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金鳞会[民国+蒋呈衍X慕冰辞]》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文案: 民国背景,半架空。 黑社会斯文流氓绵里藏针花腔攻+VS+军阀世家二世祖蛀虫变霸王少帅受 一个关于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蒋呈衍,慕冰辞 ┃ 配角:,凤时来,秦淮,杜乙衡,范锡林,陆潮生 ┃ 其它: 第1章 Chapter 1   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多了,就开始出土匪。   原本做了土匪,过的就是打家劫舍的日子,逢着太平盛世小打小闹也倒腾不出什么阴差阳错,逍遥得了。   不成想遭了乱世,几个农民兄弟读了点书,脑子抽了筋,揪结了一大帮子农民兄弟揭竿要造清政府的反。   清政府也是不争气,居然就被这么一帮流民打得四处硝烟。各地衙门不堪其扰,中央又拨不出经费养兵,不得已,有那么几个混账师爷就自作聪明地上了条计策:读过水浒么?把土匪招安,来打义军啊。   还真就有那么几个土匪头子没按捺住,给招了安。   至于招安后么,土匪这行当肯定是干不下去了。有些被编整到了地方军队,有些跟当官的合不下去又转身投了流民。   也有极少数土匪头子着实彪悍,眼看各地军团纷纷独立成了军阀,把枪杆子往地方官脑门子上一撂,逼着交出了掌控权,收编了地方军队,自己成了当地一霸的军阀头子。   从土匪到军阀这么摇身一变,那可是持证上岗,立即就高大上了。   徽州皖系军阀慕氏,就是这么个由来。   祖上从清政府嘉庆年时落草为寇,占山做大王,到民国四年袁世凯称帝,慕氏从占滁州一座山头的土匪头子,发展到了称霸徽州界的一支铁律军阀。坐实了地方上的土皇帝。   到了民国十六年,皖系慕丞山的势力跻身全国十大军阀之列,再兼有了个在北洋政府任总理的堂哥慕祺山,风头更盖过了其他各路杂牌军。   要说这徽州地界,除了刷白黛瓦的马头墙,那还真什么都没有。你看看那十八里山路九连环,一眼望去不是树,就是草,要不就是草丛里撅着屁股吃草的牛羊马驴。   山路上传来洋轿车的发动机轰鸣声,山坳野草地里的牛羊马驴都停了吃草,甩着尾巴望一眼山道上呼啸而过的机械玩意。   “要说咱徽州最负盛名的风景呀——没别的,就是咱慕帅府上的小公子了。蒋三爷您是不知道,前年小公子留洋回来,慕帅专门办了场洗尘宴,把小公子介绍给那些乡绅名流认识。当晚还没什么,结果第二天十里八乡的媒婆全都上了门,真个是把府上的门槛都踩烂了!就进门那七彩玻璃大门,您记得不?当时那扇门真个玻璃都碎了,差点伤着人——”   开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梳着时下流行的小油头,带着金丝水晶太阳镜,看起来洋派得很。一路上车上都是他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小公子。   车子后座坐着两位年轻公子,其中一位唇红肤白,丹凤眼斜斜挑着,脸上不笑也似在笑。穿着一身蟹壳青的长袍,美得不像个男子,倒比女子更甚,不认识的人单看他外貌打扮,还真能当他是个戏子。他耳朵里听司机念叨,一径都是那种微微笑的表情,只将感官都放空了,单手支着下巴望窗外风景。   耐性好得出奇。   另一位男子则肤黑刚劲,面相朴实。实在听不下去,笑着对司机说:“赵大哥,您歇会吧。要是冰辞在这里,他听见这些话,是要发脾气的。再说蒋三哥一路过来也累了,您让他休息休息。”   “嘿呀!岩秋——少爷,你也知道小公子是我夫妻俩看着长大的,我跟他亲呐!”司机老赵随口接了一句。说事的口气是满不在乎,对待人的态度,多少也有那么一点。   美公子掉转头来,冲慕岩秋跳了跳眉,嘴角的弧度拉大了。   慕岩秋对他歉意地一笑,也不再去搭老赵的腔。老赵平时也没这么啰嗦,今天不知怎么人来疯,这一趟路车程就得六七个小时,真是为难了蒋呈衍耳朵遭罪。   蒋呈衍微微摇头,手指掸了下额发,把身子坐正了。原本慵懒的神情一下子熠熠生辉起来,接了老赵的话头说:“那后来呢?小公子可有看中哪个大家闺秀?”   “呃……”老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对方终于是有兴致跟他聊了,立即口沫横飞,“嗨!蒋三爷您说说,就我家小公子那人中龙凤,论学识家境相貌,这徽州地界想要找个匹配的姑娘?就一个字:难!媒人婆子再是三寸不烂之舌也说不上一个对景的,您说是不是?”   蒋呈衍笑道:“那自然是。可照你这说法,小公子不出徽州,这辈子也别想娶上亲了,慕大帅还不得急死啊?”   老赵猛地点头:“那可不是!不过咱大帅深谋远虑,就冲着让大小姐嫁了您家蒋二爷,当了上海滩的富太太,肯定也不会指着小公子随便在这大山里娶个不开眼的乡绅商贾的土媳妇儿。说不定您这次来啊,大帅就该托您在上海帮着留心二三,合着该给小公子娶个同他一样喝过洋墨水儿的洋派姑娘呢!”   蒋呈衍失笑:“这事儿我可不敢当。看差了眼,小公子还不得怨恨我一辈子啊。赵大哥你这份心思,比穆大帅为人父的心情还急了几分啊。”   “可不是嘛!小公子小的时候,我夫妻俩一直抱着,当亲儿子看待的!小公子十五六岁在外面跟人斗起来,被打伤了背,我单人匹马一把砍刀就过去把那几个流氓撂倒了!那时候起我就亲手给小公子做了件防身武器,谁敢伤他呀,真比伤我自己还来火呐!”   说着老赵又开始炫耀起那件防身武器,蒋呈衍握拳抵在鼻尖下掩住笑,再也接不下话。另一手在慕岩秋膝盖上拍了拍,两人暗自失笑。   好不容易车子开到了穆府门口的大花园,两人终于逃离了老赵的口水阵。慕岩秋赶紧带着蒋呈衍下车。   正是晌午,慕丞山不在,慕岩秋跟蒋呈衍就在厨房由佣人侍候着用了顿简餐,把蒋呈衍的行李安顿到楼上客房。   慕岩秋把皮箱摆靠在书桌旁,环顾了下房间,道:“要蒋兄屈就住客房,真是过意不去。”   蒋呈衍笑道:“说哪里去了,跟我别这么见外。还没恭喜你,老爷子许你认祖归宗,等办完了仪式,拜了宗祠,你就是铁打的慕家人了。老爷子这么大的家业,有你一展抱负的时候。”   慕岩秋笑得勉强,想着这梦一样的人生,慕丞山的深谋远虑,母亲的欣喜若狂,众人不可置信又眼红妒忌的目光,认祖归宗实在是件不怎么高兴得起来的事。   打从懂事起他就是慕帅府上小公子慕冰辞的仆从,从前只当是他稳重,脾气身手都好,才单单挑了他做这个人人称羡的差事。哪曾想是因为他是慕丞山的私生子,慕丞山不好明认又不忍丢弃,才做下了这么个得天独厚的安排。   自然,慕丞山忽然提出要认他做义子,让他入慕家宗祠,肯定有他的打算和考量。慕岩秋原本对这事如鲠在喉,并不想答应,甚至想一走了之自己去外面寻份差事把这里丢了算了。奈何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她从未因为生他享过任何优待,一样是低等仆妇做了三十年,好容易等到这样一天,他若是敢阻拦她享福,她就吊死在幕府门口。   慕岩秋衡量再三,只得咬牙答应下来。   原本一同处事的仆役们,有巴结讨好的,有横眉冷对的,各种样子不好看。但最艰难还是面对小公子慕冰辞,忽然之间由主仆变成兄弟,慕冰辞以为他有心攀爬,对他简直是厌恶到了骨子里。   慕岩秋无奈地笑笑:“老爷子有他自己的想法,我倒宁愿没这一出,冰辞现在不至于这样恨我。我也是不该应承,本来好好的日子,现在成天乌烟瘴气的,叫人难受。”   蒋呈衍见他沮丧,不接他的话,只是说:“以后搬箱子这种事,叫下人做就好了,犯不着自己动手。”   慕岩秋一愣,失笑道:“我都是做习惯了的。”   蒋呈衍才道:“你自己也说,老爷子有他的考量。如今老爷子膝下只有一个小公子,现在国内的形势又不太平,政府正逐一收编地方军阀,慕家再强悍也免不了站这政治立场。我看老爷子是想让你帮衬着冰辞。这慕小公子从来是得宠不懂人情世故,若真有顶梁柱撑不住的一天,老爷子肯定不希望小公子落得被人控制的田地。”   慕岩秋点了点头:“我懂了。慕家真有什么事,我得扛着。不能让冰辞受委屈。蒋兄是通透人,多谢指点。”   蒋呈衍点到即止,也不再往深了说:“下午左右无事,不如你带我去老宅转转吧。去年跟着二哥来迎亲,匆匆忙忙,都没看看这徽州山色。”   慕岩秋一口答应:“好。我亲自开车吧,可不能再受老赵的罪。”   蒋呈衍轻笑:“那就这一次吧。往后,再大的罪你都得受着。”   两人下了楼,直接开了车往慕家老宅去了。山路崎岖,车子不太好开,到了老宅所在的村落,慕岩秋把车子停在路边,跟蒋呈衍走路进村。   村子十分古老,马头墙参差栉比,水墨感浓厚。池塘有鸣蛙,石榴花红得十分动人。   蒋呈衍这次就是来代表蒋家赴宴,也没别的什么事,彻底把心沉静下来,觉得这乡村野趣很有风韵。   两人进了慕家老宅兜了一圈又出来,慕岩秋就一路跟他介绍徽派建筑的特色和讲究,又谈到墨砚文化,聊得十分投契。村口有茶寮,慕岩秋提议去休息喝茶。   清脆的马蹄声打破了乡村宁静。两人听到身后有马匹疾驰而来,转身去看,只看到两人两马从村中间飞奔而来,到了眼前勒马刹停,慕岩秋还没说话,当先一人已经冷冷嗤笑出声:“这才当了慕家大少爷没几天呢,就学人养起戏子来了?慕岩秋,没想到你也不过是个人面禽兽啊。”   蒋呈衍听到来人说他是戏子,面上笑意更深,丹凤眼瞟一眼马上那人,望见亮过寒星的一双杏眼。   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慕帅府上的小公子,慕冰辞。身后跟着随从慕阳。   慕岩秋尴尬得不行,上去一把扯住马头嚼辔,好声气道:“不可无礼。你仔细看看哪里来的什么戏子,这是你姐夫家三爷,蒋呈衍。”   慕冰辞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蒋呈衍,不以为意道:“我当是谁。不是戏子长得像个戏子,也难怪别人要误会。”反手扯了扯嚼辔,皱眉道:“放开。轮得到你来说好说坏。”   慕岩秋放开了手,慕冰辞连人带马往后退了两步,回头望一眼慕家老宅方向,冷笑道:“怎么了?这么迫不及待拜见慕家祖宗,想在跟前混个脸熟,保佑明日认祖顺利,不要出什么岔子么?”   慕岩秋无奈:“冰辞——”   慕冰辞却是回头踢了身后的随从一脚,道:“慕阳,你可学学人家那白眼狼样,说不定哪天爸爸看了你高兴,把你也认了做干儿子。”   话说完打马一鞭已从慕岩秋和蒋呈衍面前疾驰而去,远远抛下一声低喝:“还不快跟上!”   慕阳哭笑不得朝慕岩秋半鞠一躬:“大少爷对不起。先走了!”也快马朝慕冰辞奔去。   慕岩秋望着村外一条道细尘飞扬,尴尬地望向蒋呈衍,却见对方笑得脸上五官都易位了,真如女子般明艳。蒋呈衍无比同情笑道:“我算是知道你的苦处了,这小祖宗就是你的克星!”   慕岩秋被他也逗笑了:“还说,冰辞骂你是戏子呢,好到哪里去?”   蒋呈衍了解地点点头:“嗯,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从小到大见他长得柔美想动他歪脑子的人多了去,这些人里面折断手关节骨的居多,少数不怕死的断了几根肋骨。   说真的,他一点也不介意别人这么说。尤其是慕冰辞这样的小奶娃娃。 第2章 Chapter 2   晚上慕丞山在晚饭前赶回来,佣人烧了一桌子菜,慕丞山让慕岩秋开了瓶红酒,算是给蒋呈衍接风。长长的法式餐桌,慕丞山坐上首,让蒋呈衍坐在右手边,问慕岩秋:“冰辞怎么没回来?”   其实慕丞山也就习惯性一问,倒是忘了现在慕岩秋已经不是慕冰辞的跟班了,自然不再清楚慕冰辞行踪。加上慕冰辞向来骄横,又怎会好生同谁交待。   慕岩秋有些尴尬,想着慕冰辞大概又去学那些商贾的浪荡子逛花楼喝花酒。从前每每跟着他去那种地方,碰到好几回找事的。别人见了慕冰辞那一身雏样,明看他穿着打扮都不会是没背景的,也捺不住要来撩一撩。他去逛窑子,还真不知是找乐子,还是找调戏。   慕丞山随口一问也不追究,把高脚玻璃酒杯跟蒋呈衍碰了碰,说道:“阿侄到我们这里来当真是怠慢,这穷乡僻壤不比上海滩的富庶繁华,要委屈你多住几日了。你也是留过洋的,我这个红酒就专等着你过来呢。”   蒋呈衍笑道:“伯父这话说的,我下次可不敢来了。徽州风景独好,我可当是回家一样。这次要不是二嫂怀了身子不方便车马劳顿,我二哥定是要陪着她一起回来的。”   “岩秋认祖这么大的事,二嫂身为慕家长女,这次来不了,遗憾得直抹眼泪呢。她让我问伯父安好,等您的小外甥生了,到时候再送他们回来喊您一声外公。”   慕丞山乐得直点头:“好好!沁雪生产期是什么时候?都快了吧?”   “是。大概就下下个月了。二嫂还一直念叨想念伯父和小公子。”   慕丞山点了点头:“也是。从前他们姐弟俩感情最好,冰辞很小就没了娘,没人照顾,都是沁雪一手照料大的。去年沁雪嫁了,他们是有一年多没见到面了。”   对慕岩秋道:“我看这样吧,下个月你陪冰辞去趟上海,左右在这里他也是终日无事,让他去上海陪陪他姐姐去。你要是想在那边就多留几天,待不住,早几日回来也成。”   慕岩秋老实点头:“知道了,义父。”   蒋呈衍笑道:“这样很好。也让我有机会做次东,请小公子在上海好好玩玩。”   慕丞山道:“阿侄帮我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闯祸才好。上海可不比徽州这里,出了事还有老父替他扛着。阿侄莫见怪,我可把冰辞托付你顾看了。”   正说着,厨房客厅中间的琉璃彩槅门被推开,一颗脑袋探进来看了看,冲里面一幅乐融融的画面假笑了一下,道:“都在呢。不打扰。”扭头就走。   慕丞山把手里酒杯往桌子上一放,沉声道:“冰辞,进来。你不吃晚饭还要干什么去?”   门外脚步顿了几秒,又清脆地一连声响,踩着旋转楼梯上去了。   慕丞山气得摇头,对门外佣人道:“平嫂,你给冰辞煮点清爽的羹汤上去。”   对蒋呈衍道:“阿侄莫怪。我这小子是被我宠坏了。去上海的事,晚点我跟他说说。就怕是要给你添乱了。”   蒋呈衍道:“不妨事。”心里笑得更厉害,添乱是一定的,他白天还当面骂我是戏子呢。   三个人边聊边吃,统共吃了有两三个钟头。之后慕丞山和蒋呈衍单独在后院小楼的书房里,聊了近半夜。   蒋呈衍洗了澡到房间已经将近零点,听着外边山野里虫鸣鸟语,静得十分祥和。便把露台的窗打开,隔着两扇窗望见斜对角房间里,慕冰辞正坐在窗台下读一本书。敲门声响起,慕冰辞起身开了门,佣人把新做的羹汤拿进去放在桌上。门重又关上,慕冰辞回到书桌前,把羹汤往旁边放了放。   过得片刻,慕阳匆匆上楼,敲了慕冰辞房门。慕冰辞出来,在门口听慕阳说了些话,连门都没关,跟着慕阳下楼去了。蒋呈衍从窗口望到楼下,只见司机老赵等在花园门口,迎了慕冰辞主仆两人,一道往后院去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生龙活虎的,蒋呈衍笑了笑,小公子可真忙。打开门从走廊踱过去,慕冰辞房门大敞,蒋呈衍本想给他带上,被他屋里一只玻璃柜吸引了注意。那柜子里陈列的都是小型冷兵器,看款式都是欧式的。蒋呈衍细细一看,已知都是讲究美感的观赏性锻造。   有那么点儿,华而不实的味道。顺便就把慕冰辞的屋子参观了一下。   慕冰辞房里置备很简单,只一应的家具而已。倒是一张书桌上,布置得满满当当都是小件。两套小型的层架,一套上面整齐码放着十来本书籍,一套上各式琳琅的相框。桌面上另外还搁着音乐盒,和一些稀罕的小玩意。看着,却都是女孩子的喜好。   蒋呈衍先看了相框的照片,有两张是一个女孩的独照,另外的都是慕冰辞同她的合影。那女孩正是未出嫁前的慕沁雪,冰辞的姐姐。看得出来,慕冰辞同她感情很好。   那些书,都不是书屋里买来的那种印刷本,却是手抄本。蒋呈衍拿起慕冰辞读了一半夹了书签搁在桌上的那本,是手抄的《花间词》杂集。看字迹清秀纤细,也是女子的手笔。翻到扉页,落款亦是慕沁雪。   蒋呈衍猜得大概,这一桌子都是慕沁雪的东西。   “你在我房里做什么?”门口传来一个非常恼怒的声音。   蒋呈衍抬头,看到慕冰辞拧着门把进来。小公子看到有外人在里面,怒气直接飙升。再一看蒋呈衍手里拿着他珍藏的手抄,两步上来抢了过去。“谁让你乱动我东西!”   蒋呈衍自知失礼在先,好脾气道:“抱歉。”   慕冰辞冒火地瞪着他,冷嘲道:“慕岩秋是白眼狼,你跟他一丘之貉,没教养也是情理之中。你若是在自己家也算了,出来丢人现眼的,不太好吧?”   蒋呈衍同慕冰辞只在去年二哥和慕沁雪结婚时见过面,既知这小公子乃是慕丞山心头宝,气性自然不是一般的大。这一天下来,却教他见识了这小东西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锐气,亦不是一般的劲。   只不过蒋呈衍自十六岁留洋归来,便在生意场上打滚,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胸怀早已若虚,又怎么会同个奶娃娃一般见识。“原是我失礼,小公子要骂也是应该的。”   慕冰辞冷哼:“算你识相。女里女气像个戏子,大半夜摸到男人房间,我可不想被人认为有什么怪癖。还不快滚出去!”   这话却是说得极刁钻难听。哪怕稍微有点学识涵养的人,都不会这般如市井泼妇。又怎会是堂堂一个军阀公子能说得出来的?蒋呈衍瞬间有些挫败感,心里想着,若是自己亲兄弟,只怕早就吊起来打一顿了。   小公子肯定不知道,蒋家的生意涵括黑白两道。而蒋呈衍此人面白身修,确实生相阴柔,又兼素来不笑也似在笑的气质,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从不闻高声,亦不见急色,气度自是从容优雅。人只觉得他温柔和煦,却料不到他在黑市上的称号,是叫蒋修罗。   因此只见得蒋呈衍耸了耸肩,脚往前迈了一步,下巴几乎贴到慕冰辞额头。慕冰辞最不喜别人近身,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嘴上仍是虚张声势,“你想干什么!”   被蒋呈衍轻轻松松捏着肩膀按到玻璃橱上。那个人脸上一直笑意款款。   慕冰辞没想到他看着文弱,力气竟然这么大。他下意识摸了摸手腕,刚才出去得急,随身的武器不在,不然肯定要蒋呈衍领教领教。最好把他这张戏子似的脸破了相,看他还能不能笑得这么讨人厌。   蒋呈衍看他杏眼怒目瞪着自己,虽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总能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似笑非笑望定了他,一只手还铁钳般捏在慕冰辞肩上,另外一只手直直撑到他耳朵边,摆出了一个无比暧昧的姿势。   慕冰辞脸上渐渐涨起来,尝试着挣扎了下,没挣动,低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快给我放开!”   蒋呈衍失笑:“啧。火气这么大。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戏子么?说我半夜跑到你房间来侍候你么?你莫不是心里期待着的吧?”   说着把脸压低一些,对着那张气呼呼的嘴唇,轻轻吹了一口气。   慕冰辞整个人都像被通了电,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他用手顶住蒋呈衍心口,自己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脚踹向蒋呈衍下盘,怒道:“你敢!”   蒋呈衍恶劣低声笑起来,左腿往后一让侧向里缠住慕冰辞膝弯,往下一压,压得他瞬间无法动弹。“你都敢对我这么放肆,我为什么不敢?你想试试吗?”说着拿手指顺着那瓷白毓秀的脸颊,暧昧地蹭了两下,“就你这细嫩天真的奶娃娃,大言不惭说是男人,不怕给人笑掉了大牙么?”   慕冰辞没想到家里能来这么一大尾巴狼,人前装得气度从容,人后居然这样小心眼。他又从小不曾吃过别人亏,气得要炸:“你有病!到底想干什么!”   蒋呈衍只是笑:“不想干什么。上次见了我喊‘姐姐’,这次居然喊我戏子,乖宝宝,我很伤心的哟。”   慕冰辞张了张嘴,完全愣住了。对上蒋呈衍那双淡幽幽的丹凤眼,忽觉眼前这一幕如此熟悉,就好像曾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过。   他跟蒋呈衍,并不是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接近。   那是去年时候在上海,姐姐慕沁雪的婚礼上,慕冰辞眼见着姐姐抄着父亲的臂弯,走向站在礼堂上的新郎——蒋家二爷蒋呈翰。所有人都在微笑观礼,只有他觉得这一幕刺眼得很,心里头针扎一样难受。   他和姐姐从小没了母亲,姐姐就跟半个妈妈一样把他带大,姐姐对他来说,是种别的人都无法替代的存在。姐姐有了好归宿,他当然也高兴,可是高兴之外,又有种莫名的落寞。一想到以后的人生再也没有姐姐陪着,他们终究会各自朝不同的方向走,那种难受就跟心上扎着针,疼得他想掉眼泪。   从教堂到酒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对新人身上,没有人在意他。眼看着姐姐所有的目光都放在了蒋呈翰身上,慕冰辞有种被抛弃的失落。酒桌上人人都在劝酒,喝得十分得劲,慕冰辞身为小舅子,被七七八八的人灌了个底朝天。   谁知道酒喝过了头,心更酸了。酸得他想嚎啕大哭。就跟小时候跟姐姐耍赖撒泼那样。可他这种说不明的委屈若是被人知道了,只怕要笑掉大牙。他怕自己失态,推了一波劝酒的,找了个借口跌跌撞撞往外走。   楼梯走到一半,不留神踩了个空,正巧就扑在迎面上来的人怀里。   正是从外面匆匆来迟的蒋呈衍。   蒋呈衍没防备接了这么个人肉沙包,还没看清是谁,已经被对方在胸口推了一把。也懒得理个醉鬼,丢开了手准备走。   不想慕冰辞推了他一下,自己反而后退了两步,两条腿绵软无力,软趴趴地就往地上滑。   蒋呈衍已经认出是慕丞山的宝贝公子,担心他人生地不熟出事,好心地上去扶起了他。哪知慕冰辞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挨着他手臂仰面就倒,蒋呈衍怀里一沉,无奈只能将他打横抱起,找了间预留的客房,将慕冰辞安顿下来。   蒋呈衍帮他盖了被子要走,不想慕冰辞一手抓紧了他西服下摆,攥得死紧,睡在床上也不安分,把个脑袋直往床边的人身上拱。蒋呈衍看他要掉下床去,不得不坐在床沿拦着他。   慕冰辞懵然不觉在他怀里拱了一阵,就那么软软靠着,抓着蒋呈衍一只手掌按在自己脸上。因为酒酣,气喘不止地低喃:“姐姐——姐姐——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蒋呈衍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细细看他肤净细腻,睫毛又长又翘,在睡梦里颤巍巍地扇动。大概是喝多了不舒服,嘴唇微微开启着,靠在陌生人怀里只知道急促低喘。这幅模样,越是清纯无辜,越显得情挑勾引。蒋呈衍心道,幸好遇到的是他,若是遇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这俊俏小公子只怕要被糟蹋。连他都很想低下头去吻一吻那张血红欲滴的唇瓣。   若慕冰辞是什么烟花地的清倌,他估摸着就得把他睡了。幸好幸好,慕冰辞醉了,蒋呈衍还是清醒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慕丞山这样的家世,他是绝不会去惹麻烦上身的。   慕冰辞是次日在蒋呈衍的房子里醒的,说是因为当晚太忙太乱,没人顾他,蒋呈衍才吩咐司机把他弄回了家。   这段事慕冰辞其实没什么记忆,这时被蒋呈衍提起,才想起这桩渊源来。见蒋呈衍笑得促狭,咬牙切齿又挣扎起来。心里盘算着要给他两个耳光。   蒋呈衍摇头,有心要激他一激:“我看你对戏子是不感什么兴趣的,倒是对你姐姐格外上心。小公子莫不是对我二嫂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吧?”   本以为慕冰辞自该跳得八丈高,却不想这一句话反而教他平静下来了。手掌底下的肩膀细微颤抖,蒋呈衍见他眼眶都红了,忽然又觉得自己过分了。   慕冰辞垂着眼睫有些失魂,那种被人夺走母爱的委屈感油然而生,一股子酸意直冲鼻梁,眼眶几乎就要流泪。只是当着蒋呈衍的面,硬生生又逼了回去。扎着刺的刺猬一下子变成敛毛的幼兽,安静得让人心疼。   蒋呈衍见真的把他撩伤心了,也不再逗他,手脚下松开了他:“算了,我不跟你斗嘴。只是见你没睡,过来打个招呼。你姐姐托我问你好,说她在上海一切都好,就是很想你。”   “姐姐?”慕冰辞默默走到桌边衣架旁,低着头生硬说道:“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蒋呈衍心想还真是个小孩子,走到他身边去拍了拍他肩膀:“想她的话可以去上海看她。我那些诨话是开玩笑的,很抱歉让你难过。早点休息吧。”   说着转身往外走。   “喂!”慕冰辞在身后叫他。   蒋呈衍转身,却见半空里一条灰扑扑的影子一闪,直冲他面门扑来。他反射性地把手往面前一挡,试图抓住那东西,却只觉得手背上一凉,立即火辣辣地痛起来。等那影子“咻”一声飞回慕冰辞手里,蒋呈衍见到自己手背上一条一指宽的红痕,中间最深的一段渗出细密血珠来。   再看慕冰辞手里,一米长的一条褐绿色软鞭住手上绕了几圈,神色挑衅地瞪着他。   蒋呈衍想起来的路上,司机老赵说亲手给慕冰辞做了件防身武器,就是这条水牛筋裹了蛇皮的软鞭子。他倒一时大意,教慕冰辞给暗算了。   好个小狼崽子!够狠的。   慕冰辞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一晃而过的失落,对蒋呈衍冷声道:“不要以为你给我姐姐带个信,我就会感激你。你敢碰我,不抽你十鞭子算是你运气好。再不滚出去,别怪我撕破脸。”   说得好像这一鞭子就没撕破脸一般。   蒋呈衍没想到他能这样狠辣,失笑不已,只怪自己粗心大意,被他那纯良的外表蒙得以为这就是只小绵羊。也罢,怪只怪他自己要来招惹这头小狼崽。无奈叹口气,开了门往外走。   关门的瞬间听到慕冰辞警告道:“再有下次,抽的就是你那张戏子的脸。” 第3章 Chapter 3   翌日一早,慕冰辞被楼下汽车的发动机声音吵醒,捂着耳朵也听得见。火气大地起床来,在房门口碰到慕阳,慕阳说:“少爷早,老爷吩咐让少爷一会儿别忘了去老宅参加祭祖仪式。”   慕冰辞不爽地道:“是慕岩秋祭祖,关我什么事?”白了慕阳一眼,“你要是想去拍马屁,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慕阳被他说得哭笑不得:“老爷说了,让少爷一定要去。”   慕冰辞更来火:“好你个混账东西,一直拿老头子来压我!怎么,你也想学慕岩秋,去抱我爸大腿,让他把你认了做儿子?”   说着把慕阳一把推到门框上抵住,作势要扇他两个大嘴巴。慕阳缩着脖子求饶,慕冰辞搡了他两把,被他做小伏低的姿态逗笑了,帮他顺了顺胸口衣服,口气这才好了点:“混蛋,你要是也敢背叛我,看我不剁了你。”   斜对面房门无声打开,蒋呈衍站在门口,正看到慕冰辞那副嚣张跋扈的少爷样。下意识反手看了看手背,昨晚被他抽的那道血痕肿了起来,周边皮都破了,红砂砂一片。不觉失笑地摇了摇头,转身下楼去了。   慕冰辞当然也看到蒋呈衍了,却只是挑衅般地瞪了他一眼,便扭头踢了慕阳一脚:“还不快走!”   下楼到餐厅吃早餐,不巧又碰到蒋呈衍。慕岩秋正陪着蒋呈衍用餐,看到慕冰辞下楼来,忙笑着打招呼:“冰辞起了,我给你煮了你喜欢的八宝糖粥,正好一起来吃。”   慕冰辞也不理会他,自顾自跟慕阳说:“跟平嫂说我想吃干辣酱捞面,要多多的辣多多的酱,越咸越好。”   慕阳应声去了厨房,慕冰辞找了个位置坐下,笑眯眯地看着慕岩秋道:“我怎么敢劳动慕家大少爷给我煮粥,让爸爸知道了,他会骂我的。”假笑了一半又板起脸来,不屑道:“慕岩秋,你别以为你做小伏低地讨好我,我就会忘了你从一条狗变成人,爬到我头顶上这件事。”   对面蒋呈衍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抬头望着慕冰辞道:“慕小公子好大的优越感,好小的心眼。这血亲胞兄怎么能是背叛呢?背叛你的,不过是你的自尊心吧?”   “蒋兄!”慕岩秋忙一手按住蒋呈衍肩膀,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去刺激慕冰辞。这骄矜公子的脾气可大着,说他一句他能记恨你三年。   蒋呈衍当然也不是爱说教的人,冲慕冰辞深深一笑,把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在慕冰辞脸上,将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   看得慕冰辞心里有些发毛,黑白分明地一眼瞪回去,刚要发作,却见蒋呈衍竖起一根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蒋呈衍笑道:“喜欢唇舌乱吠的,可称不上变成了人。”说得慕冰辞一时愣住。   蒋呈衍随手拿餐巾擦了擦嘴巴,对慕岩秋道:“我们走吧。”拉着慕岩秋就往外走。两人走到广场上钻进汽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慕阳端了一碗面进来,“少爷,面来了,吃完了得快些走了。”不料慕冰辞狠狠一拍桌子:“吃你的大头鬼!”猛地站起来推了慕阳一把,面碗脱手砸在地上,当一声脆响。慕阳不明就里看慕冰辞气冲冲往外走,挥手让厨房的丫头过来打扫,无奈也只好跟上。   慕家老宅门户大开,门上一对青石瓦当高悬,半人高的门槛内外挤满了人。门内都是慕氏宗族的宗亲,门外则是看热闹的同村。   慕冰辞赶到的时候仪式已经开始,刚走到巨石屏风后的天井处,就听见族长在念代表族里最高决议的慕氏卷宗,“尝藏恩义于族亲长辈,表孝悌于手足兄弟……”把慕岩秋狠夸了一通云云,而后是同意慕岩秋正式冠慕姓,入慕氏族谱等。   慕冰辞心里冷笑,若不是今时今日慕丞山有这样的地位身份,就凭慕岩秋一个野毛玩意,能让族里高看一眼?族里这些老东西也不过是看慕丞山眼色,卖了这个青眼。   一眼望去祠堂门外青石砖地上都站满了人,唯独中间留了一块空地,慕岩秋就跪在那里,聆听族长训话。慕冰辞望着那个宽实的背影,心里一时五味陈杂,难以名状。   他还记得七八岁时,花匠老孙的女儿,丫鬟孙一萍领着十一岁的慕岩秋过来。那时候慕岩秋还不姓慕,随母姓孙。他和姐姐慕沁雪正在花园里读书,孙一萍小心翼翼又讨好地拍了拍慕岩秋:“岩秋,叫大小姐,还有小少爷。”   慕岩秋老老实实喊了人,孙一萍就对慕沁雪说:“大小姐,老爷说——”   慕沁雪只是点了点头,打发孙一萍走了:“爸爸同我说过了。你把他留下吧,我会叫人安排他的差事住处。往后没什么事,你也别总过来跟他一处,妨碍他做事。”   孙一萍一脸讨好:“是是,大小姐的安排必定是好的。我不会过来的。”说着叫慕岩秋留下,听大小姐吩咐,孙一萍就走了。   慕沁雪从小就聪慧早熟,已经有了当家主母的风范,她定是那时就知道了慕岩秋真正的身份。也就遵从慕丞山的安排,把慕岩秋留在慕冰辞身边做了随侍。慕岩秋年纪和慕沁雪是一样大的,想来也就是母亲怀着慕沁雪的时候,慕丞山稀里糊涂跟孙一萍有了慕岩秋的吧。   慕冰辞想到这里,心里恨得泛酸水。也不知道男人到底都是怎么回事,但凡有了那孽根,就管不住自己,什么货色送上门的都要弄一弄。兽性上来,连孙一萍那样的货色也不嫌弃,想想都让人恶心啊。   专一,对于男人来说,简直就是狗屁不值的吧?再如何美好的女人,比如说他的生母,大家闺秀,识文断字,优雅贤惠,溢美之词一堆。可那又如何?再美好也换不到男人的从一而终。   再后来,慕岩秋不明就里地成了他的随侍,并且经慕丞山授意改姓慕。现在想想说不定慕岩秋从一开始接近他就等着这一天的,等着名正言顺成为慕家人,成为慕帅府上的大少爷。   从小到大,慕岩秋总是寡言沉稳,慕冰辞所有的坏脾气他都能忍。别的人别的事慕岩秋也未必放在眼里,可但凡是慕冰辞的事,他每一样都做得滴水不漏。曾经慕冰辞觉得他最忠实可靠,可谁想他的忠实可靠,是带着算计的呢。   若你对一个人的印象原本就是坏的,那倒也算了。最可恨就是你曾以为他是真心对你的,最后却发现他不过是在利用你。   族长念完了卷宗,慕岩秋恭恭敬敬地伏地对祠堂牌位行三跪九叩大礼。他两手平放到青石砖上,额头也一并触地。慕冰辞看得清楚,慕岩秋右手的尾指少了一截。当两手都伸展开的时候,那少了一截的尾指格外触目。   那是十四五岁的时候,慕冰辞把镇上的恶霸少爷打了一顿,回头那恶少喊了几十号人,趁他落单的时候把他围在死胡同里狠揍。慕岩秋拼死救他,被砍了十几刀。恶少扬言要断慕冰辞一手,是慕岩秋挂着一身的血冲过来抱着他。慕岩秋的手拼命护住慕冰辞的,在拉搡间被重重拍下来的石头砸碎了尾指。   当时慕岩秋已近昏迷,连眼睛也睁不开了,一身死劲只知道抱着慕冰辞,大着舌头叠声问他:“少爷,你有没有事——有没有事?”   后来慕冰辞一直很愧疚,慕岩秋还宽慰他:“少爷不必挂心,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再后来,慕冰辞就很少冲他发脾气了。但谁能想到呢,慕岩秋所谓的心甘情愿,原来就是冲着有朝一日踩在他头顶上来的。   再看人群外,孙一萍如今也换掉了粗布短褂,穿了一件暗绣的旗袍,脸上克制不住喜孜孜看着自己儿子祭祖。慕冰辞冷笑,这母子俩,真是一把豪赌啊。他们最好祈求慕丞山一直在,不然总有一天他要把这对母子赶出慕家。   族长亲手点了香,招呼慕岩秋去给先祖上香。慕岩秋接过三支细香,高举过头三鞠躬,走进祠堂里面去插香炉。先祖的牌位都供在牌楼上,当慕岩秋跨进门槛,忽然牌楼上传来牌位倒塌的声音。众人都吃了一惊,抬头去看,却见得房梁上爬满了通体碧绿的青蛇,冷幽幽朝下吐着蛇信。   数量不可计数,更有不少蛇从牌楼上跌落下来,噗噗朝端坐在楼下的族长和长老那一群堆里砸落。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避走,一时间连祠堂外都乱成一团。这不寻常场景令得族长和长老们都呆愕住了,不知谁忙乱中喃喃大喊:“这是不详之兆!祖先不答应啊!”   人群霎时间沸腾起来,族长脸色乍变,连连摆手叫众人莫乱。场面却失了控,很快连宅子外面的村民都在传慕家祖先不认这个大少爷。直到宅子里传来一声枪响,所有人才蓦然安静下来。   慕丞山身边的副官冲天放了一枪,立时制止住了人群的骚动。慕丞山高大的身躯往祠堂门口一堵,沉着脸看了族长一眼。族长立即站出来道:“族里人丁旺盛,先祖必定是最乐于见到的。又怎么会不答应慕家子孙认祖归宗!众位不要胡乱猜忌,怪力乱神之说不可信!”   慕冰辞在人群外冷笑,一群见风使舵的小人。   众人不曾留意,慕岩秋已经上去了,这会儿从牌楼上探出头来,高声道:“诸位叔伯宗亲,楼上有人放了招蛇的蕨齿草,敢问楼下哪位身上藏有诱蛇药粉,就是谁做的祟!请族长着人查一查。”   那临危不乱的气度,倒唬得慕冰辞怔住了。他从不曾见过一直小心谨慎的慕岩秋有这样指点江山的一面。看来从前真是小瞧了他了。   其实也不用查。身上沾了诱蛇粉的人,蛇群自然全冲着他去了。   司机老赵被副官一把从人堆里揪出来,脸色青白浑身发颤。不必详说,早上慕岩秋坐了他的车过来,定是他在车上做了手脚,才使得慕岩秋身上也沾了不少药粉。上香的时候一靠近牌楼,那些蛇就识香异动,做了这一出好戏。   蒋呈衍在人群外饶有兴致看着场中这场突变,再看一眼慕冰辞,却见他眉头紧锁双目怒视着慕岩秋,想来老赵这行为无非是他授意的吧?再想起昨夜里他跟司机一同出去了,只怕就是在调兵遣将呢。这胡搅蛮缠的小屁孩子,欠修理。   慕丞山应该也已料到,不想闹大了给自己难堪,命人把老赵带走,又清理了现场,直到晌午才把个仪式有始有终地做完。   蒋呈衍看慕冰辞一招未奏效,只能干瞪眼看着族长把慕岩秋的名字录入族谱,气得观礼都没观完,就虎着脸推开人群逆行而出,不知去向。心里暗暗好笑。   晚上是慕府宴请宾朋,在镇子最好的酒家,大摆八十桌流水席。下午四点多酒楼就开始热闹起来,却在慕岩秋的安排下,喧哗而有序地令专门引领的跑堂,把宾客安排到对应的桌次去。 第4章 Chapter 4   这晚上酒家碧云楼的场子都给慕府包圆了。楼上雅厢,楼下通堂,挨挨挤挤都是人。等到客座全部坐满,大门口铜锣当当当三声,开始上菜。   酒家安排了四十多号跑堂上菜,这些人分两拨,一拨人前脚上完一道菜,第二拨人后脚跟上来上一道。宾客满眼就见得走道里跑堂排着队,流水似的传菜。菜碟子好比砌成墙,一层层地往上叠,足足垒了五层。单把桌子中央空出来浑圆的一个井口,也不知是要用来摆什么。   楼下通堂的酒桌,坐的是村镇一宗同源的慕氏宗亲,比之楼上雅厢的将领亲随、富绅名流,却是差了好几个等次,都是穷惯了的没落族人而已。若不是慕岩秋认祖事关整个族系,这慕府再大摆派头,跟他们也是搭不上边的。   这些人哪里见过这等声势,受过这等礼待,兴奋之余都暗戳戳捂紧了藏在口袋里的蛇皮袋子,盘算先狠狠吃一通,散场的时候便把剩菜都打包了回去。于是都一边猛吃,一边乌眼鸡似的互相瞪着,生怕一会儿手脚慢了,被同桌抢光了菜,吃了大亏。   开席吃了一会,门口铜锣又响,就听得传菜的领头喊道:“下一道菜,锦鲤过江!”靠近门口的桌席间发出哇哇的惊叹声。靠里的人向外望去,只见跑堂的两两一队,竟拿一根扁担挑着一只半人高的敞口青花瓷缸,到得桌边叫上菜一侧的客人让出位置来,将扁担抬高,把那缸对准了桌上那井口位置,熟练地拉开底部绳结,咚咚地把缸上到桌席。   一时间通堂内众人议论纷纷,这是啥玩意儿呢,还没见过用缸上菜的呢!   桌桌的人都站起来凑上去看。只见那缸口径大约两尺八寸,缸里盛了大半缸的滚油,上下翻腾,孜孜有声。手指长短的小鲤鱼随油浪翻滚,尚有整只的火天椒亦翻腾其间。红白相间,煞是好看。细看下,那小鲤鱼竟都是用鱼肉捣浆之后再捏成的,又用刀雕了嘴巴眼睛鱼鳞,可见厨师的刀工也相当了得。   顿时就叫末流的族人开了眼,都站直了身,拿筷子去缸里面打捞锦鲤,吃得热火朝天。   楼上各个雅厢宣窗都开着,慕丞山同族长亲随们一桌,另外点拨了几名营部的少校中尉陪同慕岩秋坐一桌。这些人都是机灵人,心知这便是慕丞山给慕岩秋摆的位置,以后慕岩秋就是自己顶头上司了,都放开了手脚来跟慕岩秋喝酒。   蒋呈衍是客人,原本慕丞山是与他一道的,但蒋呈衍不想同那些老兵油子和老顽固的长老们敷衍,便推脱了跟慕岩秋坐一桌。慕岩秋身边还留了一个位置,是给慕冰辞的。慕岩秋习惯性地,把慕冰辞爱吃的菜,夹一些到那空座的碟子上,等到上完了菜,那空座前已经堆了好几碟子。   一直到楼下也开始上锦鲤过江,慕岩秋已经打发雅厢侍候的人跑了几趟门口,慕冰辞也没有出现。正准备再着人去看看,忽然听得楼下通堂里发出了好大动静的叫嚷声,起先以为是吃得热闹,转而却传来桌翻凳倒的声音,分明是鸡飞狗跳。   慕岩秋赶紧起身走出雅厢,到回廊上往下一看,竟见得通堂内不知何时涌进来一帮乞丐花子,有的在叫骂追打,有的趁乱到桌上去抢东西吃。桌上的宗族胆小者抱头躲避,有手狠的见准备拎回家的菜被抢,上去扭住了几个花子打起来,把好好的一场夜宴,搅得乱成一团。   再一看酒楼东西两面窗户都被砸碎了,外头还有花子在翻窗进来,又抢又砸。   以慕府的权位,近十来年的混战,掌管的不仅是徽州地界,慕丞山更是除了江浙两广之外南方七省的无冕之王。徽州地界谁不知道慕丞山认子大摆流水席,再是三教九流也是不敢来此闹事的。却不料竟有这般不开眼的东西,难道是想挨枪子儿不成!   慕岩秋猛一拍木栏杆:“混账东西!竟敢到帅府的筵席上来闹事,怕是都活腻歪了!”说着转身就要下楼。   却被蒋呈衍一把拦住。蒋呈衍什么也没说,单是对他摇了摇头。慕岩秋立即会意,转身对跟着出来的少校中尉等人道:“这些人在此胡闹,倒的可是义父的面子。这里不便用枪,只怕子弹不长眼伤了族亲同胞。我下去清场,哪位兄长愿意一道来的,便助我一臂之力!”   话中意思明白,这是立功时机。如今慕岩秋是慕丞山一手捧上来的,虽未明示在军中地位,既做了帅府大少爷,也万万差不到哪里的。   当即就有三四个拎得门清的,遣人去肃整手下兵士,连同自己一起,听候慕岩秋差遣。   这时楼下闹得太厉害,早已分不清花子宾客,都搅在一起疯打,有几个花子趁乱冲上楼梯。   慕岩秋便挽着袖管,迎着最先冲上来的一人当面就是一拳。那花子被他这一拳砸在眼窝,立时跟冬瓜般咚咚滚了下去。身后的军尉们立即也冲上来,出手拦住那群衣衫褴褛的晦气鬼。   那些花子眼看当头一人被砸,先是愣了一下,回头同伙间相互看了一眼。很快眼神交汇后,其中一人点了点头,有点壮士断腕的意思。那几个人便又大叫着往上冲,把手中竹竿架在一起,冲慕岩秋等人直戳过来。竹竿比手臂到底要长,慕岩秋几人赤手空拳,不得已往后推开,让出了一道口子。那些花子就借着竹竿防卫,冲到楼上回廊里来了。   “慕府大少爷偷了我丐帮祖传的碧玉碗,这是要断我丐帮食粮!快快让他出来!”方才那滚下去的花子又冲将上来,大喊大叫。“哪个是慕府大少爷!快滚出来!”   慕岩秋继续挽袖子,孤身靠近那几个花子。“慕岩秋在此,要分辩什么都冲我来。”脚步沉稳,脸色端肃,自有一股泰山压顶的气势。   那几个花子反倒是一愣,随即挥棒打杀过来。“他就是慕岩秋!打他!”   被慕岩秋两腿扫倒三个,另外几个一人一拳,立时摔作一堆。其中一个脚下倒滑,后背楞在回廊栏杆上没稳住,整个人从栏杆上摔到楼下去了。   恰好这时军尉们调的兵士冲进来,楼下通堂里一人一个扭住了那些花子,都拿枪顶在了脑门上。   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慕岩秋顺着楼梯下楼,心里既知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想必是府上有人对他认祖这件事心存嫉恨。只是思忖自己不过第一天名义上真正做这个大少爷,也不欲过多追究与人结怨,便只道:“把这些人押出去,逐出城外。不许他们再进徽州城一步!”   兵士领命,枪口顶着花子脑袋鱼贯而出。走得差不多了,有人指着楼梯下方的桌子嚷道:“这里还有一个!”   众人一看,只见方才被慕岩秋打下来的那个花子一屁股坐在桌上一只敞口缸里,四仰八叉一动也不动。唯有脸上肌肉抽搐不止,嘴角还在不停哆嗦。他手指脚趾都张得笔挺,面对众人的指摘牙齿打颤泪水肆虐。   “他哭了。”   “他好像很难过。”   “他坐在一锅汤上面了。”   “他坐的那锅汤,是刚刚上的锦鲤过江滚油汤啊!”   桌边围了一圈人对着他指指戳戳,相互之间还交头接耳。这些落魄族亲向来是十分淳朴的,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更兼被花子们搅了一顿丰盛大餐,夺了准备藏回家的大鱼大肉,岂有不同仇敌忾的道理?   那花子挣扎了两下没能动弹,哭丧着对上来拎他的军尉颤声道:“有没有刀?给我一把刀好不好——”好捅自己一个对穿。   好好一场晚宴就这么狼狈收场。酒家老板原本都乐坏了,这一笔大生意够得上开张一个月的赚头。结果临了被人这么一搅,慕丞山四平八稳坐下来,什么话都不说只把腰间配枪往桌上一撂,老板立即跪了:“大帅息怒!息怒!这酒水花费按原价退还,所有来的宾客,一人再发一块银元——两块!两块!作为赔偿,大帅可满意?”   慕丞山看着老板那拧出水的表情,仍旧一言不发,站起身收了枪转身就走。身边副官立即把几张密密麻麻的宾客名单,往老板面前一递。老板抽抽噎噎接过来,等慕府的人走远了,才敢放声嚎啕大哭。   掌柜的上来躬身劝道:“东家,先别忙着哭了,门口讨要赔偿的,都快排了两里地了。这些个,可都是慕帅的族亲,咱惹不起啊。”   边劝着边拖死狗一样把老板扶了起来。老板抽抽搭搭,咬牙抹着眼泪恨道:“我日他奶奶的祖宗!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撺掇了这些叫花子来闹事,老子先废了他!”   慕岩秋跟蒋呈衍坐车离开酒楼的时候,酒楼门口还排着长队在领银元。车子开出去后慕岩秋道:“让蒋兄看笑话了。一顿安生饭都吃不好。一会回府,让厨房给你做点宵夜。”   蒋呈衍不置可否,笑问:“岩秋,你觉得今晚这事会是谁闹出来的?”   慕岩秋叹道:“左不过是族里有人看不惯,这本也是意料中事。”   蒋呈衍笑意愈深:“你也是个滑头。你心里明明知道是谁,却不肯说破。若只是族里宗亲,大抵谁都没那个胆子,敢在大帅眼皮子底下闹这么一大出。有胆闹事又不惧挨大帅枪子儿的,除了你们家小公子,不作他想。”   慕岩秋无奈道:“蒋兄何必一定要说出来。冰辞他——不过是顽劣罢了。”   蒋呈衍却正色:“若只是顽劣,又怎会如此不计后果?岩秋,你真有把握,小公子对慕家大权,是完全不上心的?”   慕岩秋道:“你昨晚跟义父商谈,义父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若大业既成,自然有冰辞的后福。但即便有一丝败的可能,他都不想冰辞掺和进来,以免累及性命。义父交待我,无论如何,必要保冰辞做一世的富贵公子。”   蒋呈衍轻轻一笑:“只怕这混世魔王不肯安待,惹出祸端来。”   慕岩秋摇摇头:“不会。冰辞只是孩子心性,桀骜难以管束了一点。回头他去了上海,还要麻烦蒋兄帮我和义父看顾着他,别让他受人欺负了才好。”   蒋呈衍无语而笑,他总算知道慕冰辞那欠揍的脾气是怎么来的了,有此等慈父仁兄,又怎么惯不到天上去?那小混蛋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还能有人欺得了他?   车子拐进慕府花园大门,却见得另有一辆车从次门开出去。慕岩秋只看到一个车尾,却是再熟悉不过:“冰辞的车?这么晚了,他要去哪里?”   蒋呈衍心里一动,对司机道:“跟上去。”对慕岩秋道:“你不是担心他被人欺负了去?不正得好好看着他?”   慕岩秋本也是这个心思,便就默许了。司机远远跟着,不叫前面的车发现,从慕府一直开出城,到了山脚下一座破庙。两人借月色看见慕冰辞带着慕阳下了车,进了破庙,便也远远地下车来,跟着后脚进去了。   走到庙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唉哟唉哟的叫唤声,掩在门后一看,只见庙内空地上生了一堆火,围着火堆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人,竟是晚饭时那些闹事的叫花子。领头的几个围着慕冰辞道:“公子,咱们弟兄可是拼了被枪毙的危险接的这个生意,您看看,得多加点儿。”   “就是就是。那慕府大少爷身手可好着呢,看把咱弟兄们揍的,就差满地找牙啦!”   “最可怜就是咱老八,您看看!看看!这屁股!唉哟,都给炸熟咯!就缺把盐,都能扒下来吃了——惨哟!”   一帮人七嘴八舌地跟慕冰辞讨价还价。慕冰辞有些不自在地捏着鼻子,对慕阳一个劲地挥手。慕阳就把带着的钱袋子递了两袋给领头的:“两百块。不能再多了。”   那些花子见这富家公子竟是个好相与的,愈加不肯善罢甘休,仍是缠着慕冰辞要再加价。一个劲地卖惨。   慕阳冷声道:“你们可别蹬鼻子上脸!”   那些花子却向来都是没脸没皮的:“这位公子可别这么霸道。往后咱都不能进城了,怕是连饭都吃不上,公子您说说,要就这些搏命钱,咱可值当不值当?”   话是对着慕阳说的,却是冲着慕冰辞卖惨。那满头满脸油污泥垢,都快蹭到慕冰辞衣服上。说话间长年不得洗漱的口臭更是扑面而来,熏得慕冰辞再也耐不住挥手往后退了几步。   慕冰辞不耐烦道:“再给他们一百块!让他们快滚!”   花子们见这小公子如此好忽悠,开心得直朝他点头哈腰:“谢公子赏!谢公子赏!”伸手接了钱,直起腰来又往前蹭了两步,“呃这个——公子,这里是咱落脚的地儿,咱,滚不了。”   慕冰辞火冒三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忍无可忍:“你别靠我这么近!——你们拿了钱都给我管好嘴巴,要是让我听到外面传出什么闲言碎语,定赏你们一人一粒枪子儿!”   说完转身大步往外走。走到外头台阶上,却见慕岩秋跟蒋呈衍好整以暇地靠在他车头上。慕冰辞心里一慌,却电光石火地反客为主:“慕岩秋,你跟踪我!”   慕岩秋来不及说什么,蒋呈衍笑得像只狐狸道:“岩秋,我说你是瞎操心。你看看小公子这龙精虎猛的,谁能欺负得了他?”   那笑简直刺眼扎心。慕冰辞原本的心虚瞬间炸了,走过去拉开车门,怒道:“快给我让开。” 第5章 Chapter 5   两辆车前脚后脚开回慕府。慕阳把车开到大门廊桥下停了车,等慕冰辞先下去,才开去后院泊车。慕冰辞一进门,就看到慕丞山悠闲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身后站着两名军卫。   “冰辞,这么晚你去哪了?大哥的酒宴怎么也不来?”慕丞山看到慕冰辞进门,抬起头语气如常。   慕冰辞随口胡扯:“我跟旧同学喝酒去了。”   慕丞山“哦”了一声,也不说破,只说:“老赵夫妻俩,都赶回老家去了。反正慕阳跟着你也挺习惯,以后接送,都叫慕阳开车吧。”   慕冰辞心里一虚,知道老爷子这话是给他下马威呢,脸皮倒是挺厚,浑装全不知情点了点头:“随便。”   慕丞山又说:“你姐姐快要生了,身体不舒爽,格外想你想得紧。你也一年多没见她了,在家又无事,干脆去她那里陪陪她去。”   这话慕冰辞是没有意见的。的确,他也很想慕沁雪。每次想到她,心里就委委屈屈,酸溜溜的。听说姐姐想他,恐怕姐姐见不着他,定也是同他一般难过,就不免低落起来了。于是站在那里也不吭声。   慕丞山见他这样子,知道他是同意的。满意道:“我本来想叫岩秋送你过去,不过岩秋刚认了祖,族里还有事要他做。想着呈衍不日就要回上海,你就跟着他一道吧。呈衍人稳重,做事又细心,有他带着你,我很放心。”   “什么!”慕冰辞眉头一跳,差点喊出来,鬼才要同他一道!“我旧同学这段时间找我有事呢,等忙完了我再过去。”   “你有事忙也是应当的。也别都一个人瞎忙了,找人帮一把是正经。”慕丞山挥了挥手,后面两名军卫各自朝前走了一步,“明儿开始,让这两位大哥去帮帮你,就这两天把你手上的事忙完,大后天他们送你跟呈衍去上海。”   回头又朝两人道:“你们俩好好跟着小少爷,有什么急事难事,都帮着小少爷快点办了。别耽搁了去上海的行程。”   两人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如两尊泥塑,把拎在手里的□□斜斜地一端,整齐划一道:“是!”   慕冰辞顿时咬到了舌头,支吾地看着老头子。想要反驳,但转念一想,老头子这架势就是下了决心了,那肯定是耍无赖都改变不了的。一想到蒋呈衍那讨人厌的笑,慕冰辞没来由一阵烦躁,心里头磨叽了两下,顿时有了个主意。   找人监视他是吧?押解他去上海是吧?他反抗不了,还不能跑是怎么?跟谁不认识上海似的,要蒋呈衍那个花戏子狐狸脸来充当指路明灯?呸!   脸上却是拿出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来,佯作无奈道:“知道了。我今晚就收拾东西。”越过慕丞山往楼上走。   慕丞山在身后道:“你们跟着小少爷上去,给他搭把手,收拾了东西,帮小少爷都码好了,放在显眼的地方。回头走的时候,别心急慌忙忘了带。这两天小少爷出门都跟着,以防有个闪失擦了碰了,教大小姐见了伤心。”   慕冰辞在楼梯口背对着老头子,鼓鼓地吹了口气。死老头子,耍手段耍到他身上来了,把他当犯人一样看押呢这是。小幅度回头斜了斜眼睛,那两尊泥人目不斜视离着三步跟在他身后:“少爷请!”顿时有种想咬人的冲动。苦着脸慢吞吞往楼上走,心里琢磨着各种甩脱计划。   到了房间,慕冰辞把门一关,那两人就门神似地守在门口。俨然把慕冰辞的房间,装点成了重兵把守的拘禁室。慕冰辞关门时留了条缝,偷眼往门缝里看了看,气恼地狠狠甩了门,头疼已极。   老头子从来没这样过。至于为了今天他砸了慕岩秋的场子,这样兴师动众么?都怪慕岩秋,认他爷爷的祖!可恨!   在屋内来来回回踱了两圈,到桌边坐下来,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撸着那根蛇皮鞭子,盘算着要不要开门去,把那两个臭看门的抽晕了再说。正焦躁着,听到门口传来慕阳的声音。“老爷让我给少爷送点心。”   慕冰辞登时心里一乐,花花念头火花也似的在脑子里噼啪爆蹿。等慕阳开了门进来,二话不说抢过那点心匣子往桌上一扔,鬼神叨叨地把慕阳拉到床边推倒,伸手就去扒慕阳衣服。   “少爷你要干嘛!”慕阳吃了一惊,不敢下手推慕冰辞,只好小媳妇似的拿手挡在胸前,整个蜷缩成一团。   慕冰辞心急火燎只想快点脱身,见慕阳躲避,手脚并用爬到他身上,一屁股坐在慕阳大腿把他压住,扯着他衣服道:“想什么呢!跟我换身衣服,我要出门。”   慕阳看门口那架势猜也猜得是慕丞山下的令,把慕冰辞给看起来不让他到处惹事了。这会儿慕冰辞又要金蝉脱壳,回头慕丞山发现他从中作梗把少爷放跑了,估计没好果子给他吃。想了想司机老赵的下场,慕阳更用力抓紧自己衣服,抗拒地摇了摇头。“不行啊少爷,老爷会宰了我的!”   慕冰辞见他违逆,气不打一处来,咬牙扳着他的手怒道:“混蛋,你听我的还是听老头子的?你再不给我,以后每天都不许吃饭!”   “不要!少爷!真的不行!——哎呀!不行——老爷不是开玩笑的!我要是被赶出慕府,那才真是没有饭吃了!”慕阳一边反抗一边跟鱼一样扭着腰在床上挣扎。   “你脱不脱!脱不脱——”   两人正扭麻花似的搅和在一起,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咳嗽。慕冰辞第一个反应是老头子来了,愣愣地回头一看,蒋呈衍懒懒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望着他们。   “我打扰到小公子的——雅兴了吗?”他摸一摸鼻尖,笑得戏谑又可恶。   慕冰辞这一愣神,慕阳赶紧翻身爬起来。“我先去睡了,少爷有事再叫我。”溜得比兔子还快。可见人只要一沾到切身利益,那是什么人情也不讲的。   慕冰辞筹划失败,一个人跪在床上跟犯傻似的,只好跨下床来,没好气道:“知道打扰别人还不敲门!你又来做什么?”   蒋呈衍大大方方走进去,冲慕冰辞轻飘飘一笑:“方才在楼下,大帅同我说了带你去上海的事。我就是上来跟你说一声,我明天就要动身了。要带什么行装,还请小公子提前收拾好,别误了火车的点。”   “啊?”慕冰辞张了张嘴,下意识脱口道:“这么快——”   “是啊。我回去有事要处理,得提前走了。没让小公子有足够的时间做心理准备,真是——不好意思啊。”   慕冰辞怎么觉得蒋呈衍那语气跟他的笑一样,做作又得瑟,让他恨不能再抽他一鞭子。其实从心底里,慕冰辞是觉悟蒋呈衍长得过分好看,偏偏又在气势上很压人,让他感受到自己在蒋呈衍那种轻慢自在的神色下,显得十分幼稚可笑。这一点,作为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处处碾压,是绝对无法容忍的。何况这家伙还偏帮着慕岩秋,时时跟他针锋相对。   便越发要在言语间扳回一城,越发不想听他摆布,颇有些赌气道:“你有急事要走便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你的随从。到了上海,你有阳关道,我有独木桥,咱们也是互不相干,谁也管不着谁的。再说,你我心里对彼此,是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又何必假惺惺绑在一起,互相添堵!”   蒋呈衍看他絮絮说了一通,也不回话,只靠近了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慕冰辞。他凤眼斜挑,眼眸子在灯光下深暗不见底,竟美得有些扎眼。看得慕冰辞心里发虚,气势不由又矮了几分,连话语也软了几分:“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小公子对我没有好感,我肯定是知道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对你一点儿好感也没有?事实上——你在我怀里撒娇的那个样子,我是十分欢喜的。”蒋呈衍靠得近,近得慕冰辞都能闻到他身上淡幽幽的茶香。只见他轻言浅笑,慢慢凑到慕冰辞耳朵边上说话。   耳朵边上热热的吐气撩动着,慕冰辞却如未觉。只恍惚一瞬间,眼前闪过慕沁雪笑吟吟拿手指戳着他脑门的画面,“你这个小鬼头,就会跟我撒娇。我却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的,谁叫我最喜欢你呢。”   慕冰辞无来由心中一软。这世上最能治他的人,非慕沁雪莫属。连带竟觉得蒋呈衍那话语好像很中听,令他浑身扎出的刺都变柔软了,乖乖敛起来变得不那么张牙舞爪了。他回转头认认真真看了一眼蒋呈衍,只鼻子里装腔作势“哼”了一声。   蒋呈衍见他忽然乖觉了,倒有些意外,一想到昨晚那一鞭子,心里不免警惕起来。就怕这小东西使诈,又大意吃了他的亏。也就不再过分逗他,转身往门外走。“明日一早的火车,小公子可要早点起别迟了。”   慕冰辞这时想起慕沁雪,也没心思跟他斗气。半晌回过神听了蒋呈衍的话,他已经走出去碰地关了门。不情不愿思索着,反正也就坐一趟车,睡一觉就到了。到了上海就直接去姐姐家,以后也看不到蒋呈衍,眼不见为净。为了姐姐,就忍受他一回得了。   正这么想,那门忽然又开出来,蒋呈衍探头进来,邪气笑道:“你说我长得像戏子不能到你房里,怕被人误会你有龙阳之好。今天却怎么关了门在强迫自己的随从?原来小公子不是好我这一口,却更喜欢粗犷些的男人么?”   慕冰辞先是被他那一笑晃花了眼,愣愣地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顿时狂怒不已随手抓了个水晶音乐盒往那头砸了过去。“王八蛋!” 第6章 Chapter 6   蒋呈衍说一早的火车,却没想到那么早。天还没亮慕阳就拍门进来给慕冰辞掀了被子。慕冰辞攒着一肚子起床气,懵懵然被慕阳推着上车,东倒西歪地被送到了车站。一路上半梦半醒靠着慕阳肩膀,在山道上颠得好难受,就干脆把手臂挂到慕阳脖子里,压倒性地霸占着慕阳的胸膛,睡得昏天暗地。   等车子到了站,慕阳拉他起来进站,才发现那个被他靠了十来条山路的人,居然是蒋呈衍!蒋呈衍淡幽幽问一声:“小公子睡得可舒爽?”竟叫一向跋扈嘴利的慕冰辞说不出话来,一下子脸都红透了。只好转身揪着慕阳手臂用力地拧,拧得慕阳脸都皱成了一团。   上了火车,面对面地坐下。慕冰辞脚在桌子底下一伸,就碰到了对面蒋呈衍的,尴尬地缩回来。蒋呈衍气定神闲地睨他一眼,招呼了服务生自顾自叫咖啡喝。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只脚忽然又伸过来,挨着慕冰辞跟他脚踝交错地贴着,就那么赖着动也不动。   慕冰辞一时都不知该把手跟脚放哪儿才好,把脚挪开,那只赖皮的脚又跟过来,厚颜无耻地跟他贴着。无论他怎么挪都无济于事,那桌底下好像到处都是蒋呈衍的脚,把他逼得无处安身。慕冰辞在家里倒是凶到了天上,到了火车上这种人多的地方,竟是拉不下脸来拍着桌子跟蒋呈衍对质。只好把一双夜空繁星般的眼睛,乌眼鸡一样瞪着蒋呈衍。   对面蒋呈衍却恍如未觉,斯文有礼地同服务生说声谢谢,端起咖啡细细品着,顺带温柔地对慕冰辞笑道:“小公子不来一杯吗?”   “来你的大头鬼!”慕冰辞火冒三丈,捺不住骂了一句,正想发作,却见得周边座位的旅客齐刷刷冲他们看了过来。不得已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居然还顾全面子地不敢高声质问。回头看到慕阳在旁边打开了带的粗粮馒头,正准备咬下去,一把夺过来拍扁在了桌上。“说了你以后不许吃饭!”   慕阳敢怒不敢言地望一眼慕冰辞,又望一眼那馒头,苦着脸翻出水壶灌水。   就这么一个欺压一个地到了上海。   出了车站,已经有辆车等在外边,车旁站着两个西装革履,戴墨镜的男人。人群里看见了蒋呈衍出来,都迎上来替他接行李箱。   蒋呈衍下了火车即像变了个人似的,那对着慕冰辞笑得桃花朵朵开的脸,冰冻成了三九严寒的霜雪。那两个接车的上来喊他“三爷”,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话都不多一句。从车站一路开到蒋呈翰的别墅,蒋呈衍就说过三个字,“知道了”。是其中一人跟他说,二爷回了天津老家还没回来,二夫人安排好了明晚的饭店,帮慕小少爷接风。请三爷务必一同参加。   车子开到蒋呈翰别墅,慕沁雪穿了一身雪白的蕾丝曳地长裙,挺着大肚子等在门口,见了慕冰辞张着手臂就来抱他。奈何隔着个肚子却是抱不到,半恼半笑地红着眼眶,只好跟慕冰辞两人演滑稽戏一样,手拉手团团地转了好几圈。   慕冰辞也是眼眶红红的,搂着慕沁雪在她脸颊上亲了几口。慕沁雪拍着他的脸取笑道:“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娃娃,不害臊。”转头便对着跟在身后的嬷嬷佣人们说:“看看,我小弟。阿是老可爱的?”话语间都带了上海腔调。   蒋呈衍没有下车,隔着车窗跟慕沁雪打了个招呼:“把小公子送到,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二嫂,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慕沁雪挥挥手:“好额好额,谢谢你。你先忙去吧。明晚你二哥就回来了,你过来吃饭,别忘了啊。”   回过身揽住慕冰辞胳膊,高高兴兴地往大门内走,“快来看看,姐姐给你准备的屋子喜不喜欢。缺什么,等会马上叫人去买了来。我盼着你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呢,可马虎不得。你的床垫都是特地买的外国货,软硬合适,保管你睡得舒舒服服——”   一叠声地进去了。   屋里的家什摆设都是添置一新的。款式质地都同徽州慕府慕冰辞所用的如出一辙,可见慕沁雪为了他过来,花费了几多心思。桌上还堆着几十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慕阳把慕冰辞所带衣物整理到橱柜里去的当口,慕沁雪就拉着慕冰辞看那些盒子。   “你爱吃甜的东西,这些是昨儿个叫司机去外国人的商店买的巧克力,每个口味都买了一份,喜欢的话尽管吃,吃完了再去买。”   顺手又拉开大的纸袋。“这几件衬衣,也都是照着你的尺码买的,也都是舶来品。我看这款式质地做工,真是没话说,穿在你身上,必定洋气出彩,神气得叫人嫉妒。还有那些英文书——”   大有没完没了的态势。   “阿姐——”慕冰辞拉住她,把她那柔软小巧的手,珍而重之地拢在手心里,软声道:“我只要见到你就好了,其他的东西,都不讲究。”   心里却是暖得冰雪消融。从小到大,慕沁雪就是这般无微不至照顾着他,什么事都给他想得周全贴心,哪怕一份点心一件衣服,必定是慕冰辞最喜欢的。这感情如春风化雨,一日复一日在生活点滴里稠密地浸润着,生生地就把慕冰辞全身反骨都浸得酥了。再加之慕沁雪对他从来是和颜悦色,只要事关慕冰辞自己的事,处处都商量着与他定夺,爱重有加,慕冰辞便是有通天的锐气,到了慕沁雪这里也都消弭无形,只剩了温顺乖觉。   时隔一年多再见姐姐,慕冰辞恍惚觉得慕沁雪这般爱重就如温柔牢笼,把他一身的暴戾都关押起来,让他整个人都仿佛变得轻灵透亮了。若他的心上有朵花,便就被慕沁雪催开了。一时之间,千言万语要同她倾诉。   “傻瓜,怎么能不讲究。姐姐别的也帮不到你什么,只有这些,不过时时替你惦记张罗着罢了。”慕沁雪伸手帮他捋了捋额发,轻叹道,“我如今远在上海,家里的事也不尽了解,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你和父亲要好好地处,别惹了他脾气上来,罚你去外省带兵。如今国内形势不好,我是无论如何不希望你去掺和军队的事。”   一提到家里,慕冰辞皱了皱眉,想是姐姐已经知道慕岩秋认祖的事,脱口就要状告慕岩秋母子俩心机深重:“阿姐,你知不知道慕岩秋他——”   外头却有方才去打点的佣人推门进来:“夫人,茶点都备好了。几位夫人小姐们也都到了。”   慕沁雪道:“知道了。马上就来。”笑吟吟拉着慕冰辞往楼下走,“来,跟我一起下去。今天正好约了几位夫人小姐们来喝茶,我说我老家的小弟过来了,她们都嚷着要看一看你。”   “阿姐,我不——”慕冰辞满心满脑的话要同慕沁雪讲,却不由分说地就被拖着下楼去了。   刚走到了会客厅,就听见私语窃笑,以及哗啦哗啦的推牌声。慕沁雪推门进去,正对着门廊的一位夫人笑道:“阿雪你可来了,我们实在等不及你,正好老林到了,我们就先开始了。咱姐妹几个正说呢,你阿弟来了肯定没空陪我们。喏,咱侄女儿几个都在一边喝茶看杂志呢,你带着小弟去陪她们聊聊天吧。”   其他三人立即附和,话语间满满的上海腔。   慕沁雪也用上海话同她们笑道:“我看你们是把我挤下来了,心里过意不去,特地给自己找了个说得过的借口。罢了罢了,我有小弟和几位年轻姑娘作陪,不跟你们计较。”   说着推着慕冰辞往床边沙发上去。那边正坐着三个少女,有穿着学生装式样的旗袍长裙,也有穿着洋装连身裙的,见了慕沁雪,都站起来叫“沁雪阿姨”。慕沁雪笑着摆摆手,“都坐着都坐着,这么见外是干什么。来,这位是我小弟,大名冰辞。他前年刚从法国留学回来,你们都是学生,有什么学问上的讨论也聊得来。”   就把慕冰辞按在沙发上,万花丛中一点绿地点缀在几个女孩子中间。这几个女孩倒也大大方方地,同慕冰辞聊起国内外见闻来。   慕冰辞心中不爽,却因为是姐姐安排的,不想驳了她的面子,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们说话。时而回头望一眼慕沁雪,见她在牌桌那里旁观,同几位太太热热闹闹地聊着新出的化妆品牌子,时尚的舶来女装,叫座的戏剧和明星,俨然是上海滩见多识广的时髦女郎。与慕冰辞印象中,那个读着“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的才情女子,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上,悄无声息地变了。他一路过来想着见了姐姐的面,定要好好地跟她申诉,慕岩秋如何装腔作势地显摆他大少爷的地位。此时此刻,却忽然觉得那些幼稚话语,怕是再也无人诉说了。再也没有人会溺爱他跟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撒娇卖痴、骄纵蛮横的模样。   一时之间,慕冰辞有种心无所归的感觉。这同去年姐姐婚宴上的那种铭感,似乎又多了几分荒凉之感。   便再无心思同几个女孩敷衍。径自站起身走出去,只跟慕沁雪说:“我累了,先回房睡会。”   慕沁雪笑吟吟站了起来,“是啊是啊,看把我高兴的,的确该很累了。快去好好睡一觉,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我差人来喊你。”   慕阳把慕冰辞的东西都安置好了,正要跟佣人去自己的客房,见慕冰辞绷着脸上楼来,问到:“怎么了少爷?不是陪着大小姐吗,怎么不高兴了?”   慕冰辞却是一声不吭。走进房间,反手把慕阳推出去,碰地一声关了门。慕阳“哎”了一声,心想大概是少爷的睡觉气又发作了,许是太累,就由得他休息去了。   慕冰辞怔怔地靠门站着,望着房里一应修饰都随着他的喜好,该是姐姐花了多少心思落成的。可他需要的,其实并非这些,而是一份,无处可达的寄情。慕冰辞慢慢走到床边,把自己整个丢到床上,拉起被子又卷了一圈,闷闷地落寞地把头埋起来。他紧紧闭着眼睛,这一次,是真的难过得想哭。   蒋呈衍到了沉香园门口下车,已有人等在通堂里接应。是一名身穿短打的少年,上来给他鞠躬:“三爷,当家的在楼上雅厢等您。请跟我来。”   踩着沉香园的木楼梯上去,少年领着蒋呈衍到走廊尽头的雅厢,扣了门道:“当家的,三爷来了。”   门开出来,里头一位寸头款额的男子迎上来,道:“三爷,您回来了。”挥手让少年退去,顺手关了门,请蒋呈衍到桌边坐。桌边还坐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见蒋呈衍进来,也站起来道:“三哥。”不惑男子年纪比蒋呈衍大,却叫蒋呈衍三哥。正是上海青帮的掌门人杜乙衡,另一个寸头男子,则是黄浦江码头当家的秦淮。   蒋呈衍摆了摆手让两人坐下,问道:“什么事这么急?”   杜乙衡道:“是秦淮那边的事。秦淮,你自己对三哥说。”   秦淮道:“是。前几天码头接了一批货,是从南洋那边运来的,接收方是大新商贸公司。经手的兄弟们有心留意,趁盘到仓库转货的时候,偷偷拆了一包出来。竟然是面粉。负责登记的兄弟觉得可疑,就来告诉了我。我过去一看,面粉里掺杂着这种粗盐颗粒样的东西,乍看像是盐粒,实际上是黑市上最新的毒粉。吸食的人上瘾非常快。”   秦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了放在蒋呈衍面前。蒋呈衍伸了手指到那细粉里慢慢碾着,果然见掺杂了几颗并不显眼的粗体颗粒。   脸上便冷冷地笑了,“大新商贸?是阎罗名下的公司吧。怎么阎罗来了上海也十来年了,还不知道我道上的规矩么?”   杜乙衡道:“他怎么会不知道三哥的规矩。我看他分明就是财迷了心窍,根本不把三哥放在眼里!这些年三哥不肯做的行当,贩毒、暗娼、放高利贷、拐卖人口那些下三滥的行当,他倒都沾了个十成十。我看他的胃口,也不止这么大。若不是上海的码头全在三哥手里,他肯定比现在还要嚣张十倍!”   秦淮道:“三爷,现在怎么办?那些货,还堆在仓库里。大新倒是有人来提过,只不过您没回来,我不敢轻易交割,就推脱说还没进港,让他们再等等。”   蒋呈衍道:“这事原本可以捅给巡捕房。只不过这两年来,阎罗也渐渐成气候了,巡捕房难免跟他有勾搭。捅给他们,阎罗大不了多花费几个钱,就把货完好不损地弄出来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我损失一些,让他全赔了才好。”   杜乙衡道:“三哥,您的意思是?”   蒋呈衍道:“那毒粉既然是混在面粉里头,想必大新的货运单上登记的就是面粉。一船的面粉能值几个钱?秦淮,你找条快报废的船,让兄弟把他的货运上船,开到港口外头,一把火烧了。”   秦淮吃了一惊:“什么?”   蒋呈衍淡淡一笑:“别紧张。那一船面粉,就按照货运协议,照进价十倍赔给他。顶多,就是你们俩少去两趟百乐门的花销。我也就损失一条船而已。相比较阎罗能用这些毒粉赚的钱,不过九牛一毛,算不上什么。”   如此一说,杜乙衡和秦淮尽皆了然,这一笔账算下来,清清楚楚。   杜乙衡道:“关键时候,还是三哥有魄力。”   蒋呈衍面无表情,把那细细的粗晶粒子拈在手指尖慢慢研磨着,挺冷淡道:“阎罗一天到晚整这些事,也不是办法。今天我既损失一条船,也不能不让他放点血。乙衡,你派人盯着阎罗的场子,找点纰漏,捅给巡捕房。” 第7章 Chapter 7   沉香园是上海的戏园子里身价最高的一个。因创办该园的班主曾进清宫廷,在慈禧的寿宴上出过场。又因唱得出色,慈禧一时欢喜,就赐了一套头面给班主。如今几许世易,班主辗转来到上海办了这个园子,将那套清廷老佛爷亲赐的头面,拿玻璃柜子装嵌了,展示在门厅里。   蒋呈衍三人在雅厢把这紧急的事处理了,顺带跟杜乙衡聊些青帮的事情。讲不多久,那门就自己推开来。有一把雌雄莫辨的透亮嗓音,带点慵懒戏谑道:“好你个蒋三,如今到了这园子也不知道要来寻我。竟是把我当空气了。”   杜乙衡和秦淮一听这声音,立即站起身道:“三哥你忙,我们这就回去了。”蒋呈衍挥了挥手,两人跟来人擦着肩出门,直奔园外而去。   来人奇道:“怎么一见我来了,就都散了?我有那么吓人吗?”   蒋呈衍端着茶喝了一口,低笑道:“分明是你太好看,一帮粗人,哪有那个消受的福气?”   “那你消不消受得起呢?”这人一进来,走到桌边不由分说拿走了蒋呈衍的茶盏,两手抱着他脖子,扭腰就坐到了蒋呈衍腿上。与蒋呈衍面对面粲然一笑,眉角眼梢流泻的尽是风情。   这是个鹅蛋脸的男子,生得美若好女。若蒋呈衍的长相是阴柔,那么这男子便是女气。况且他肢体柔软,穿着宽松的丝绸单褂,长长的头发用一条手帕简单扎束垂到腰间,单从身形上看,完全就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这便是沉香园最红的名旦,凤时来。   凤时来捧着蒋呈衍的脸,笑得百媚横生,对着蒋呈衍的嘴就是一通猛亲。蒋呈衍任由他放肆了一回,脸上淡淡的,只道:“你若再这样勾人,我也快消受不起了。”   凤时来接口佯怒道:“你就少给我装吧,定是在别的地方叫什么狐狸精迷了眼睛,到这里来心不在焉,找借口搪塞我。”一只手顺着蒋呈衍脖子落到领襟上,就要去解他衣扣。“我可得好好查查,是不是在那些个精怪地方偷了腥做了人情。”   凤时来从来嘴如刀,又兼是在梨园这样的地方长大,那些冶语荤话信口开河,说得极为熟稔。蒋呈衍便是喜欢他这样讽辣,两厢慰藉,寻□□情,谁都不眼巴巴盼着谁情长情短,干净利落得很。   听他做戏似的吃干醋,说着狐狸精,一双剪水清晖的眼眸子却恍惚在蒋呈衍脑中一闪而过,快得无从捉摸。蒋呈衍伸手捉了凤时来在他襟扣上掰扯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慢慢揉捏着,淡淡道:“今日不了。刚从徽州回来,公司里还有很多事要回去处理。却真是无福消受你的恩情了。”   凤时来见他这样,知道他素来是冷淡惯的。在云雨这件事上,蒋呈衍主动的时候,还真的不多见。也就没往深了想,捶了他一拳骂道:“你既不肯,难道我还能强逼了你。留得你自己去憋死了罢!”站起身往门外走,留下一句:“往后再这么清心寡欲的,别往这园子里来,该去慈云寺斋戒!门给你留着,自个儿走好不送!”   竟然就发脾气施施然去了。蒋呈衍手里摸着那颗被凤时来解开的盘扣,自己又扣回去,慢慢地想着,方才那一个恍惚间想起的人,好似是慕冰辞。反手看了看手背上那道鞭痕,轻悠悠地一笑。那个欠揍的小屁孩子,这会儿大概在慕沁雪那里撒娇卖痴呢吧。   第二天晚上,慕沁雪在红房子西餐馆订了位子,给慕冰辞接风。蒋呈翰回去天津老家谈生意,正好在傍晚赶回,直接到餐馆跟他们会合。蒋呈衍也还没到,慕沁雪就带着慕冰辞,先点了些小食,边吃边聊边等。   慕沁雪剥了两个半只大明虾,搁在慕冰辞碟子里推过去:“要我说还是上海这里好。你爱吃外国的牛扒,可是在咱们徽州,却哪里有这些时髦玩意。”又拿餐刀把那虾一段段切了,叉了一段递到慕冰辞嘴边,“来,尝尝。”   “阿姐——”慕冰辞却有些羞赧起来,偷眼看了看四周,伸手接过叉子,“我自己来。”   那只对着她才这么可人的小模样,惹得慕沁雪掩嘴而笑。“是了是了,我忘了我家冰辞是大男孩了,我再这么着,瞧在别人眼里,可不当我们俩是姐弟,而是拍拖的恋人呢。”   笑了一会,又想起什么似的道:“说到拍拖,咱们冰辞年纪也不小了,也有二十二了吧?可有什么钟意的女孩子?”   慕冰辞斯文地嚼着虾肉,摇了摇头。嘴巴里空了,才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徽州那里,女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能见得着谁呀?就算见得着,她们见了生人,连正眼看人都不敢,鬼鬼祟祟的,我才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   慕沁雪笑道:“你这个挑剔的性子呀,得怨我。从小什么都紧着最好的给你,自然你的眼光就高了别人不止一等。不过谈恋爱这个事,眼光高一点也没什么不好。我家冰辞又漂亮又聪明,当然得最好的女孩子才配得上。”   慕冰辞拿餐巾擦着嘴,有点赌气地道:“除非那个人跟阿姐一样,待我这么好。否则,我一辈子不娶。”   把慕沁雪哄得眉开眼笑,在他瓷白的脸上捏了一把。“你这个鬼灵精,倒是会拍马屁。这也没什么难的,只要真心喜欢了你,自然会对你好。说不定哪天娶了媳妇,可比我好不知道多少。那时候,你哪还能记得姐姐的好。”   慕冰辞却道,“才不会。阿姐对我来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你这张嘴可越发会说话了。说真的,昨天来家里的阿姨们,那几个侄女儿,你看着怎么样?可有觉得能处着看看的?”   正说着,服务生领着个人走过来,帮他拉开座位,脱下长风衣。那人对服务生道了谢,回头来对着慕沁雪一笑。“二嫂。跟小公子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慕冰辞见是蒋呈衍,假装没看到继续叉虾子吃。   慕沁雪道:“跟冰辞说找女朋友的事呢。正好呈衍你来了,也帮忙推荐推荐,给我家冰辞找个温柔漂亮又伶俐的姑娘。喏,还得对他好。”   蒋呈衍失笑道:“二嫂有命,我本当遵从。只不过看女孩,我眼光也不行。你看我比小公子虚长了几岁,却还是个光棍,又哪里有资格去帮小公子物色什么姑娘。要是看差了眼,小公子不喜欢,回头还得都怨我身上。这个招人恨的差事啊,我可不接。”   慕冰辞看一眼蒋呈衍,见他又把那狐狸脸拿出来,似真非假叫人分辨不出真心假意。不过他说的那句话倒是中听,可不像是老家那些闲来无事偏要生非的家族长辈,非要按着自己喜好给他介绍媳妇。在心里哼一声,姓蒋的,算你识相。   话题就这么一戳,戳到蒋呈衍身上了。慕沁雪打趣道:“你说的也是。定要先解决了你的婚姻大事,才好轮到我们冰辞。你常日里在生意场上,尽可多留意——”   絮絮叨叨地就抓着这婚姻大事说了一大堆。慕冰辞暗好笑地看着蒋呈衍,那狐狸脸上全没有不耐烦,始终淡笑以对,却最终也被慕沁雪逼得支吾不动。女人们在替别人瞎操心这件事上向来战斗力惊人,你若没有撕破脸的魄力,便就忍受着耳朵遭罪吧。   蒋呈衍慢条斯理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忽然掉转头对着慕冰辞道:“小公子昨晚睡得可好?我可答应了伯父,当回东道主好好招待你。你哪天有空,我带你到处转转。”   成功截断了慕沁雪的唠叨。   慕冰辞见他滑头把话题叉开,本当赞赏感激令得自己也不必再听那些念叨,却见他竟把话头叉到自己身上来,忍不住就想说“谁要你带着玩”。碍于慕沁雪在,只好轻不溜丢道:“我哪天都没空。事儿多着呢。”要玩不会自己玩啊?小爷不认路怎的?小爷没钱怎的?呸。   慕沁雪听慕冰辞说话的口气,知道他少爷性子又摆出来了,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道:“叫你来上海当然是要玩玩看看的,你有什么可忙的。我出门不方便,不能陪你,也不要你陪,你就跟着你呈衍哥哥。这样一个是安全,一个是你呈衍哥哥见识面广,上海没有他去不得的地方,你想去哪里都成。”   慕冰辞正要找借口托辞,蒋呈衍已经接了话头过去:“如此,那我就不才接了这个差事,总要叫小公子满意才好。”   “哎呀呀,看来就单等我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车子擦了个拉车的,磨蹭了一会。”一叠声抱歉过来,蒋呈翰风尘仆仆让服务生引了过来,一边放包脱外套一边致歉。惹来慕沁雪笑道:“迟到可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就把今晚这单买了方显诚意。”   蒋呈翰道:“那是自然,自然!冰辞来做客,难道我有那个脸不买单么。”   慕沁雪把菜单递给慕冰辞道:“你姐夫请客,紧着挑最贵的吃。不然可对不起他这番诚意。”又叫服务生递了一份给蒋呈衍,“呈衍你也点。最贵的。”   趁两人点单的当口,蒋呈翰从包里拿出两份礼盒,其中一个黑色的推到慕冰辞面前。“冰辞来,姐夫赶路赶得急,没给你带什么。这只表是刚从国外下船的新鲜货,送你戴着玩玩。”   慕沁雪“哎呀”一声,把那盒子拿起来打开,拉了冰辞的手过来比着,笑道:“你倒是会疼冰辞。却是忘了我怀着大肚子这份辛苦,竟是连份安慰礼都没有了。”   蒋呈翰搂着慕沁雪在她侧脸亲了一口,递出另外那只礼盒道:“你可是我最宝贝的,怎么会忘了你呢。”   慕沁雪接过盒子,笑吟吟打开了,道:“当是什么稀罕物,就会拿这些东西来打发我。”说着从那盒子里头拿出一条项链,细钻的链子上,拇指盖大小一个胭脂红的宝石吊坠。   蒋呈翰接过来,帮她戴在脖子里,道:“送你珠宝的确没什么稀罕的,只不过这款红宝算是国外最新的款式,叫鸽子血。目前国内就你这一条。你这一戴,可是整个上海的潮流风向标了。”   蒋呈衍道:“看来就我没有礼物,你们这是存心叫我来吃这顿伤心饭。再不点最贵的,我可要难过死了。”   蒋呈翰道:“哪会没有你的。给你捎了两大包麻花,在车上,一会给你。”   慕沁雪笑着戳了戳蒋呈翰额头,骂道:“你是真做得出来。”又对蒋呈衍道:“呈衍你别理你二哥,回头他的那些货,你别给他运,让他赚不到钱,年底喝西北风。”   蒋呈翰笑道:“有你这么整自己老公的么。坏东西,教坏我儿子。来,肚子让我听听,儿子最近乖不乖。”说着贴到慕沁雪肚皮上,温柔地亲了亲。   慕沁雪道:“你知道是儿子,不定是个丫头。我可喜欢女儿的。别的先不说,名字你想好了没有——”   那夫妻俩便你来我往地,就着家庭大事展开了讨论。这期间,慕冰辞连一句话都插不上。他眼睛一直盯在菜单上,耳朵里却听着慕沁雪跟蒋呈翰毫不避讳的亲密对话,一点一滴都是关于共筑彼此的未来。   慕沁雪依然温柔贴心,却再也不是为着他。也依然细致欢喜,却再也没有一句话,是有关于他。这一幕,让慕冰辞更清楚的是,从今后慕沁雪的生命里依旧有人往来熙攘,却再没有一个席位,是留给他慕冰辞的。手足亲情,已在他俩相处的那十几年间,都让他享受完了。   慕沁雪嫁得好,过得幸福,马上又要添一个小娃娃,生活再美满不过。他很高兴,也很放心。但终究是往后人生路分叉别过,只得偶尔聚首。多年以后儿孙满堂,坐在一起,也都聊着下一代的如意事或失意事,关于自身,再无赘言。   蒋呈衍把菜单递给蒋呈翰夫妇,转头看到慕冰辞在发呆,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公子,想什么呢?”   眼里却把慕冰辞那极致隐忍的落寞,看得清清楚楚。   慕冰辞回神,随手指着一份餐跟服务生说了,站起身道:“我去卫生间。”   慕沁雪也没有在意,正跟蒋呈翰凑在一起看菜单,有说有笑地争着决定点哪一道菜,可以两人一道吃。慕冰辞眼神一黯,匆匆走到楼梯口卫生间门口。想推门进去,却怔在那里,回头看了一眼餐桌那里。而后,慕冰辞招手叫了一名服务生,吩咐他带句话给慕沁雪,自己一个人黯然下了楼梯,往街上出去了。   服务生走过去对慕沁雪带了那话,慕沁雪吃了一惊:“冰辞肚子不舒服?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们这饭可以不吃的,总归带他去看医生要紧!”生气地把菜单摔给蒋呈翰道:“都是你。磨叽半天!这下可怎么办!”   蒋呈衍旁观者清,站起身道:“二嫂别急。二哥赶回来也累了,你走动也不方便。你们安心在这里吃饭。我去找小公子。”   蒋呈翰连忙安慰道:“对对,呈衍直接带医生到家里去。你不好生气,不好生气!”   蒋呈衍拎起长风衣对服务生道:“借我打个电话。” 第8章 Chapter 8   蒋呈衍电话打到蒋呈翰府上,关照佣人等慕小公子到家,给他炖点清淡吃食。又打了电话给家庭医生,让医生直接去蒋府。而后自己开着车,顺路看看能不能截到慕冰辞。哪知一路开到蒋呈翰家,也没见那慕冰辞半个影子。车子进门正好碰到慕阳在花园里浇花。慕阳看到蒋呈衍惊奇道:“蒋三爷您怎么回来了?不是正跟少爷和大小姐他们吃饭吗?”   蒋呈衍道:“你家少爷没回来吗?”   慕阳更奇:“没有啊。少爷不跟大小姐一同回来吗?”   蒋呈衍不动声色皱了皱眉。看来那小混蛋不舒服只是托辞,伤心倒是真的。这会儿少爷脾气上来,又不知混哪儿犯作去了。   蒋呈衍想了想,走到客厅去,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电话接通了,蒋呈衍“喂”了一声,那边已经听出他的声音。“三哥,怎么您亲自打电话给我?有什么紧要事?”   电话那头是把中年男子声音,年纪比蒋呈衍大了很多。却跟青帮杜乙衡一样,叫蒋呈衍三哥。   蒋呈衍道:“锡林,叫你的弟兄们在淮海路附近走动走动,帮我找个人。”   说到找人,上海所有的贩夫走卒看似零散,实际却都秘密归掌在洪门手里,不管是喘气的还是挺尸的,就没有洪门找不到的。洪门不见具体形制,却如罗网无孔不入,乃是端持着黑道令得这城市平稳的一个机密组织。蒋呈衍口中那个大名锡林,便是上海另一个与青帮齐名的帮会,洪门的掌门人范锡林。   范锡林道:“三哥请说。是什么寿头要三哥亲自吩咐?找到了,要不要先砍一只手?”   蒋呈衍道:“不是什么寿头,是我蒋家的亲眷。找到了,只远远跟着他,最快时间通知我。就打我二哥这里电话。”说着把慕冰辞的身形外貌特征及着装细细描述了一番。   范锡林领悟道:“我晓得。三哥放心,今晚无论如何给您找出来。”   挂了电话,蒋呈衍就坐在沙发里,拿起茶几上搁着的一本杂志翻了起来。很快蒋呈翰和慕沁雪也赶回来了,听说慕冰辞没有回家,慕沁雪急得直哭,把气都撒在蒋呈翰身上。蒋呈翰好说歹说哄了她去休息,临走了慕沁雪还不忘关照蒋呈衍:“一有什么消息马上喊我。”   蒋呈衍淡淡一笑:“二嫂放心。”   慕冰辞从红房子出来,沿着街边漫无目闲逛。一时心情不佳,看什么都没有兴趣,不知不觉走了两条街。在一个拐角地方,对面来的一辆黄包车不留神撞在他身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车夫眼见车篷撞了慕冰辞肩膀,眼看是个富家公子,忙连人带车转过身来道歉。   换了平时,慕冰辞绝对是得理不饶人。然而今日情绪低落,闷闷地看了那车夫哈腰驼背跟他鞠躬,理都不想理人,转身就走。   车夫舒了口气,赶紧背转身拉着车就走。走了十来步,听到背后那人叫他:“喂!拉车的!”停下来转身一看,那公子站在那里冲他招了招手。   车夫心里叫苦不迭,心说真是没这样的好运气碰到好说话的人。估摸着人家要叫他赔钱,不情不愿掉头又跑了回去。却不想那公子并没有揪着他要赔偿,只是挥了挥手让他把车放下来,自己跨进去坐好,叫他起步。   车夫不明所以拉了车跑起来,跑了大半条街也没听那公子说去哪里。“公子,您这是要到什么地方去?您说个地儿,我好帮您送过去。”   慕冰辞两手交叠在胸前,漫无意识地出神。车夫问了两遍,才道:“你们拉车,这个时候哪里最热闹最好接生意?”   车夫听他口音是外地人,放了大半的心,道:“这个辰光,高档的有各个歌舞厅,低档的有夜市排档,都好接生意。不过比较起来,那肯定是歌舞厅的生意好,都是有钱人,不会斤斤计较一两个铜板。”   慕冰辞问:“生意最好的歌舞厅都有哪些?”   “那多了去了。不过最出名的,就三家。百乐门、新世界还有丽都。丽都的场子虽然没有百乐门新世界大,但胜在是外国人办的,里面洋妞一把一把。那露着白花花的胸脯大腿,是个男人眼睛也看直了——”   “就去丽都。”   “好咧!您坐稳咯!”   慕冰辞走进丽都的旋转玻璃门,便有侍者迎上来鞠躬:“您好先生,请问几位?”   慕冰辞随意扫了一眼欧洲宫廷风格,富丽堂皇的装饰,冷淡道:“一位。”侍者还要问是要卡座还是包厢,慕冰辞冷冷道:“找个能喝酒的包厢,不要陪酒,不要跟唱。先来三瓶伏特加。”   侍者答应一声,带了他到二楼全封闭式包厢,动作利落地上了酒,附送了一盘水果。慕冰辞心里烦闷,有些疲惫地半躺在沙发上,却怎么也压不下心里那口浊气。要是在老家,还能找慕岩秋麻烦,出出气。现在到了上海,只有一个教他百炼钢化绕指柔的慕沁雪,却偏偏再不想同她撒赖找安慰。   原本欢喜来上海找慕沁雪,眼下却教新的认知一拳闷了胸口。   便把侍者帮他开了封的伏特加,直接抓起瓶子仰头就灌。   不想回慕沁雪家去,要是烂醉了,就在这里睡一夜得了。   慕冰辞气闷心塞,三瓶酒不到一个钟头就干了一瓶半。喝到后来有些呛喉,便搁了酒瓶倒在沙发上,睁眼看着头顶靡丽水晶灯。那片湛橙色彩起先一颗颗如星辰,到后面酒劲上头,在视野里糊成一片。慕冰辞眼皮开合了几下,就这么睡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慕冰辞摸着裂痛的额头,抄起手腕上表一看,已经快到零点。心里还是憋闷,借酒消愁,既改变不了事实,又垒不起梦境,简直是浪费辰光。慕冰辞无趣地摇铃叫了侍者来结账,扶着走廊的墙面往楼下走。   “你放手你要干什么!臭流氓!”楼梯口传来一个女声,正压低声音在骂人。   另外有个流气的男人声音道:“你一个卖香烟的能赚几个钱,这么晚不走,不就是想找人包?小爷我看得起你才睡你,别不识好歹!”   慕冰辞平视过去,见一个长毛西装男正在跟一个女孩拉扯。那女孩摆香烟的托盘掉在地上,香烟落了一地。长毛男一只手抓着女孩手腕,另一只手已经抓到了女孩胸前。女孩奋力挣扎着,挣脱了一条手臂“啪”一记耳光甩在长毛男脸上。   长毛男立即暴跳如雷,用力一把撕开女孩的白衬衣,抓着女孩头发把她脸仰起来就去亲她。女孩发狠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撕破了他的嘴,又被他狠狠一巴掌打得摔到地上。   女孩子一跤跌在慕冰辞脚下。嘴角渗血衣不蔽体却全顾不得,怕得直往后缩。慌乱间摸到了一只鞋子,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见一张白釉俊秀的面容。   慕冰辞被女孩阻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长毛男。他眼神冷冰冰不带温度,看得长毛男先是一虚,紧跟着又张扬声势骂道:“小杂毛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打老婆啊!”弯腰又去拽那女孩,“臭□□!给我起来——啊!”   后面的脏话被慕冰辞一脚踢中下巴,概括成了一声惨叫。   长毛摔下去一头撞在楼梯的栏杆脚上,瞬间磕掉两颗牙,血从嘴里直涌出来。慕冰辞把自己西装外套脱下来,蹲下身给女孩披在身上,扶她站起来拉到身后。   “小杂毛!你找死!”长毛从地上爬起来,从口袋里摸了把短匕,冲慕冰辞当面扎来。   慕冰辞放开了女孩,摸到手腕上缠的鞭子,解出来对着长毛一顿猛抽。长毛看着凶狠,却一下子被抽懵了,脸上横七竖八印满了鞭痕,嘴巴肿出来老高。鞭尾甩进长毛眼睛里,长毛连声惨叫地抱着脸满地打滚。   “少爷!”楼下大概是长毛的随从,不时便发现了楼上异变,叫嚷地纠齐了人冲上来。最先冲到长毛身边的人嘶声怒吼:“少爷的眼睛坏了!打电话给老爷!绝不能放过他们!”   “快走!”慕冰辞还不解气,正要上去猛踹长毛,女孩子倒先反应过来。抓着慕冰辞手腕,掉头往另一侧楼梯跑。   两人一径冲出丽都,跑了三四条街才把追出来的人甩掉。幸好女孩对这一带的街道非常熟悉,带着慕冰辞专挑不起眼的小陋巷,加上夜色掩护,这才顺利甩脱了那些人。两人穿过城中公园的后巷,环境幽静下来。除了三三俩俩手牵手的年轻恋人们,没有什么旁人。   “今天的事,谢谢你了。”跑了一路两人皆喘气不止,女孩子两手紧紧拉着披在身上的西装衣领,很是不好意思。“我叫叶锦。那个——你的衣服,可能要过几天才能还给你。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洗干净了给你送过去。”   慕冰辞这时候酒劲上头,有点晕乎,再加上激烈奔跑,一身的血液都好像冲到了头颅内。有点缓不过劲地看着女孩,冷冷地点了点头,“不用还了。随便你怎么处理。你走吧。”   女孩有点吃惊。“这怎么行?你这个衣服,是洋行商店卖的舶来品吧?这么贵,怎么能不还。你只要告诉我住在那里,我回头给你送过去,保证不打扰你。”   慕冰辞不耐烦道:“说了不要还。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去!”说着转身就走。   留在那女孩愣在原地,尴尬地不知是拦着他追问地址,还是厚厚脸皮直接穿着对方那么贵的衣服走。最终拢紧了那西服,望着慕冰辞背影甜甜一笑。这个男孩子,还蛮可爱的。   慕冰辞有点晕头转向地沿着公园外墙的林荫道走了一段,经过几个岔道口也随意走过,结果兜了两圈发现还是在公园里打转。头晕得厉害,慕冰辞实在撑不住,随便找了条长椅往上一躺,也不管沾着露水着凉,蜷缩着睡着了。   蒋呈衍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挂了电话匆匆地就往城中公园赶,到了那里一看,慕冰辞已经翻身从长椅上摔了下来,正趴在地上睡得死猪一样。蒋呈衍好气又好笑地上去一把抱起了他,扔进车子里,给他送回慕沁雪那里去。   哪想这兔崽子半路忽然竖了起来,鼻子里哼着声音问:“去——哪里?”   蒋呈衍道:“送你回你姐姐那里。”   慕冰辞一听姐姐,竖起来就抢方向盘,用力打着蒋呈衍道:“不去!我不去!——”抓着蒋呈衍手臂死命地把上半身压过去,把方向盘压得死死地。   蒋呈衍不防被他打了两下,虽然不痛,那劲却是十足十的。车子是没法开了,蒋呈衍不得已停下来,拿手臂抱住了他不让他乱动,好脾气劝道:“行行行,不去你姐姐那里。那你倒是想去哪里?”   “随便!”   “那要不就去我那里行不行?都凌晨了,我也要睡觉的。”   “随便!”   “那你坐好,先睡一会。我开车。”   “随便!”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慕冰辞安稳地带回了家。蒋呈衍叫人把自己隔壁的卧房收拾出来,连人带衣服地给慕冰辞丢在了床上。接着挂了个电话给蒋呈翰,说带慕冰辞回家住了,叫慕沁雪别担心。   城北阎宅。   大半夜房子里仍是一片灯火通明。传来男子的痛吟声,和妇女的啼哭声。   正疼得满床打滚的男子,便是在丽都被慕冰辞痛抽了一顿的长毛。被几个家仆按着手脚,让医生把左眼包扎起来。医生摇着头道:“现在只能先这样,明天得去医院,把眼球摘除。”   “什么!”守在一边的妇女大叫,“这怎么行!我儿怎么能没了眼睛!医生,你再想想办法!”   医生摇头:“没有办法。眼球已经坏死了。如果不摘掉,会引发其他的神经毛病,结果会更糟。”   “啊——我不活了!我不要活了——爹!爹!”长毛捧着头在床上乱滚嚎哭不止。   站在门口的男人喝骂道:“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被人打成这样,居然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我阎罗怎么生了你这种废物!”   原来长毛便是上海三大帮会头目之一,巢会掌门人阎罗的亲子,阎世勋。   阎世勋不理会父亲大骂,仍是撒泼大叫:“我不管!爹!你要帮我报仇!你要是不帮我,我就死给你看!”   惹得一旁妇人愈加大声啼哭。屋里乱成一团。   “老爷,电话来了。”有家仆从门外奔进来。   阎罗赶紧走到客厅里接过电话。“怎么样?”   电话那头道:“我们的人在城中公园找到那个小杂毛,看见他醉倒睡在地上,本来要动手绑回来。谁想到有人来接他,我们没时间下手。”   阎罗怒道:“接他的人是谁?”   “是蒋家三爷,蒋呈衍。”   “蒋呈衍?你们马上给我去查,那小子是蒋三的什么人!”   “是!”   阎罗摔了电话,不解气地又在桌上拍了一掌,自语道:“好你个蒋三。才烧了我的货,又把我儿子打残。我阎罗这辈子不取你狗命,该我下辈子投胎做条狗!” 第9章 Chapter 9   慕冰辞醒来时头疼欲裂,一手撑着额头闭眼适缓了好一阵。睁开眼,郁闷地发现身上一身汗味酒味,别提多难闻了。再一看,身上还是昨天的衬衣长裤,连鞋也没脱,整个人黏糊糊说不出的难受。   抬头看了看房间,也不知道是在哪里,但见房里有内置的洗漱间,赶紧先洗个澡是正经。伸手就扒自己衣服,甩脱了鞋子长裤,光不溜丢两条腿跪坐在床上,解了手腕上的鞭子,扯开衬衣领口往下解扣子。刚把衣服半褪半穿地挂在手臂弯,门上敲了两下,不等应,就被推开了。   “小公子休息得可好?”蒋呈衍整个人精神焕发,大马金刀地走进来,往慕冰辞床沿一坐。   慕冰辞愣了一下,忘了自己要裸不裸,实在不太适宜展示给人看。有点迟钝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蒋呈衍好笑道:“你当这里是哪里?不问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吗?”   慕冰辞奇道:“难道不是旅馆?”   蒋呈衍又笑:“说的也对。对你来说,也就是个旅馆,还是个不用付钱的旅馆。可把你便宜的。”   慕冰辞听他这么说,想了想昨晚的事,只记得出手教训了一个调戏女孩的登徒子,后来的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蒋呈衍的样子,猜想大概是他帮手把他安顿下来,倒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面上却不肯拿出一点羞赧感谢的意思来,故意瞪着眼睛道:“我好好喝我的酒,谁要你多管闲事。把我带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来了。”   蒋呈衍见他耍横,有心晾他一晾,也不去接他的话,反而拿一双多情的凤眼,把慕冰辞上上下下地瞧。慕冰辞光顾着跟他算这笔烂账,压根没有在意自己的样子,落在蒋呈衍眼中,却是十二分的撩人。   慕冰辞这时光裸着两条修长瓷白的腿,衬衣下摆要遮不遮浅浅盖着下腹白臀,正是性感勾人。衬衣几乎落在腰间,露出肩膀和胸膛,那立体勾勒的线条,就跟欧洲的雕塑一样,比例完美。偏生往上是轩眉星目,长相上带一点奶娃娃的气质。这矛盾的组合十足勾引,定力强如蒋呈衍,也不免心猿意马。   然而慕冰辞自己勾人却不自知,只觉得蒋呈衍那眼睛里岚光山色,星海浩瀚,看得人心里直发紧。他下意识去手腕上摸鞭子,却发现鞭子不在那里。一时心慌乱跳,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才好。   蒋呈衍见他窘迫,轻笑道:“这倒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而是我家里。况且我也不能不管你,我答应了你爸爸和姐姐,自然得把你完好无损地送还给他们。你姐姐还盼着你回去呢。”   提到姐姐,慕冰辞闷闷地垂着头道:“我不想去姐姐那里。我不想——姐姐为我操心。”   蒋呈衍道:“是不是觉得姐姐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关心你一个?觉得心里难受了?”   慕冰辞似乎吃了一惊,抬头看一眼蒋呈衍,只觉得他那眼睛里透着自己的心事般,叫人不敢承接他的目光。他耳根瞬间烧了起来,嗫嚅道:“你在——胡说什么——”   蒋呈衍道:“我是不是胡说,小公子心里知道。”伸手在慕冰辞发顶轻轻捋了一下,也不仗着比慕冰辞早入江湖看得更透,摆着长辈的架子循循说教,只轻声道:“我也知道。”   “你——”慕冰辞语塞,怔怔与他对视。只觉得蒋呈衍的笑不再是那种狐狸样的黠笑,反而如春风化雨,能把人润得透湿透软,也把慕冰辞心里那点子霸道气性消下去一半。慕冰辞觉得这种被浸透的感觉很是别扭,于是弱鸡般地哼了一声,嘴上犟道:“反正,我不要住姐姐那里。”   蒋呈衍好笑地点了点头:“好好好。正好我也答应了你爸爸好好照顾你,你实在不想过去,住我这里也成。这不用付钱的旅馆,就彻底便宜了你吧。回头给你姐姐打个电话,跟她交待一声,别让她着急了就好。”   慕冰辞一听他这话,立即又斗鸡似的瞪起眼睛:“我稀罕住你这里!”   蒋呈衍道:“是是是。你不稀罕,是我稀罕你住下来。请小公子赏脸给我个招待的机会,小公子住在舍下,是我的荣幸,令我这三间茅屋,那是蓬荜生辉。”   把慕冰辞捧得高高的。   慕冰辞哪里不知他这是玩笑话,却觉得自己端着没有什么意思,那另一半的气性也就柔顺下来,对蒋呈衍有了好声色。脸上是自然率真地一笑,道:“那你准备怎么招待我?”   这一笑,把先前那些防御敌对全都拆卸下来,露出天真讨巧的一个精致玉人。跟那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嫩不溜丢,看着可人极了。   蒋呈衍笑道:“你是贵客,自然要让你满意了才好。吃食就不用说了,小到点心小食,大到酒楼饭馆,凡是排得上名号的,都得一样一样吃过来。娱乐么,你要听戏、赛马、射击、击剑、跳舞、滑冰、看马戏魔术、电影、划船、打高尔夫——只要小公子感兴趣的,我无一不奉陪。你看怎样?”   慕冰辞故意戳他道:“你花样倒多。那我要赌博狎妓,你陪不陪?”   蒋呈衍大笑:“我既是个男人,便没有什么玩不开的。只要你乐意,我理当作陪。只不过——”他把一只手撑在床上,凑近了慕冰辞低语:“我看小公子的模样,约摸还是个雏的。狎妓这种事,小公子当真在行?我只怕,小公子该是连女朋友都没谈过吧?”   这话戳到慕冰辞痛处,粉碎了他的尊严,惹得小公子故意装模作样道:“你少瞧不起人。谁说——我没有谈过女朋友?我在国外读书的时候,谈过好几个呢!都是——是洋妞来的!”   “哦——是么?”蒋呈衍恍若了悟地点点头,手却轻溜溜地摸到慕冰辞光裸的大腿,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两把,“小公子大概不知道,自己这个样子,若真是洋妞见了,估摸着都能把你拆了吃到肚子里。真扛得住——好几个么?”   蒋呈衍原本只是同他玩笑,不想那骨节修长的大腿摸上去,微凉滑腻,手感好得不可言喻。那丝丝入扣的手法,便摸出几许□□意味来了。   慕冰辞正跟他斗嘴,嫌弃地上下打量着蒋呈衍道:“说得好像你的样子比我好还怎么的。你这种戏子样才要被人拆了吃吧?我看不光是女人想,男人应该也想!——你、你要做什么!”   慕冰辞嘴皮子得意时蒋呈衍的手已经摸到了他臀肉,在那紧窄圆润的小屁股上重重收了一把,捏的慕冰辞瞬间住了口。大概是蒋呈衍凑得太近,慕冰辞觉得他的瞳孔放大,眼眸子又黑又深又黯,散发着某种说不清的危险。   就好像——正在捕猎状态的一只猛兽。   慕冰辞忽然觉得心脏跳得异常快。好像屋子里一下子静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便听到了夹杂其间的,噗通噗通的心跳声。而蒋呈衍靠得太近,近得让他莫名有种被压抑的感觉。他热热的吐气喷洒在他□□的脖子胸口,让他无来由地微微颤抖。   蒋呈衍低沉沉的嗓音让人着魔蛊惑,他笑道:“那小公子你,想不想呢?你不止一次说我长得像戏子,莫不是对我实在欢喜?说真的,我都有点禁不住怨恨起自己并非真的是个戏子了。因为——我若是戏子,那就该用尽手段想方设法地成为小公子的入幕之宾。小公子风流俊俏,若能睡你一睡,当真是——无上福享啊。”   慕冰辞晕晕乎乎地被他上下其手,耳中听着他魔魇般催化人心的声音,竟完全反应不过来那话中意思。他口干舌燥地微张着嘴唇,喘不过气地潮红着脸,心跳如擂鼓。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被面上划过,想要退开一点,离蒋呈衍远一点,不意摸到了一条冰凉湿滑的绳索。   是他的鞭子!   手掌炙烫,被鞭子的冰凉一激,瞬间三魂七魄都归位本尊。慕冰辞血勇上头,终于反应过来蒋呈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反手握紧了鞭子就朝他那张脸抽了过去!   蛇皮软鞭在空中划了道蛇行的轨迹,唰地破空甩向蒋呈衍。眼见要印上那张讨人厌的脸,慕冰辞下意识心里一紧,却收不住手。然而蒋呈衍连避都不避,只手腕翻转做了个拈花献佛的动作,那鞭子就绕着他的手腕,服服帖帖地依附在他上手臂。   蒋呈衍淡幽幽一笑: “小公子上次抽我一鞭,纯属运气。我倒忘了告诉你,要伤我,还得趁我不备才好得手。”   慕冰辞那一鞭原本只是本能,真抽了蒋呈衍他倒还难过。却不想蒋呈衍这番作态,不禁气结:“你!”反手狠狠地要抽回鞭子。   蒋呈衍任由他拉扯了几把,却不松手。反而暗一施劲将那鞭子夺了过去。“凶器我暂时替小公子收着。辰光不早了,小公子快快起床清洗,中午带你去吃城隍庙的蟹粉汤包,下午去沉香园听戏。嗯?”   慕冰辞皱眉道:“你不是说我可以自己选么?我不想听戏。”   蒋呈衍状似思考了一下,点了点头:“明天开始你可以自己选。今天下午我在沉香园有点事,你没得选。我到楼下等你。”   说着长身而起,在慕冰辞面前,把那蛇皮软鞭晃了几下,三两步走出门去了。气得慕冰辞用力捶了下床:“混蛋!” 第10章 Chapter 10   蒋呈衍带慕冰辞舒舒服服在城隍庙庙街吃了中午饭,又因离沉香园开园的时间尚早,就在附近豫园里头兜了一圈。到了下午茶点辰光,才驱车去到沉香园。   蒋呈衍在沉香园显见是熟客。车子刚到了门口,就有跑堂的过来给他开车门,点头哈腰地引他入园。“三爷来了,还是老位置,二楼青松雅厢,您请!请!”   蒋呈衍道:“今日除了雅厢,另外在通堂正中位置的客桌,我也订了。一会儿上茶点,都上最好的。”   跑堂忙应道:“这个不必您吩咐,凤老板都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不丢您的面子。”   蒋呈衍道:“凤老板有心了。”   两人到青松厅坐下来,窗子正对着戏台,台上两边已坐了琴师在调弦,不时传来几声不连贯的音调。   慕冰辞无聊地一手托腮,一手把桌上碟子里的话梅一粒粒在桌面上排开,懒懒道:“蒋呈衍,我看你也大不了我几岁,还是留过洋的。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咿咿吖吖的老腔调?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喜欢吧。”   蒋呈衍眼望着楼下,却是看的园门入口处,只道:“一会儿你就在这厅里听戏,我下面应酬完了,再上来寻你。”回头看一眼慕冰辞,“约在这里应酬,我也是投人所好。至于喜欢么,美的东西又怎会让人抗拒?你只一会儿好好看看那名伶扮相唱做,姿容清绝,唱腔婉转妩媚,音色又宽润明亮,当今梨园一行中堪比大师梅兰芳。这种美,乃是我中华特有的美,跟那洋派的精工细雕,却不能同日而语。洋派雕琢,乃是技艺。而这京戏里头,却不仅有技艺,更有一代代传承的风骨在里头。要用心去品,才知其味。”   慕冰辞昵他一眼,道:“瞧你说得头头是道,敢情对这行当是真了解。哦对了,你有朋友在这里头?就是刚才说到的那个凤老板吗?他是这园子的当家人?”   蒋呈衍见等的人还没到,索性转过身来认真跟慕冰辞说话。“他不是这园子的当家人,却是这园子的台柱子。全上海的票友,没有不认识他凤时来的。他一个月只唱两台,但凡是他的场子,皆一票难求。你便见得这条街到处是为他抬价的票贩子,几经转手,他一张票能卖到上千银元。我所言堪与梅兰芳比肩之人,就是他。”   慕冰辞道:“你既这么说,必定跟他关系是非同一般了。否则你又是雅厢又是客桌的,凤老板那些入不得场的票友,不把你生吞活剥了么?原来你自己不是个戏子,却喜欢捧戏子。都是些不知所谓的臭毛病。”   这话本是慕冰辞无心之言,不过是惯常地拿话头戳戳蒋呈衍。却不想那“关系非同一般”落在蒋呈衍耳中,却是别样的意味。蒋呈衍美目斜挑,定定望着慕冰辞也不言语。把慕冰辞瞧得心里毛毛的,嘴硬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你了?捧戏子不是臭毛病,还是德馨美谈么?”   恰这时蒋呈衍等的人到了,共来了三个,正从大门口下车。蒋呈衍便也不同慕冰辞见识了,只关照道:“我叫人多拿些蜜饯小食给你解闷,你就在这儿听听戏,休息休息。别到处乱跑,我可不想再那样跑几条街去把你扛回来啊。乖乖的。”   言毕起身下楼。慕冰辞学着他的样自言自语:“‘别到处乱跑,我可不想再那样跑几条街去把你扛回来啊。乖乖的。’乖你个头乖,瞧把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呢!”却也无心乱来,便就把那些蜜饯瓜子,在桌面上排字。   楼下蒋呈衍迎着进园的那几个人拱手见礼,甚是客气地引他们入座。与平时慕冰辞所见不同,蒋呈衍模样虽是客气,脸上却正经不见笑脸,顶多也就嘴角提一提算是很大的表情。而那些人也像是很习惯他这样子,径自有说有笑,并不见怪。   慕冰辞手掌撑着下巴帮子,惊奇道:“这家伙比戏子还会做戏。板着张驴脸,也有人买他的帐。”却不知道蒋呈衍正是因为生相太美,一笑之下威严尽失,他常日里便很少笑,或者说,几乎不笑。与他打交道相熟的人,知晓他秉性,也就习惯了。   台上忽然一声开嗓,一口气拖出八千里明月照九州,把那通堂里嘈杂喧哗的谈笑声,镇得是十万重关山听雪落。等那一嗓子歇下来,楼上楼下掌声雷动,竟有妇人激动得拭泪不止。   慕冰辞见台上凤时来举手投足间那柔若无骨的风情,果真是比女子还妖娆妩媚。虽看不清他长相,单看他那简单两个莲步轻移,是带了真功夫在里头。心里暗暗觉得果真有些好看,嘴上却自语道:“蒋呈衍这是什么癖好,喜欢女人就好好欣赏真的女人,非要个男人扮女人,难道是特别刺激么?”   伸手就把桌上搁的半碟子墨汁和一支小楷毛笔,拿过来往果盘里抓了个橘子,画了个又丑又蹩脚的京戏旦角的脸谱。“若蒋呈衍装扮起来,就是这样的吧?”拿在手里看着好笑,往反面又画了个蒋呈衍的脸,也是丑得不能看。   自顾自玩了一会儿,看看蒋呈衍那头,再看看台上,慕冰辞只觉得那尖亮的唱腔就跟催眠曲似的,唱得他魂魄都飞出去了。等到手里那橘子滚到了地上,慕冰辞也就四仰八叉地躺倒在长沙发上,睡过去了。   如此一直到戏散场,蒋呈衍亲自送了同听戏的那几人出门,折返过来上楼寻慕冰辞,也就看到了他那死猪一样的睡相。蒋呈衍眼见时间还早,也不急着叫醒他,把自己的长风衣给他盖在身上,转身又下楼去了。   到楼下戏台后方,熟门熟路走到凤时来单人用的更衣室,见门虚掩着,知道凤时来还在,就推门进去了。   凤时来刚刚下了妆,脸上油彩已经擦净。身上戏服也已经脱了,单穿着件薄如蝉翼的雪白色中衣,做的是盛唐的款式,裙摆曳地,水袖往下落在手臂弯里。   从镜子里看到身后进来的蒋呈衍,凤时来嘲讽道:“哟蒋老板,稀客。怎么今日又想起来寻我来了?我以为你已经长驻慈云寺,落发为僧了呢。”   蒋呈衍道:“如今你盛名如日中天,这脾气也随你的名气,越来越大了。不过一点子事体,你非要发挥得天大。我看我还是落发为僧清净。”   凤时来把头发上花黄细钿一样样摆进首饰盒里,似笑非笑道:“你哪能落发为僧啊,难道不是刚寻了个白嫩嫩的毛孩子撒欢,把我这个旧人抛在脑后了么?”说着把首饰盒往桌上一拍,站起来两条手臂抱着蒋呈衍脖子,贴着嘴就往深处亲。   蒋呈衍也不避,等他闹得够了,才淡淡道:“我认识你这么久,倒不知你也是个会拈酸吃醋的。”   凤时来笑着啐他道:“能让我吃醋,那也就是你。换了别人,你看我理不理他。再说,你要是找个比我老比我丑的,那我只会洋洋得意。偏如今你找个比我年轻比我白嫩的,神气活现在我面前现宝,你是个什么意思?”   蒋呈衍知道他看见慕冰辞了,摇头道:“这真是漫天泼酸了。你说的那一个,偏是我不好碰的人。他的姐姐便是我二嫂,我跟他,沾着亲带着故的,真碰了他,闹出点什么不痛快来,我蒋家跟他徽州慕家,怕是要打破头。”   凤时来听他提徽州慕家,疑道:“他是慕家军阀的人?”转而取笑道:“果真是你碰不得的人。你就是心里贪着,也要苦忍哑忍。否则别说他慕家如何,单是你自个儿蒋家老大,就能把你剁了喂狗。”   蒋呈衍道:“你知道就好。还吃那种没意思的醋么?”   凤时来便垫着脚往蒋呈衍怀里一跳,把自己整个人横过来要蒋呈衍抱着,勾紧了他脖子,拿出台上那一套百媚横生的手段来,又黏腻地去吻他:“我要先看看你今天的表现,再决定吃不吃醋。”   蒋呈衍就任由他勾缠交吻,将他整个人压到靠墙的长条矮桌上去。凤时来的中衣落开了衽领,露出半边肩膀和胸膛,在两人厮缠中,摩挲得整个上身都脱落出来,衣衫都缠在了臂弯里。   凤时来喘着气笑道:“蒋老板今天这般主动,该是太阳打西头出来了吗?往常都是我使着浑身解数来勾你,如今你这样主动,我倒不知该做什么好了。”   蒋呈衍居高望着凤时来那衣衫半褪的样子,脑子里却突突直跳着早上在慕冰辞房间所见那一幕。那白瓷轻釉一样的人也是这样半裸着,从衬衣底下露出两条光不溜丢的漂亮的腿。却与凤时来这个见惯风月的样子,完全不同。   凤时来见他不动,勾着脚去撩蒋呈衍西裤下摆,媚声道:“你莫不是——不行了吧?”   被蒋呈衍一把抓住脚踝分开两腿,拉了裤链直捣黄龙。凤时来惊喘一声,连喘都喘得细腻妖媚。   慕冰辞睡了好长一会,醒来发现戏台上已经散场,只剩了几个人在洒扫。翻身坐起来,没见着蒋呈衍,却见他的风衣盖在身上。这时门被推开来,有个伙计模样的人端着簸箕过来打扫,见慕冰辞在里面,惊道:“原来蒋三爷还没走。”   慕冰辞心道蒋呈衍果然是熟客,都认得他。便问:“蒋呈衍到哪里去了?”   伙计摇头,似乎不敢肯定,只道:“大约是后台找凤师兄去了吧。凤师兄跟蒋三爷关系好,往常凤师兄散了场,大多会跟蒋三爷说一席话。”   慕冰辞点点头,抓了蒋呈衍的衣服去找他。一会儿就直接走吧,这一觉睡得他肚子都饿了。便问了伙计后台的方向,径自到后台来寻蒋呈衍。一眼看到凤时来那间最大的上妆室,慕冰辞正想推门,却发现那门自己开着条缝。   门缝里传来怪异的呻楚,听着似极痛苦,又似极欢愉。慕冰辞先头觉得怪异,拿手推开了一点,蓦然跳入视线里的一幕叫他惊得整个人都木掉了。   那斜靠角落的长桌上,有人脸朝着墙壁半褪衣衫,整个人献祭般弓着身子,被压在身上的人按着双腿在胸前,撞得跌饬不止。那个正凶猛攻掠的人,正是蒋呈衍!   慕冰辞只听得那人雌雄莫辨的声音叠声喊着:“你要弄死我了——我要死了——”猛地把脸转了过来,却是凤时来无疑。   慕冰辞就那么木愣愣被钉在了地上一般,竟也忘了要回避,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屋里两人停了动作。眼见着蒋呈衍抽身后退了,才猛地惊醒般,闪避出来躲在了墙壁旁。才惊觉自己呼吸急促耳鸣不止,满头满身的大汗,心剧烈跳着,连腿也软了。   通堂里传来桌子碎裂的声音。只听得有人嘶声怒骂道:“蒋呈衍!我知道你在这园子里听戏!你给我出来!”   另有一把声音道:“巡捕房抓人!全都出来!”   显见屋里两人也听见了。蒋呈衍很快开门出来,先见到了软趴趴靠在墙上来不及躲避的慕冰辞。稍一打量,对他这个狼狈的样子,心里就有了底。碍于外头叫嚷不绝,伸手一把拖过慕冰辞,走到通堂那里去。   外头的人见了蒋呈衍和慕冰辞出来,有人指着慕冰辞道:“就是那个小子打残了我儿子的眼睛!请巡捕房务必秉公审查,判他伤人致残之罪!” 第11章 Chapter 11   蒋呈衍扫一眼园内情形,巡捕房由华人探长扬天择带头,来了十来号人。巢会来的人倒比巡捕房还多,拿一副担架抬着大少爷阎世勋搁在通堂中央,个个短打劲装面带怒忿。   蒋呈衍心知来者不善,面上却镇定自若,对扬天择一拱手道:“杨大哥,蒋某不知这阵仗是为的何事?”   扬天择还了一礼,对阎罗道:“阎爷,这事儿,是您亲自对蒋三爷说,还是由我代劳?”   阎罗四平八稳地找了正中位置坐下,一挥手道:“阎某是报案人,自然要由巡捕房来行使逮捕职责。杨探长但遵照你顶头上司——罗宾逊督察的嘱咐,秉公办理,绝不徇私,把我这案子公正地了结,才能做得租界标榜。”   口气里,对扬天择很是睥睨,也透露了跟巡捕房督察的私交匪浅。   蒋呈衍听阎罗那口气,当即心领神会,阎罗毫不避讳跟巡捕房的关系,只怕是跟上头的外国人达成了利益交易。确实不能小觑了他。   扬天择生吞着阎罗那口浊气,道:“三爷,昨晚上在丽都,您身边这位小公子动手打了阎家少爷,导致对方一只眼睛必须摘除。我们已经向丽都证实,确有此事。因此我们今天要逮捕这位小公子。请蒋三爷行个方便。”   蒋呈衍倒没料到昨晚找到慕冰辞之前还有这么一出。他也不答话,冷冰冰地瞧瞧扬天择,再瞧瞧巢会那边,脑子里却是快速盘算着如何脱这个局。   显然慕冰辞是不能交出去的。一方面是来自徽州那边的压力,先不说这沾亲带故的关系,单是慕氏这支敲门镇山的坚枪利炮,万万不能在目前的节骨眼上炸了膛。另一方面,上海这地界向来是龙争虎斗,他怎不知阎罗借着这件事跟他闹这出,是要下他蒋呈衍的面子,压过青帮洪门的风头。若真让他带走了慕冰辞,谁也无法保证慕冰辞会遭受什么戕害,也等于是在他蒋呈衍头上踩了一脚。   那边阎世勋也装不像了,从担架上半抬起身体,指着慕冰辞道:“爹!就是这个小贱种打的我!他废我一只眼睛,我要他的命!”   慕冰辞方才还沉浸在那□□画面里没缓过神来,这会儿听阎世勋如此叫骂,何曾受过这等侮辱。他一摸手腕,才想起来鞭子被蒋呈衍没收了,上前一步对阎世勋道:“看来你是鞭子吃得不够,还想再吃一顿。有本事别装死,我不把你废了,这条命双手奉上!”   “你们听听!听听!”阎罗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慕冰辞道:“大家可听清楚这小子说的话了?蒋三爷,听闻你帮规甚严,但凡弟子辈有损害帮会利益的,轻则砍一只手,重则断双手双脚。今日这件事,你是打算如何处置?”   蒋呈衍冷冷一笑,把慕冰辞拉到身后,对他摇了摇头,冲阎罗曼声道:“阎当家先别犯怒。若是我帮会弟兄犯了这事,我二话没有将人交给你处置。只不过我为难处就在,这小朋友却不是我帮会中人,我无权作此处理。另一方面,他又是我蒋家亲眷,我又不能把人交给巡捕房。否则我上头二哥,绝不会原谅我。”   阎罗怒道:“那你准备怎样解决!”   蒋呈衍道:“既然事情已是如此,我也体谅阎当家心痛怨恨,也不能不保这小朋友。便斗胆跟阎当家打个商量,由你开个价,只要我蒋呈衍出得起,绝不推辞。”   又向扬天择道:“杨大哥你看如何?由你做个见证,若阎当家肯与我和解此事,还请巡捕房帮阎当家销个案,于此事既往不咎。”   蒋呈衍便是笃定阎罗大闹这一出,只要一条命于他而言全无益处,他不过不想白白浪费了阎世勋这一只眼睛,寻他来索赔而已。亦笃定阎罗心心念念,最想要的无非就是他蒋家的码头,好让他肆无忌惮地走货。再者于扬天择,在巡捕房本就是夹缝中生存,又被阎罗这样拿大压着,是个人都不会爽,便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扬天择道:“此事本就是两位当家之间纠葛,就是上了法庭,双方仍有权利提出和解。若能在这里就了结,又有何不可?”   阎世勋大骂道:“放你们的屁!本少爷——”   被阎罗一挥手打断。阎罗积怒未消,气势不肯放下一丝一毫,沉声问道:“蒋三爷这话当真?你可别要反悔!”   蒋呈衍道:“自然当真。”心里冷笑,鱼儿入套了。   阎罗好似生怕他反悔,立即接口道:“那好!既然蒋三爷这么说了,我阎某也不是死咬不放的人。我要的价,蒋三爷自然出得起。就要黄浦江入海口两个码头,一个港口!”   “哟,阎当家好大的口气啊!”戏台后头忽然传来一个极中性的声音,凤时来换了长衫便装,从后头走出来。“你当蒋三的码头港口是石皮弄卖的油条烧饼呢,随你爱吃几个吃几个?”   阎罗一见他,脸上怒气更盛。“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男不女的烂□□,也配到我面前来说话!”   这一介粗野莽夫,说话粗陋难听,却惹得凤时来掩嘴一笑。“阎当家这么说话,怕是忘了几年前也蹭着这园门口,死乞白赖要买我两张票。我要是烂□□,那你成了什么了?”   凤时来素来牙尖嘴利,直把阎罗的面子当场扫到地上。阎罗待要再骂,却被蒋呈衍截住话头,道:“阎当家若是跟别人有账要算,那便好好算清楚。只是我另有他事,就不作陪了。若是想跟我把事情了了,也就别张冠李戴了。”   阎罗即刻回神,道:“那蒋三爷就给个明话,我的条件,你意下如何?”   蒋呈衍叹道:“于而我言,只要能买断阎当家的怒气,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只不过,阎当家却叫我很是为难。只因这码头和港口,是我蒋家祖上传下来的基业,我只是代蒋家打理,却没有那个权力将它们买卖转让。”   阎罗闻言大怒:“蒋三爷这是心不诚啊!”   蒋呈衍道:“阎当家不要误会,我既同你做这笔交易,那自然是诚心诚意。除了码头和港口的出让权我给不了,却有邯郸路整条街的门市共一百一十二套,全部无偿转手给你。就当是,买了阎少爷身心剧痛。”   这一个条件抛出来,直把巢会的帮众和巡捕房的巡捕听得两眼发直。那可是他们十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啊!更别提由那条街的门市能产出的收益了。   阎罗到底心动。心里思忖若是巡捕房把那小子抓起来,蒋呈衍这个条件,也够从里头捞他出来几十次。于他巢会而言,没有半点益处。虽一时得不到蒋家的码头港口,蒋呈衍这个条件,实在也差不到哪里去。   扬天择在一旁道:“阎当家可考量好了?若是你仍不满意,那我们就直接抓人了。”   阎世勋却没有阎罗那个脑子,只顾着泼洒他年少无知的怨气:“爹!跟他们这些人瞎扯什么,快——”   “你住口。”阎罗一摆手,对蒋呈衍道:“如此,阎某谢过蒋三爷慷慨相赠!”   蒋呈衍微微一笑。“我该谢谢阎当家做我这笔交易。那么,请阎当家一周后来沉香园,咱们签个契约。也请阎当家去巡捕房,将这案子销了。咱们,两不相欠。”   阎罗道:“一言为定。”转身一挥手,“我们走!”   待阎罗等人离去,蒋呈衍对扬天择一拱手:“有劳杨大哥。改天必亲自谢过。”   扬天择把□□插入枪套,还他一礼:“蒋三爷客气了。”便也带队离去。   凤时来转身来,上上下下瞅着慕冰辞,嗤笑一声:“啧啧,能让蒋三在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里,一下子花掉这么笔巨款,小子,我敬你是个人物!”   慕冰辞显然也没料到蒋呈衍会为他一掷万金,愣愣地没法接话,跟被拔了舌头般,说不出话来。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瞅着蒋呈衍,再瞅瞅凤时来,先头那一幕妖精打架的画面,却是盖过了刚刚经历的这一场风波。   他突然之间面红耳赤,只觉得蒋呈衍抓着他手腕那地方,如烧红的烙铁般灼得他整个人都要焦了。慕冰辞猛地往后撤臂,从蒋呈衍手里挣脱出来,一掉头奔着戏园子外头,飞快地跑得没影了。   凤时来笑道:“哟,这孩子还知道羞愧啊。”   蒋呈衍心里却知道,慕冰辞怕不止是别扭阎世勋这件事,估计还有先头那件尴尬事。只淡淡道:“你歇下吧。我得看好了他,一个晚上就能惹出巢会的这件事来,再放他出去,我就是有一百条邯郸路也不够赔的。”   凤时来道:“得。去吧。我看你蒋三,也真是难得哑巴吃黄连,赔钱又卖笑。”   那头阎世勋出了园门,早就从担架上爬了下来,怒发冲冠地拉着阎罗撒泼。“爹!你到底当不当我是你儿子!我眼睛都瞎了,你就知道做你的生意!”   阎罗强行把他拉上了车,冷着脸道:“你这个蠢货!到嘴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做人要学会见风使舵。眼下把那小子跟蒋家的关系也摸清了,你也看到蒋三多维护他了,要修理他,就不能放在台面上明着来。回头叫人把他骗了绑起来,你想怎么弄死他都成。到时候,蒋三也没证据证明是我们做的,就要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阎世勋茅塞顿开,咬牙道:“还是爹英明!这小贱种,不是喜欢英雄救美吗?——”往副驾驶座上拍了拍,道:“拐子,叫你的人给他下个套,老子不把他剥皮抽筋,就他妈不姓阎!”   阎罗冷冷一笑,算是默认。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个姓凤的臭戏子。总有一天,要叫他尝尝求死不得的滋味!” 第12章 Chapter 12   蒋呈衍出了沉香园,径自走到车子旁边。司机连忙给他开了门,道:“三爷,方才我看到慕小公子跑过去了。”   蒋呈衍点点头。“开车。他往哪个方向走的,追上他。”   司机二话不说赶紧发动了车子,车头一转朝慕冰辞跑过去的方向追上。过得几分钟便看到慕冰辞背影,正沿着人行道的梧桐树,垂头丧气走着。   车子放慢速度,跟慕冰辞并排溜着。蒋呈衍把车窗放下来,道:“小公子,上车了。”   慕冰辞一见蒋呈衍,愣了一下,随即又跟见了鬼似的,没头没脑撒丫子就跑。司机一拍方向盘,“嘿!这小驹头!三爷,要拦下来吗?”   蒋呈衍淡淡嗯了一声,司机便加速超过慕冰辞,截到慕冰辞前头。蒋呈衍不等他停稳就开门下车,迎着慕冰辞拦住去路,伸手一把拽住了他手臂。   “放开我!”慕冰辞一头撞在蒋呈衍肩膀上,身子即刻往后退,手臂不停扭动试图挣脱钳制。“你别碰我!”   “我不碰你。你别跑。”蒋呈衍放松一点力度,却不让他挣脱。“我们回家。”   “我不回去!也不要你管!”慕冰辞像只暴躁的、遭受攻击的小动物般奋力抵抗,好像蒋呈衍那只手上带着致命感染病菌,令得他死命挣扎恨不能斩断那只被抓住的手臂。“你恶心死了!别碰我!”   脱口而出这话让蒋呈衍面色一沉,反手一拧把慕冰辞那条手臂反压到背上,按得他抬不起头来。“你自己上车,还是我押你走?”   慕冰辞拧巴着半边身子,被蒋呈衍慢慢施加下来的力道扭得酸疼,腿弯一软单腿跪在了地上,恨得几乎要咬人。又因为防身的鞭子不在,那几下花拳绣腿根本打不过蒋呈衍,几乎要怄出一口血来。然而他脾性亦是死犟,蒋呈衍越是来硬的,他越是死也不屈服。“你这个王八蛋!臭流氓!死变态!快放手——啊!”   正骂得顺口,被蒋呈衍提溜起来甩到肩上,扛麻袋似的扛着就走。几步走到车子旁,往后座扔了进去。慕冰辞后背结结实实摔在皮椅子上,七荤八素地刚要爬起来,车子猛地开动,又一头撞在座椅靠背。   慕冰辞这辈子都没像此刻暴跳如雷。他头昏眼花竖起来,冲蒋呈衍那张狐狸脸就一拳挥了上去。“你去死吧!”   被蒋呈衍轻松截住,松松地把手掌包裹住慕冰辞那拳头,蒋呈衍阴沉着脸警告地喊了他一声:“冰辞。”   慕冰辞印象里这是蒋呈衍第一次喊他名字。而不是那种调侃的语气喊着小公子小公子。这一下慕冰辞愈发无所适从,心里面压着一腔的郁气来回冲撞,但瞧见蒋呈衍那冷霜凝练的表情,似压着怒火,也像是头疼烦躁,终于没能再厚着脸皮犯作发泄。   蒋呈衍见他不再闹腾,脸上神色松缓下来微微一笑,道:“乖了。”便转头望着窗外,再无其他话。   慕冰辞心情复杂,也一时无话。车内立时安静下来。唯有那握在蒋呈衍手中的拳头,慢慢地、慢慢地放松开来。却也任由他握在手中,没有再挣扎。   到了家,慕阳等在楼下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无聊,脚边摆着来上海时带的行李箱。看到蒋呈衍和慕冰辞回来,站起身道:“蒋三爷,少爷,你们可回来了。大小姐交待我把少爷的行李拿过来,说麻烦三爷好好照顾少爷。等她生了,再好好答谢三爷。”   蒋呈衍道:“二嫂太客气了。”回头吩咐佣人帮慕阳把客房打扫出来,让慕阳住下。自己拉着慕冰辞,拖到楼上慕冰辞房间,关了门还反手锁了。   蒋呈衍把慕冰辞按在一张圈椅里坐下,自己也拖了一张坐了。“说吧,昨晚上跟阎世勋,是怎么回事?”   慕冰辞警惕地看着他,并不意外他会提及这件事。心里到底有愧,嘴上却不肯示弱,也不回答蒋呈衍的问题,却道:“你送出去的那条街,算我欠你的。我也不想承你这个人情,回头你找会计清算一下折合成现银是多少钱,我跟爸爸说一说,让他赔给你就是。”   蒋呈衍胸口一窒,一口气堵得气不顺。他一手撑在额头轻轻揉了几下,把被慕冰辞激出来的怒气揉散,仍是好声好气道:“一条街让了就让了。我不心疼。这也不重要。”   慕冰辞愣愣地,“那重要的是什么?”   蒋呈衍长叹一口气,似乎是憋了很久,拿眼睛把慕冰辞定定地望了片刻,才道:“重要的是你。你初到上海不过两天,对这里情形半点也没底,却敢一出手就打坏了别人一只眼睛。这次是你幸运,没遇到比你厉害的。否则的话,我就是送别人十条街,也换不回完好无损的一个你。”   这话叫慕冰辞彻底愣住。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滋长,如同浸泡在水底的沉睡的珠贝,咕噜噜冒出串串微小水泡。方才那如临大敌的气势渐渐消去,嘴上却仍是虚张声势:“你——这么着紧我做什么?不过一点小事,哪有那么严重,就会缺手断脚的了?”   蒋呈衍道:“那是你不知道阎罗那头是做什么的。他们其中一项生意,就是把妇女孩子拐了来,该卖的卖掉。卖不掉的多半都是折了手脚,或别的方式弄成残废,由专门的组织从中操控,利用他们行乞来赚钱。你自己去想一想,会不会后怕?”   慕冰辞终于不吭声了。过了好久才嗫嚅道:“那你跟他,哪个比较厉害?”   蒋呈衍见他这样,知道他是听进去了,也就不再摆着架子说教。淡淡一笑道:“现在来看,肯定是我比较占优势。但阎罗是没有底线的人,所以,不得不防。”   慕冰辞骄傲笑道:“那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把蒋呈衍逗得也笑了。“你这个小驹头!”伸手又要去揉他头发。   那手伸过来,慕冰辞却一下子想起什么,整个人僵住了。他本能地躲开蒋呈衍那只手,整个人往圈椅里缩了缩。蒋呈衍那手伸在半空,无处可达,不紧不慢地收回来,摊到面前正反看了一遍。嘴上问:“你慌什么?”   慕冰辞也不知道自己在疙疙瘩瘩些什么,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停下思考,蒋呈衍跟凤时来在上妆室里那一幕,跟魔咒了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他只觉得胸口跟塞满了石头般堵得慌,气也喘不过来。   这时被蒋呈衍一问,慕冰辞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是多余的,恨不能凭空消失了才好躲这窘迫。他支支吾吾连话也说不好了,想问蒋呈衍,你跟那个凤老板是那种关系吗,又想抽自己一巴掌。不是那种关系,能做那种事吗?再说了,蒋呈衍跟别人是什么关系,跟他慕冰辞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见他这魂不舍守模样,淡道:“你是不是想问,我跟凤时来是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没有!”慕冰辞如同被针扎了屁股,差点就要从椅子里跳起来,摇摆双手否认。似乎是想确认蒋呈衍没有看穿他,一切都是他多想了,他猛地抬起头直视蒋呈衍,脸抽筋一样地笑着,尴尬得不行。“你不用解释。你跟凤老板,果真关系非同一般。哈哈,非同一般。”   蒋呈衍看着他深深一笑,笑得慕冰辞眼睛都花了。他说:“你从戏园出来,就大骂我恶心,变态。说明你是非常抵触男人之间这种关系,对不对?”   慕冰辞没料到他这么明目张胆,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只听蒋呈衍道:“你若是觉得难以接受,我不强求你。若你当真觉得我恶心,妨碍到你了,明日我就帮你挪另外一处房子去住,不必天天对着我。但我希望你明白,所谓道德,应该用来束缚那些会真正侵犯他人权利和利益,会对别人造成危害,引起某个群体落入不公对待的行为。而不是用来压制人的本性,尤其是,称不上为恶的本性。既不为恶,当无原罪。”   这是蒋呈衍难得地以这种为人师表的姿态同人讲话,慕冰辞静静听着,没有任何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有一点艰难地说:“我——没有那种意思,我只是——只是觉得——为什么是你?为什么——”   仿佛自言自语说着,最后却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可笑。因为,完全就没有立场去追着蒋呈衍问这些。蒋呈衍会觉得他幼稚可笑吧?   蒋呈衍自然也没有跟他掰扯这个问题的必要。然而他态度很是认真,完全没有回避的意思。蒋呈衍轻笑道:“冰辞,你介意是我,是不是因为,你认为我很好很完美?而这件事,导致我在你眼中的形象破碎?”蒋呈衍长叹一声,“听着冰辞。永远不要自己去塑造某个人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因为那是你希望的样子,而非别人真正的样子。比如你姐姐,比如,我。真正爱重一个人,是接受他本来的样子,有优点,也有缺点。会欣赏他人优点,也接受没有人是完美的这个事实。”   慕冰辞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斗败公鸡的摧残样。   蒋呈衍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黠笑道:“我之前取笑你没谈过女朋友。其实,我也没谈过。我找凤时来,完全是因为图个方便。他性子洒拓,我跟他聊得来。”   慕冰辞蚊虫似的道:“谁——谁想知道你的这些事了。”   蒋呈衍见他如此,知晓他是没事了。把手伸过去摊在他面前,“饿不饿?厨房炖了牛肉,可是这厨子的拿手绝活。”   慕冰辞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伸过去,握住蒋呈衍那只手。老实地点了点头,“饿了。”   换来蒋呈衍朗然而笑。 第13章 Chapter 13   蒋呈衍府上的厨子拿手做上海本帮菜,菜式清淡,微甜带鲜,跟徽州那种只有咸辣的口味完全不同。慕冰辞很是喜欢,晚上多吃了一碗饭。蒋呈衍笑他道:“看来要把你吃成小猪了。等回去徽州,你爸爸要认不出你来了。”   慕冰辞气哼哼道:“我不回去。反正他现在有慕岩秋,大概也想不起我来。”   蒋呈衍道:“怎么会?你爸爸和岩秋都是太疼你,把你惯得这脾气,活像大闹天宫的石猴子。说起来,你爸爸手里这一方霸权,总有交出来的一天。冰辞你,对自己往后有何打算?”   慕冰辞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不知道。从小,我就一直看老头子收拾这个,收拾那个,到处镇压那些不服从他的人。也见过他为军饷问题犯愁,忙得饭都吃不上。若是有选择,我才不想像他一样,也不想接手他的摊子。”   蒋呈衍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那若是你没有选择呢?”   慕冰辞无所谓道:“现在不是有选择了么?老头子这个节骨眼上把慕岩秋认回来,估计也是有打算的吧?随便他了,我对他那个摊子,反正也不感兴趣。”   蒋呈衍笑道:“你倒也通透。你就不怕岩秋接了你爸的摊子,把你赶出来,让你流落街头要饭么?”   慕冰辞气道:“他敢!要是他真这么白眼狼,我先拿鞭子抽死了他!我才是正统慕家人,就是慕氏卷宗上,名字也是排在慕岩秋前面的。那些副官将军,又不是傻子。会认慕岩秋那个冒牌货么?”想了想又乐道:“况且我也不怕他,你不是很有钱么?要是被赶出来,找你接济我,那也饿不死我。”   蒋呈衍听他这番天真言论,眸光精粹定定然瞧了他好一会。才好笑地在他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倒是会找饭票。我要是不管你,你准备如何?”   慕冰辞抽了抽鼻子,坦率笑道:“我找我姐哭诉去。她是你二嫂子,你不给我姐面子,就是不给你二哥面子。你敢不敢?”   蒋呈衍大笑:“好你个鬼灵精,都想好怎么压榨我了啊!”   两人就轻松愉快地把一顿晚饭吃了。吃完后蒋呈衍去书房处理公司的文件,慕冰辞在外一天出了汗,浑身难受,就赶紧洗了澡,瘫在床上看蒋呈衍拿给他的书。看了不过几页,脸朝下趴在书本上睡着了。又发了个荒唐无稽的梦。   他梦到自己不知站在哪里,周边白茫茫似雾非雾,只隐隐见得面前有一扇黄漆楠木门。他伸手想去推门,却不知为什么心脏跳得异常激烈,耳边充斥着都是心跳的搏动声。慕冰辞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门。   一跃而入的是一张床。古铜色铁艺雕花床,是国外流传过来的款式。床上羽被起伏如浪,那浪花中卷着一具光裸的躯体。蒋呈衍衣衫完好站在床边,将床上那个人双腿打开抄在臂弯里,下身在那腿根幽洞里猛力冲撞。床上那白皙修长的身体真如置身浮浪,被他一下下撞得跌抛乱晃。然而蒋呈衍双手紧紧扣在他腰胯上,将那被撞得往前挪移的身体又抓回来,狠狠钉在下腹那凶器上。   慕冰辞耳中满灌着颤抖放浪的呻楚,只觉自己整个人都涨起来,要爆炸似的热血沸腾。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却着魔般钉在原地,一个晦暗念头不受控制地滋长着,想看一看,看清楚,跟蒋呈衍情热缠绵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床上那人似是经受不住蒋呈衍那般压榨,手臂乱挥扯住了蒋呈衍肩膀,勾着蒋呈衍的脖子将上身折了起来。蒋呈衍便低头跟他接吻,两人鼻腔内的喘鸣都湿成一片,动作越发猛烈。那人忽然大叫一声又跌了下去,那张脸猛地转了过来。他竟是——慕冰辞!   慕冰辞满头满身大汗从床上竖起来,一颗心咚咚咚激越如战鼓。梦中所见太过诡异,这惊吓非同小可。他烦躁地把脸埋在掌心里,只感觉脸上和掌心都热得烫人,两厢熨帖,都要融在了一起。慕冰辞跟只虾米一样,弓着背圈成一卷,龟缩了好一会。等到身上凉下来,才觉满身黏腻汗潮,把刚洗过澡的身体又浸透了。   “臭流氓蒋呈衍,要不是看见他做那种事情,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发这种梦。”慕冰辞气呼呼地自言自语,在胸口狠狠揉了两下,要把梦里所受惊吓揉下去。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皱眉道:“不对。明明是蒋呈衍长得像个女人,为什么,是我被他做?”   兀自恼恨地想了又想。   “呸呸呸!要做也是我做他!”   “不对不对不对!我为什么要跟他做!他又不是女人!”   “慢着,他本来就不是女人那个角色啊——”   “打住打住打住——我在想什么!”   “啊啊啊啊——不要再想了!”   自顾自抱着头满床打滚,发了精神病一样自言自语。滚了两下,忽然手臂滚到床上一片湿湿凉凉的地方。慕冰辞惊奇道,洗澡没擦干上床的吗?把床弄湿了。   翻出被子一看,不止床单上湿了,绸子的睡裤上,也湿了一块。慕冰辞蓦然脸憋得通红,而后手忙脚乱地把床单扯下来,扔进装脏衣服的竹篾篮子。想了想又觉不妥,捡回来塞到床下面。想想又觉不妥,抱着一卷床单在房间里团团乱转。   蒋呈衍习惯性地敲两下门,不等应就自行进来了。看见慕冰辞抱着床单,奇道:“这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慕冰辞把床单藏到身后,红着脸眼睛也不敢看蒋呈衍,慢慢往浴间里退。“跟你没关系。你——你别过来!”   蒋呈衍神色自若走过去,一把将他床单从身后扯出来,道:“什么紧要事值得紧张成这样。我看看,不是尿床了吧?”   慕冰辞抢了一把没抢到,虚张声势怒道:“你爷爷才尿床!”   蒋呈衍随手把床单丢进篮子里,把慕冰辞上下打量了一遍,憋着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尿床。是失精了吧?”   “你怎么知道!”慕冰辞羞窘万分脱口而出,一开口想大耳光抽死自己。   蒋呈衍指着他的裤子裆部笑道:“你都告诉我了。”转身到衣柜里另外拿了一套睡衣给他,只道:“去换了吧。好正常的事,不必羞臊成这样。”体贴地给他推进去浴间,自己转身下楼去了。   “我去喝杯咖啡。厨房做了梅子茶,给你留了一碗。一起下来喝了吧。”   那言语轻淡,却连半点取笑的意思也没有。慕冰辞自己懊恼羞臊了一阵,觉得好没意思。换了衣服出来,心底里对蒋呈衍,又有点没来由的感激。下楼去到厨房,蒋呈衍招呼他去喝茶。慕冰辞挨着他坐了,端起碗喝着茶又想起梦里情形,偷眼看了看蒋呈衍,没头没脑觉得蒋呈衍真好看,比女人——要好看多了。   蒋呈衍笑道:“你今晚上不对劲。是怎么了?”   慕冰辞猛地呛了一口,喷了一桌子。“没、没什么。这茶好喝!好喝!”   蒋呈衍看了他一眼,也不深究。“明天你要去哪里,让慕阳陪着。我最近商会那里比较忙,回头再安排个陪同给你。”   慕冰辞道:“你这个人说话跟我老头子一样,弯弯道道。你就是不放心我,找人来监视我,非要换个照顾我的法子来说。你们就会可劲地做好人,一个个都是狐狸脸。”   蒋呈衍心想这奶娃娃倒也聪明,嘴上却道:“你可冤枉我了。我是真没那个意思。我总不想你误会我说忙是在推脱你不肯作陪,又没脸说你出去玩一应费用都找我报销,显得我好没诚意。所以找个人来,一是陪你们游玩,一是给你配备一只随身的移动钱包,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慕冰辞看了他两眼,却见他面上再正经不过,没有半点开玩笑的赖皮样子。就赏脸地给了个高高兴兴的笑脸,受用道:“你这个主意好。倒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细心周到。”   蒋呈衍笑道:“得你这句夸赞,我就是费多少用心都值了。”   两人头一次有说有笑喝了一顿夜茶。吃完茶慕冰辞上楼去,蒋呈衍在客厅拨了一通电话。“锡林,上次让你寻的人,明天起吩咐你的弟兄们,暗中帮我留意好他。不管他去什么地方,别让他有危险。”   第二天,慕冰辞起床时蒋呈衍已经出门了。慕阳在厨房等他用早饭,吃过后就由蒋呈衍安排的人开车送他们去叶家花园。逛了一圈出来,又到附近五角场吃饭。   街道上好多学生在散发传单,逢人就说:“孙文先生发表三民主义!请大家支持三民主义!”   一张传单递到慕冰辞面前,女学生脆生生的声音急切地说:“先生!请看看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   抬头看清楚慕冰辞的脸,对方惊喜地叫道:“是你!”   慕冰辞打量着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女孩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前两天在丽都,是你出手帮了我!你的西服外套,还在我那里呢。”   慕冰辞这才想起来那姑娘好像是叫叶锦。眼见对方是个学生,奇道:“你是学生?不是在丽都卖烟的么?”   叶锦道:“是的。在丽都卖烟,是在为学校的活动筹款。”   慕冰辞点了点头,拿着传单朝她点了点头。叶锦见他要走,一手轻轻按着他袖口处,道:“你先别走啊。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呢,我好把衣服还给你。你要是不介意,我请你吃顿饭好吗?”   慕冰辞见她大大方方,倒是自己过分作态了。况且叶锦同他认知中的姑娘天差地别,正是这大都市里新潮的女性范儿。便也乐得同她说两句话。“我叫慕冰辞。徽州人。过来上海是住在亲戚家,地址——就算了吧。那个衣服,真的不用还了。”   叶锦高兴地道:“没事没事。衣服我已经洗好了,这样吧。后天周六,你出来我请你吃饭,再把衣服带给你。”然后又有点不好意思,道:“太贵的,我也请不起。要是你不嫌弃,我们就去南京东路的一乐天茶楼好吗?那里可以喝茶,有各式点心和小食,还有书场可以借阅。”   她喋喋说了一串,叫慕冰辞觉得,他若是再拒绝,反而有摆架子的嫌疑了。慕冰辞道:“吃什么都不打紧。你决定好了。”   旁边有学生在叫叶锦:“叶同学,我们要去下一条街了!”   叶锦回头答应了一声,对慕冰辞笑道:“好。那周六中午十一点,我们就在一乐天茶楼见。”   慕冰辞点了点头。叶锦对他摆了摆手,转身朝同学们奔跑过去。慕冰辞站在原地看她青春活力的背影,嘴角禁不住微微一笑。回国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女孩请他吃饭。 第14章 Chapter 14   周六中午,慕冰辞如约去到一乐天茶楼。因为是同女孩子吃饭,便把慕阳扔在了蒋呈衍家里。连蒋呈衍安排的陪同,都只要他送到地方就走。那司机得了蒋呈衍的指示,哪里敢真的把慕冰辞扔在外头,只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着喝茶等慕冰辞结束。   叶锦已经早早到了,看见慕冰辞从大门进来,站起来冲他挥手。慕冰辞过去坐了,叶锦把菜单递给他,“看看吃什么。”   慕冰辞随手翻着,问:“你吃什么?”   叶锦说:“我点了三浇面。还有五香熏鱼,八宝虾仁,蟹壳黄。都是我们这里的特色菜,你尝尝。”   慕冰辞合了菜单递给侍应。“加一碗三浇面。”   叶锦见他就点了一碗面,赶紧说:“你不吃点别的吗?我钱带够了,再加两个菜吧。”   慕冰辞却是拿出成熟懂事的一面来,只道:“这些够了。再多,就浪费了。”   叶锦就又叫了两杯乌梅汁。等待上菜的空隙,叶锦把那件外套递给他,用专门的洗衣店的纸袋子装着,叠得非常整齐。叶锦说:“我怕自己洗,会把你衣服洗坏了。所以找了洗衣店清洗的。那天,真的非常谢谢你。”   慕冰辞接了纸袋,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用谢我。那天我本来也没打算插手。是那个家伙说话太难听。”   叶锦道:“不管怎么样,都要谢谢你出手相助。不过,你往后出门要小心,那个人在本地有很大势力的黑社会背景。他经常出入丽都那些社交场所,你人生地不熟的,要小心吃他们的亏。”   慕冰辞听了这话,想起蒋呈衍为了摆平他的事,白白送出去一条街,真是便宜了那两只大小乌龟。早知道是这样,那天应该下手再狠一些,叫那龟蛋彻底瞎了才好。   对着叶锦,却是斯斯文文一笑。“不怕。上海这么大,哪里就一定能遇上了。”端起侍应送来的乌梅汁喝着,问叶锦道:“你是哪个学校的?你们学校,有很多活动吗?筹款啊,发传单什么的。像筹款这种活动,你才应该要小心一点,尽量不要去丽都那种地方吧,那里禽兽很多啊。”   叶锦笑着说:“是。我只是想着那里有钱人多,筹钱更方便些,也没想那么多。往后不去就是了。我所在的是洋人创办的教会学校,圣约翰大学。因为是学生会的成员,所以,参加的活动就多一些。总的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   慕冰辞点点头:“你们昨天发的那个传单,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那不是黄埔军校的校训吗?”   一说到这些,叶锦杏眼瞪圆了,整个人都精神焕发。又因为慕冰辞知道这个,更是有遇到知音的兴奋。“对呢对呢!你知道这个!”   慕冰辞道:“之前回国的时候,大约是三民主义刚刚在国内开始传播,所以报纸上见过。这两年下来,似乎批驳的意见也很多,成天地在报纸上互相开嘴炮,就没兴趣看了。”   叶锦高兴道:“你说的对极了。那些批驳三民主义的人,如陈炯明之流,大都是称霸一方的独立军政要人。因为三民主义与他们的集团利益相悖,他们反对,也是正常的反应。但是,我们始终相信,这个时代会有那样的一个领袖,会领导咱们的民国,走上光明坦途!终有一天,所有最美好的都会实现,任何个人和集团的利益,都不能凌驾于大多数人的权利之上。每个人,都将为生在这个国度而自豪!”   姑娘所说的这些,是慕冰辞从未想过的。或许,因为他也是她口中那个有独立利益的集团下的人,反而看不清这混战乱世,将会走向何方。他有点怔怔地问:“你真的相信会有那么好的时代?哪怕,会经历无数流血牺牲?”   叶锦毫不犹豫地点点头:“一定会有的。哪怕,会经历无数的流血牺牲!作为渺小的个体,我也愿意为那样美好时代的到来,贡献我全部的力量!”   叶锦年轻漂亮的脸上,神色坚毅。有信仰终究是幸运的,因为,活得那么滋润、充实、和幸福。慕冰辞说不出话来了。如果说,此一生有人让他震撼。那么面前这个女孩,做到了。她所说的这些,胜过他漂越万里大洋,去到彼岸所获得的知识和技能。   仿佛是在迷雾重重之中,一条路忽然显现在他面前。让他滋生了一个从未曾有过的念头。   他端起桌上的乌梅汁,跟她轻轻碰了碰杯沿。“祝你的梦想,早日成真。”   既言语默契,一顿饭吃起来,就前所未有地融洽。两人边吃边聊,吃了两个多钟头。到了一点半,叶锦看了看时间,跟慕冰辞说:“跟你说话真高兴。真想跟你再聊聊。不过我下午三点半还要参加孤儿院的义工队,所以,今天只好到这里了。谢谢你跟我吃这顿饭!”   伸手招了侍应过来埋单。   慕冰辞道:“我也喜欢跟你说话。有机会的话,下次我请你吃饭。咱们继续聊。”   叶锦也不推辞,笑着说:“好的。那我不客气了。”伸手接了侍应找过来的零钱放进背包,站起来道:“那我们走吧。”   慕冰辞道:“我送你。”   叶锦看着他思考了两秒,然后笑了。“好。”   接送慕冰辞的司机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靠着沙发睡着了。所以慕冰辞同女学生下楼出门,他并未看到。   两人也不坐车,就沿着马路慢慢地走。叶锦另外拎着一个纸袋,对慕冰辞道:“你陪我先去一趟薛家弄,这些书和本子,我要送去给那里的小孩。”   慕冰辞当然不推辞,只是笑道:“你到底揽了多少事在自己身上?跟你一比,我成天只会吃喝玩乐,像寄生虫一样。”   叶锦笑道:“不会啊。要是没有你,我有再多的梦想,也没有机会去实现。所以,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   两人走了几条街到薛家弄,叶锦把带的书本给了一家破落人家的两个小女孩。慕冰辞见那条弄堂里,都是蓬门暗户,三教九流的都有。快出弄堂口的时候,有个弯腰驼背的老婆子正在过马路,离两人不到三米的地方,忽然摔了一跤。   叶锦跟慕冰辞正好走过,叶锦弯腰扶了婆子一把。“婆婆小心。”   老婆子颤颤巍巍好不容易站稳了,连声跟叶锦说谢谢。两人也没在意,继续有说有笑朝前走。走了几步,听到身后那老婆子喊他们:“两位年轻人,请等一等。”   两人不明所以回头去看,却被迎面而来的一抹白雾迷了眼睛。那老婆子还站在原地,待看清她后面另有围过来几个壮汉,慕冰辞心道不好。抓着叶锦手腕转身要跑。却不知身后已有两口黑布麻袋拉开口正等着他们,那药粉药性刚好发作,两人双双栽入手持麻袋的两名壮汉怀里。   那两名壮汉利落地将袋子收口,扛起来两步走到停在那里的一辆小车旁,将人丢了进去。   车子启动。弄堂口人已散开,方才那一幕只如没有发生。   慕冰辞是被一桶水泼醒的。他全身无力趴在地上,连眼睛也睁不开。被人强行抓着头发仰起头来,正正反反挨了十几个耳光。   耳朵边上有人说话:“小贱种,不是很能打吗?你起来再打给老子看看,啊?”而后便阴沉沉地笑。对着另一头道:“不准停!让这个臭娘们好好快活快活!哈哈哈哈——”   而后又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叫。   慕冰辞一下子慌了,昏茫中用尽力气一把抓住在他耳边说话的人,低喘道:“叶锦!叶锦!”   手被一把打下来。又一瓢冰凉的水泼在他脸上,那只抓着他头发的手猛地摇晃了几下。那个声音恶毒笑道:“快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你的那个臭娘们,正在被十几个男人干!我倒想看看,她还怎么给我装清高?啊?”   “不要!你们放开她!”慕冰辞神智一下被这话语激发醒来,然而耳中只有叶锦连叫都叫不出来的哭声,证明了那人说的都是真的!慕冰辞猛一挥手,打掉抓着他的那只手,想要冲过去把伏在叶锦身上的男人拽下来。然而他只是一动,后心立时被一脚踢中,原本就昏愦乏力的身体一下子被踢到地上。跟着一只脚用力踩下来,踩住了不让他动弹。   方才说话那人在他身边蹲下,又抓着他头发强迫他仰起脸,见得慕冰辞泪流满面,呜咽颤抖不止。那人指着自己瞎了的一只眼睛,笑道:“我好心给你看出好戏,你哭什么?我瞎了一只眼睛看不清楚,你两只眼睛都好好的,可仔细瞧清楚了。怎么样,这出戏好看不好看?”   慕冰辞猛地冲他脸上挥了一拳,把他打得一头趴在地上。阎世勋勃然大怒,待慕冰辞上来一把按住他脖子,连续朝他脸上招呼时大喊:“你们都瞎了!快把这臭小子绑起来!”   “王八蛋!我杀了你!”慕冰辞的脸被三四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上,两手被反剪到身后捆绑起来,犹自大骂不绝。   阎世勋被人搀起来,过来往慕冰辞背上又狠狠踩了几脚。冷笑道:“你还真是活蹦乱跳啊?不给你点苦头尝尝,你还不知道服字怎么写!”对门口一人挥了挥手,“给他打下去。”   立即有人走过来,一把撩开慕冰辞衬衣袖口,露出臂弯。一支尖细的针头,在手腕静脉旁推掉了空气,猛地扎进去。把那一针管透明的液体,全部推入血脉中。那药的反应来得特别快,慕冰辞很快两眼翻白,嘴角溢出白沫来。   阎世勋冷笑不止:“给我看看你再怎么英雄救美啊?我这一针可是云缅那边最新的毒粉,给你我还嫌浪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轻易送命的。那样可太便宜你了。啊,你说下次你还想要的时候,我该让你做些什么好呢?”   说着又猖狂大笑不止。   墙面的西洋钟当当当敲到九下。离慕冰辞失踪已经七个钟。蒋呈衍在公馆里来回踱步,电话铃迟迟不响,他等不及,又拨了通电话过去。   一接通,那头范锡林先开口:“三哥,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帮你找到他的。”   蒋呈衍从未如此心神不宁。他想了想,道:“你先找到前两天派给我的那个司机,叫他先别忙着找,他应该知道冰辞大概在哪一带不见的。问问看,是不是阎罗的地盘。”   范锡林道:“三哥稍等。”   挂了电话。电话铃马上又响起。蒋呈衍立即抄起话筒,刚想问是不是有眉目了,那头却是慕沁雪的声音。   “呈衍,冰辞在你那还乖吗?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蒋呈衍眉头一拧。怕什么来什么。嘴上却道:“二嫂放心,冰辞很乖,住的吃的都习惯。”话语还如平时轻言带笑,全不见慌乱。   慕沁雪笑道:“那就好。他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我打通电话。他人呢?让他听电话,我要骂他。”   蒋呈衍道:“二嫂你想得出来,这个点,冰辞已经睡下了。他白天玩得累,所以回来就睡了。我却不好去把他叫起来。您知道,冰辞起床气大得很。等他明天醒了,我让他给您回电。”   慕沁雪道:“也是。那就罢了,我先放过他。”   蒋呈衍道:“是。二嫂也早点休息。”   这才稳妥挂了电话。蒋呈衍阴着脸把话筒手柄捏得紧紧地,又给杜乙衡那头挂了个电话。   “乙衡,上次让你办的事,给阎罗的场子捅点篓子。我明天要见动静。大的小的,让他顾此失彼才好。” 第15章 Chapter 15   凌晨两点。蒋呈衍府邸灯火通明。花园里停着十几辆车,站满了劲装短打的青壮年人。客厅里,蒋呈衍坐沙发上首,杜乙衡、范锡林和秦淮几人都到了,皆不敢坐,都站着等蒋呈衍训话。   地上跪着范锡林派去接送慕冰辞的司机,额头上磕伤了一块,垂头不敢言语。   蒋呈衍道:“也就是说,冰辞和那个女学生从南京东路离开,接下来有脚夫在薛家弄附近见过他们,接着,就没有任何消息了是么?”   范锡林踢了那司机一脚。司机吓得浑身颤抖。“是!是!是薛家弄!”   范锡林道:“薛家弄可不就是阎罗的地盘。那些见不得人的暗娼暗赌,薛家弄多的是。连老美那些下三流的水手,都在那里吸毒聚赌□□。前两年,还闹出过下等□□的命案,那时候巡捕房传唤的,就是阎罗手下的刺头,周拐子。”   蒋呈衍冷道:“阎罗的胆子,是越来越肥了。明着拿了我一条街,暗地里还敢对我的人下手。既然他不遵守上海的规矩,你们就该教教他怎么做人。”   杜乙衡道:“三哥别动气。最近我一直派人盯着阎罗的场子,前天他兜售毒粉的场子里,死了个洋人。是吸食过量致命的。这事情已经捅给巡捕房,相信凭罗宾逊的本事是压不下来的。”   蒋呈衍冷冷一笑:“罗宾逊自任巡捕房总督察,也算是我蒋家养的他。如今他却跟我翻矛枪,同阎罗一个鼻子出气。难道是阎罗的香火烧得比我旺么?若不是罗宾逊这只大胃狼,跟阎罗合伙做了毒粉的买卖,他能这样毫无顾忌,就不怕夜里走路撞了我蒋家的鬼!”   手指尖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蒋呈衍道:“这上海本埠,就是个淘金炼银的修罗场。谁的手上有钱有人,便是这帝国真正的王者!我素来低调惯了,让那些有眼错珠的忘了我蒋家的实力。既然罗宾逊不听话,那这个巡捕房总督察,他也不要当了。换个听人话识眼色的上去,别让阎罗这种不入流的货色,坏了我蒋家立的规矩。”   凤眼斜挑将杜乙衡范锡林几人一个个望过去,“我再说一遍,只要有我在一天,□□贩毒高利贷拐卖妇幼那些丧尽天良的买卖,青帮洪门子弟不得沾染。”   范锡林道:“三哥训示,帮众子弟无敢不从。若有拎不清的跟阎罗混饭吃,不必三哥吩咐,我自己先扒了他的皮。”   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个人往门缝里探进头来,冲杜乙衡点了点头。杜乙衡看了他一眼,挥手让他下去,道:“三哥,枪械准备好了。”   蒋呈衍站起身:“好。我这就去阎罗府上走一趟。”   范锡林倒有点忧虑,道:“三哥,若慕小公子这事不是阎□□的,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   蒋呈衍冷笑:“不会善罢甘休,他又能拿我怎样?阎罗今天能把这碗饭吃得这么大,说难听点,是我肯让他吃。这事不是他干的最好,我让他继续吃这碗饭。若真是他干的,他难道还想在上海待下去?”   范锡林道:“若三哥真生他的气,干脆找人做了他,清净!”   蒋呈衍道:“做了他是清净。只不过对阎罗来说,却不是最难受的。他当初身无分文要饭要到本埠,如今以为自己只手遮天。偏要他身家全失一夜回到当时那穷酸落魄人人可糟践的地步,他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人已经大马金刀出了门。杜乙衡范锡林秦淮等立即跟上。十来辆车连贯从蒋府开出,直奔城北阎宅。   到了地方,杜乙衡范锡林手下上去两枪打开花园大门铜锁,两队人在前方开道,一溜地迎着前来阻止的阎宅保镖,拿枪指了那些保镖脑袋,三两下把人打晕。这一路开进去,从花园到大门,躺满了人。   阎罗听到动静从楼上赶下来,正逢蒋呈衍阴沉着脸闯到客厅里。蒋呈衍也不管他,径自走到沙发旁,就选了那上首主人位,旁若无人坐了下来。那一张严霜积寒的脸,才叫人恍然想起来玉面修罗这一雅号。   阎罗原本大怒冲下楼来,却被客厅里几十个人拿枪指着脑袋,立时禁口不敢大骂。他强压着怒火,对蒋呈衍道:“蒋三爷三更半夜闯到我家里来,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难道上海已经没有法律了吗?由得你私藏枪械,私闯民宅?你蒋三爷再呼风唤雨,也该敬巡捕房三分吧!”   蒋呈衍眉峰一挑,定定直视阎罗三角双眼,轻慢道:“阎罗,我为什么三更半夜到你家里来,我想你应该很清楚。该怎么应付,也应该很明白。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法律巡捕房,这些年来你翅膀硬了,所以大概忘记了,我蒋呈衍,才是这上海的法律!”   阎罗大怒:“你!你敢不敢把这大逆不道的话,跟巡捕房罗宾逊督察去说!”   蒋呈衍道:“罗宾逊么,这几天他还是巡捕房督察。下个礼拜,他就不是了。等他脱了那身官服,他能不能活着回英国,要看我的心情。”   阎罗听了他这话,嘴巴来回张了好几下,却终于没能质问到底。他把气焰收敛下去,拿出诚心谈判的态度来,道:“蒋三爷,我也不问你跟巡捕房有什么过节。可你总要告诉我,今天这架势找我是为的什么事情?就算你蒋三爷本事通天,要我阎罗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也该让我死得明白吧!”   蒋呈衍道:“你别问我为的什么事情,该问问你自己,做了什么让我不高兴的事。给你十分钟,想明白了,再同我说话。”   这时大门碰一声打开,门口挨挨挤挤一堆的人,有男有女,被杜乙衡范锡林亲自带人拿枪指着押进来。胆小的吓得尖叫大哭也有,胆大的犹自推拒怒骂的也有,全部被围堵在客厅空地上。   阎罗见状大怒,却见范锡林把枪推了一推,已经上了膛,对准了平时最得宠,这时正大着胆子叫骂不休的四姨太。忙向蒋呈衍道:“蒋三爷,请你给个明白话。生意场上任何事都是我跟你的事,还请蒋三爷做事像个男人,别牵扯到不相干的妇人孩子。”   蒋呈衍冷笑:“你也知道做事要像个男人,别牵扯不相干的旁人?”说着朝那堆人望了望,把旁边秦淮手里的枪拿过来,在手里翻来翻去把玩。“怎么没见得你那宝贝公子?他的眼睛可好些了?”   阎罗一头冷汗,硬着头皮上前几步。他心里自然知道蒋呈衍是为的什么而来,却明白若承认自己做下了绑人的事,只怕蒋呈衍要回了人,也不会善罢甘休。毕竟蒋呈衍素来斩草不留根的做派,他还是清楚的。   “蒋三爷,您今天就是把我这一屋子的人都杀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哪里犯了您忌讳。不若您就明说了,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阎罗定义不容辞。”   那人堆里彪悍的四姨太平日里得阎罗宠冠,最是天不怕地不怕,见阎罗还对人这样卑下,尖着嗓子骂道:“你们这帮臭流氓,当自己是天皇老子呢!别一个个整得人模狗样的,有本事你真敢开枪!回头还不得让巡捕房抓起来,押到八宝山一人赏一粒枪子儿!”   话没说完,蓦地一声枪响,便见得那四姨太捧着一边大腿,尖叫着满地打滚。那一堆人立时乱了套,都抱着头滚在地上尖叫大哭。   范锡林枪口冒着烟,提起来又推了一把,大声喝道:“想活命的都给我闭嘴!谁再乱吠,老子一枪毙了他!”   话一出人堆即刻安静下来。都死咬着嘴唇,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而那四姨太惊吓剧痛过甚,已然昏了过去,再发不出声音。   阎罗这下也急眼了,骂道:“蒋三!你是真想在我府上杀人!”   蒋呈衍道:“难道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我是来找你喝咖啡的吗?”在沙发扶手上狠狠一拍,沉声道:“你既然不说,我也不要你说。秦淮!给我把这宅子翻过来,把阎少爷请出来!要是阎少爷不肯见我,先赏他两枪。”   秦淮道一声“是”,挥手带上十几个人奔着楼梯而去。   阎罗噗通一声跪到蒋呈衍脚下:“蒋三爷高抬贵手!我亲自去叫世勋出来!蒋三爷放过他吧!”   蒋呈衍道:“到这节骨眼上,就不劳动阎当家了。你且这里待着吧。”说着也不看他,气定神闲地闭目等待。   阎罗反而镇定不了,抓着蒋呈衍裤腿直哭:“蒋三爷,我都告诉您!都告诉您!小儿不懂事!把您身边那位小公子绑了来。我不敢认,是怕蒋三爷动怒给我排头吃!我准备回头等您走了,悄悄把小公子给您送回去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蒋三爷高抬贵手放过小儿吧!”   蒋呈衍睁眼,笑微微只看着阎罗,却不说话。阎罗再三告求,蒋呈衍才慢悠悠道:“前几天我应允送你一条街,阎少爷伤了眼睛的事,就这么了结。本来说的好好地,皆大欢喜。只不过,你却敢背着我闹今天这一出——”   阎罗连忙道:“那条街我不要了,不要了。小儿的事,值不得蒋三爷这么大手笔。是蒋三爷给我面子,我不敢当,不敢当!”   “爹!爹!快把这些王八蛋——”阎世勋被秦淮顶着脑袋反绑着双手从楼上押下来,嘴巴里大喊大叫。到了楼下眼见老头子跪在蒋呈衍面前,登时懵掉,话都说不出来。   阎罗见了他挤眉弄眼示意他别说话,道:“世勋,那天你误绑了蒋三爷身边那位小公子,赶快把人还给蒋三爷,给人家赔礼道歉!”   阎世勋本就是个怂包,哆嗦了半天,往蒋呈衍和阎罗双方来回看了好几遍,终于确定己方处于劣势。颤着手指着花园里头:“在、在地窖里——”   秦淮手下的人立即奔出去找寻地窖入口。蒋呈衍起身,杜乙衡范锡林押着阎罗父子,一同去了地窖。蒋呈衍待人打开了门,摆了摆手让人在上头等着,自己猫腰下去了。   拉开下面那道门,一眼望见慕冰辞双手绑着吊在墙上,既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屈着腿跪在地上。偏偏那吊的位置还不能让他端正跪着,只好把上身和手臂都绷得直直的,才勉强膝盖能着地。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蒋呈衍心里一紧,上去帮他把绳索解开,慕冰辞早已脱力,整个人软软地倒在他胸口。被蒋呈衍捞着腰抱住,见他满脸污渍伤痕,可怜已极。这时慕冰辞神智也不太清醒,昏茫中觉得有人温柔抱着自己,心有期盼用手摸索着对方胸膛,沙哑的嗓音叫着:“蒋呈衍?”   蒋呈衍紧紧抱着他。“是我。冰辞别怕。”   慕冰辞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等蒋呈衍一开口,蓦然眼泪就下来了,万分委屈把头埋在蒋呈衍胸口,另一只手用力地捶着那结实臂膀。“蒋呈衍!”   蒋呈衍不说话,也不动,只一遍遍揉着他后脑头发。狭长凤眼在地窖幽暗灯火下寒光凛然。待慕冰辞情绪稍微稳定一些,才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一吻,道:“我们回家。”   慕冰辞却突然像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蒋呈衍,急切道:“叶锦!”边向着另一头角落扑过去。蒋呈衍这才发现角落凌乱的铺盖里头还卷着一个人,跟着慕冰辞过去一看,那女孩浑身□□无一处完好,乱发披面,满脸是血。她全身泛着青黑色,皮肤毫无光泽,蒋呈衍只一眼便知大概是不成了。   果然,慕冰辞一把摸到她手臂,急切地又在她侧颈、人中乱摸乱探,突然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埋头大哭。   蒋呈衍见他如此伤心,只沉沉一叹。慢慢地将他搂过来,把自己身上大衣脱下,给女孩从头到脚覆盖住。   慕冰辞哽咽道:“蒋呈衍,请你帮我个忙。——能不能,派人把她送回家。” 第16章 Chapter 16   蒋呈衍抱了慕冰辞从地窖上来,对范锡林道:“下面那个女孩,找到她家里,给她送回去。”   秦淮已经把蒋呈衍的车开过来,帮蒋呈衍开着车门,让他上车。蒋呈衍一只脚搭到踏板,回过身看了看阎罗父子,对杜乙衡道:“老规矩。回头把他们送巡捕房。交给杨天择。这绑架人口,闹出人命的案子,青帮洪门的弟兄都亲眼看着,让杨天择看着办。”   等蒋呈衍坐车走了,杜乙衡范锡林等人看着阎罗父子,拿出平日里的流氓匪气,道:“巢会平时给我们哥俩惹的麻烦真是不少,今天敢把脑子动到三哥头上来——来吧阎当家,三哥只要一只手。那么,是砍阎当家的,还是阎少爷的呢?”   阎世勋立即大叫:“别!别!别!不能砍我的!爹!爹——”   阎罗自在上海闯出点名堂,就没试过被人踩的滋味。这一晚被蒋呈衍压制至此,心里头一腔怒火简直要炸裂了他。然而与蒋呈衍对弈,他却总是慢上一步。当初看蒋呈衍有钱,他便钻空子专门做那些巨利行当,短短十年就望其项背。却不想蒋呈衍竟然私备军械,他便是吃了这大亏,活该今天被人用枪指着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别人都当他黄赌毒无一不沾,是孤胆枭雄。哪里料得到蒋呈衍那面修心狠的,才叫胆大包天!明眼人看着他那温和良善的表面,谁能想到他背地里下手如此狠辣?   阎罗自知逃不过,哭丧着脸跪在地上,颤悠悠地把一条手臂搁在范锡林面前。   蒋呈衍把慕冰辞抱进房里,西洋医生已经等着了。见病人体虚昏迷,赶紧拿听诊器在心肺处细细听了一遍。面色只是凝重沉郁,而后叫慕阳帮手除去慕冰辞衣衫,从里到外地检查了一遍。   “医生,我家少爷怎么样?”慕阳急得满头大汗。   医生抬头看了看蒋呈衍,微微摇了摇头。蒋呈衍让慕阳下楼给慕冰辞煮粥,把人都支开了。自己就着床沿坐下来,把手伸到慕冰辞额头摸着,只觉得异常烫人。“不管是什么病症,请说。”   医生把慕冰辞一条手臂上下摸了摸,摸到手腕上一个针眼,对蒋呈衍道:“病人本身只是久不进食和缺水导致体弱。最大的问题,是被人注射了某种极易上瘾的毒品。”   蒋呈衍再八风不动的人,也禁不住露出惊讶来:“什么?”   医生道:“病人手臂上只有一个针眼,说明只注射过一次。就目前的症状来看,应该已经过了最初的反应期,但高烧、瞳孔涣散、心律紊乱、肌肉松弛——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已经成瘾。”   蒋呈衍把慕冰辞松软无力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拽着,极力压抑着心中无名怒火。脸上却看不出思络,淡淡问医生道:“可有什么减少痛苦的戒毒法子?”   医生无奈道:“若要病人少痛苦一点,就只能用瘾头小一些的药物给病人吸食或者注射,慢慢减少剂量。但这个过程非常漫长,而且,效果也因人而异。从病人的状态来看,现在成瘾未深,直接就用强行戒毒的法子,只要控制住身体,不出意外,熬过几次上瘾期,能用较短的时间戒除,是最好的。”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两个小药瓶摆在床柜上。“这是镇定片。可以暂时性安抚病人情绪。若用得上,那就先用。其他的,就看病人自己了。”   送了医生出去,蒋呈衍让慕阳备了洗澡水,亲自帮慕冰辞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把人抱上床。慕阳送了点清粥进来,蒋呈衍道:“我二嫂那里,不要传什么风声过去。若她问起,就说小公子是患了伤风脑热,养几日就好。二嫂将近产期,我不希望那头出什么乱子。听明白了?”   慕阳自知事关重大,点头称是。退了出去,留下蒋呈衍一人在慕冰辞屋里。   慕冰辞脸色惨白昏沉沉睡着,漂亮的脸上都有不少青红淤痕,看得蒋呈衍莫名心疼。心情沉郁地想,若不是顾全蒋家处境,阎罗父子今天就成了黄浦江两条浮尸。只不过阎罗那头的巢会,十年来已成规模。杀了阎罗这个领头人自然方便,巢会却不会因此消散。相反,没了阎罗,一定会有早就觊觎巢会利益的人来接管。届时为服众再与青帮洪门动干戈——蒋家不能在目前的节骨眼上耗损过多。   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府上管事的开门进来,道:“三爷,大爷来电话了。”   蒋呈衍道:“就来。”弯腰在慕冰辞脸上轻轻地捋着,轻声道:“我很快回来。”起身去了书房。   拿起电话,那头大哥蒋呈帛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呈衍,你跟巢会那边,是怎么回事?”   蒋呈衍似乎料定大哥找他就为的这事,淡淡道:“没怎么回事。阎罗动了我的人,我给他长点记性。”   蒋呈帛骂道:“混账东西!你是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光长了一身的气性?我早就说过,如今北平政府这里军阀更迭不过三两月事,广东国民军一路北伐,唯有势力最大坚持到最后的,才能平定国内大乱,稳定政权!我要你和呈翰在上海累积财富,是要你做上海的土皇帝吗!成大事者,是你这样为了区区一点个人恩怨,就把蒋家置于风口浪尖的样子吗!”   蒋呈衍冷淡道:“阎罗绑的人,是慕氏的宝贝公子慕冰辞。这事儿我不管,是要等着慕氏翻矛枪,把你一番宏图伟业全都断送掉吗?”   蒋呈帛道:“什么?是慕氏的人?”跟着就沉默了。话筒里只有阵阵呼吸声。隔了良久,蒋呈帛才道:“罢了。这事你做得对。只不过巢会那头,万不能再跟他们起冲突。等国内政权稳定,把慕氏抬到台面上,到时候十个巢会都随你收拾。还有——”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蒋呈帛才提气道:“你把慕氏的公子留在身边,这步棋走得很好。不过我提醒你,外头那些戏子你随便玩,可别不知轻重对慕氏的人出手。万一慕氏发起疯来,那蒋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就全白费了。”   蒋呈衍道:“我知道。”   挂了电话,蒋呈衍在电话旁立了一会,面色如常地回到慕冰辞房里。   慕冰辞却醒了。正拿一只手捧着头,弓着背蜷缩在那里□□。蒋呈衍仍旧坐到床边,伸手把他揽起来一些,让他靠着自己胸口,替他轻轻揉着脑门,道:“是不是很痛?”   慕冰辞闭着眼由他摆布,虚弱不堪,再拿不出那蹿上跳下的神气来,软嘟嘟道:“头要裂开了。”   那话语口气里,软绵绵全是撒娇的姿态。蒋呈衍心里一软,“对不起冰辞,我没护好你。你若有怨气,都冲着我撒吧。”脑子里却是蒋呈帛那句话来回游荡:“不过我提醒你,外头那些戏子你随便玩,可别不知轻重对慕氏的人出手。万一慕氏发起疯来,那蒋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就全白费了。”   便从心底里烦闷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心脏处激越跳动着,到底是什么样一种情绪。蒋呈衍自诩冷静持重,亦有手段智谋,明知道慕冰辞是不能碰的人,却不明白此时对着慕冰辞,为什么只想把他这么紧紧抱着。   慕冰辞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突然眼泪盈眶,带着浓浓鼻音,道:“叶锦死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出手不留余地,也不会遭人寻仇。叶锦是我害死的。”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大哭,额头抵着蒋呈衍胸膛,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我不知道能为她做些什么——蒋呈衍,我该为她做些什么呢?”   蒋呈衍慢慢地用手拍着他后心,低声抚慰道:“冰辞,这不怪你。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或许她那天就被阎世勋弄死了。你能做的,是好好活着。把她的梦想和回忆装在脑子里,把她想要的样子,活下去,活出来。”   慕冰辞一听这话,更是哭得不能自已。蒋呈衍也不再说话,就那样保持着动作,慢慢地等慕冰辞平静下来。   “蒋呈衍,匹夫之勇,是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慕冰辞两个眼睛红肿难看,模模糊糊看着蒋呈衍。   蒋呈衍轻轻笑了一下,拿了床柜上手帕,给他擦着眼睛鼻子道:“凡事若能用脑子解决,自然不需用匹夫之勇。但男儿血性,又有谁能没有点逞勇好斗的气性呢?况且这勇也并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危情救急,终归是有用的。我却是——非常喜欢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伸手拿了那碗粥来,亲自喂给慕冰辞。“饿坏了吧?”   慕冰辞也不抗拒,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鼻音浓重地说:“蒋呈衍,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太一样。”   蒋呈衍笑道:“有什么不一样?是你乱想了吧?”   慕冰辞摇摇头:“不是。当时我感觉到你抱着我,我忽然之间,觉得你很神气,见到你好安心。”   慕冰辞率性坦言,这话语于蒋呈衍这样周旋于算计心机间的人而言,方显弥足珍贵。他沉默地收了碗,把慕冰辞塞进被子里,转身出门。   听到慕冰辞在身后哑着嗓子低声道:“蒋呈衍,你能陪陪我吗?”脚步顿了一顿,直接拉开门出去了。   慕冰辞低下头,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蒋呈衍是他的什么呢?就仗着自己受了点伤,撒娇卖痴地要他陪?如今连慕沁雪都不会再那样宠着他了,又能指望别的人什么呢。   垂头丧气地把被子蒙住头。慕冰辞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里难受得不知所以。正一个人犯闷,被子忽然掀开了,听得蒋呈衍在头顶处说:“这是准备把自己闷死吗?”   原本低陷在泥淖里的心忽然一跳,慕冰辞莫名欣喜地睁眼,看到蒋呈衍换了睡衣。蒋呈衍掀开被子挨着他躺下来,自然地把手臂轻轻圈住了他,道:“晚上我同你睡。你要是身上难受,马上叫我。”   慕冰辞一时之间忽然欣喜得不行,一种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觉油然而起,心脏处便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有些紧张地把头转过去,感受到后背严丝合缝贴着蒋呈衍胸膛,整个人都暖热愉快得很。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身体,闷闷地说了声“晚安”,把眼睛闭起来,两只光溜溜的脚,自然而然地伸到蒋呈衍两脚中间去。这么一动,屁股那里挨着蒋呈衍前端,悉悉索索地扭了几下。   就听得蒋呈衍忍耐地吸了口气,一只手掌十分有力地按在了慕冰辞腰上。“小东西,你成心的是吧?” 第17章 Chapter 17   蒋呈衍跟慕冰辞隔着薄薄的丝绸衣料紧紧贴着,胯部被慕冰辞那浑圆诱人的屁股蹭了几回,再是冷清寡欲的圣人,也禁不住被撩得情热了。蒋呈衍心里苦笑,这小东西倒是会给他出难题。若这会儿真把他翻过来干个底朝天——蒋呈衍拿手紧紧地抓着慕冰辞线条紧实的腰肢,把那销魂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是怕把慕冰辞吓坏了。   罢了。忍苦欲只当是修行。以他的道行,就是凤时来那样擅长风月的,也未必次次撩得动他。反而是慕冰辞这样不经人事的,这懵懵懂懂的动作间,轻易就把他一身野火烧起来了。蒋呈衍只好无奈一叹。苦,是真苦。   慕冰辞闭着眼睛,却因为身上各种难受,倒没什么睡意。听到蒋呈衍叹气,半回头来问:“你怎么了?”   身体轻微一动,那屁股又来回蹭动,这简直,就是故意刁难了。蒋呈衍一把按住他臀部,低声道:“你别乱动。”   “我都没动。”慕冰辞听他没睡,索性把身体翻过来,跟他面对面看着,想要跟蒋呈衍聊聊天。他看蒋呈衍的脸离他很近,连两人的呼吸,都迂回交替暖湿相融,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慕冰辞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壁灯昏黄的灯光下如朗月清晖,湿漉漉地与蒋呈衍对望,“蒋呈衍,你也睡不着吗?”   蒋呈衍笑笑:“嗯。我担心你。还很难受吗?”   慕冰辞道:“有一点。”只不过是心里比身体更难受,一闭上眼睛,阎家地窖里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幕,就如在他脸上施着古代加官贴的刑罚,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只要一想到叶锦,眼眶就酸疼涩重,心痛如万蚁蚕食。痛得他四肢冰冷。只好慰藉似的把身体,一点点地畏缩靠近身后那暖热的胸膛,就好像那样能借得一丝呼吸的勇气。   慕冰辞把一只手握住蒋呈衍的手掌,用力地拿手指握了握,低低地说:“蒋呈衍,谢谢你陪我。”   蒋呈衍拿手指轻轻在他鼻尖上刮了一下,笑道:“傻子,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所谓同床共枕是怎样一种滋味。今天就权当把这初次体验,送给你了。”   慕冰辞神情恍恍惚惚的,原本觉得此时亲密十分温暖,叫他心里舒服多了。蒋呈衍说了这话,却忽然想起自己那几天做的那场梦来,一下子窘迫起来。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同床共枕,又不是夫妻,你——胡说什么?”   揣了这样的心思,再看蒋呈衍,便觉得他那雌雄莫辨的脸不能直视,无端端让人的心乱跳乱撞,几乎就要从胸膛那里破出来了。他掩饰般地又把身子转回去,依旧背对着蒋呈衍,再不敢看他。嘴上偏还要犟两句,壮一壮自己的气势。   “你也不要拿这话来欺压我。我就不信,你跟那个凤老板,从来没有一张床睡过。”   自己非要提凤时来,真说出来,又有点牙酸。虽说那天蒋呈衍跟他说开了,但想着蒋呈衍跟凤时来亲密无间做着那夫妻般的快乐事,慕冰辞只觉得心里头,仍然有种摆不脱说不出的别扭。   蒋呈衍本来也是同他话头上逗趣,只是想分散些他注意力罢了。哪知又扯出凤时来这一桩,倒叫他眉头拧了一拧。也是怪他自己,那天怎么就神使鬼差地,就在那上妆间里跟凤时来胡天胡地,还好巧不巧让慕冰辞撞了个正着。虽说常日里,总是凤时来主动找他多一些,他也不过图一时需要,又不想找些乱七八糟的人,才安稳地跟凤时来保持着长久的关系。诚然,慕冰辞是不知道的,他与凤时来,也就是钱货两讫的交易。   蒋呈衍一条手臂环住慕冰辞的腰,把他的身子往自己怀里压了压,撑起上半身,在他耳边湿湿热热地道:“我跟凤时来,倒是真没一张床睡过。”   慕冰辞一听这话,心跳得更猛了,几乎要把脸埋到枕头里去。“你跟我解释做什么。你跟谁睡一张床,跟我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睁眼只看得一个毛茸茸的后脑袋,伸手去摸着,想象慕冰辞羞臊窘迫的样子,跟在徽州初见,那趾高气扬的神气腔调全不同。这小公子再骄矜跋扈,原也不过是个顽劣孩童,毕竟十分可人。蒋呈衍心里,是真喜欢极了。   他把手臂在慕冰辞腰上收拢,轻笑道:“我跟别人睡不睡一张床,自然尚不必同你交待。只是眼下,你却是摆不脱这关系。谁叫我现在睡的这个人,是你呢。”   慕冰辞听了这话,脸上一热,忽然觉得跟蒋呈衍贴着的地方,跟着了火般的烫人。这下他是真不敢乱动了,僵直着身子把背脊绷得紧紧的,道:“你说什么诨话。睡来睡去的,我可不像你那么——我可不喜欢男人。”   蒋呈衍的手掌捂在他小肚子上,五指若有若无地轻轻揪一下,再揪一下。背后却再没有话语传来。过了许久,才听蒋呈衍低声一叹,道:“睡吧。”   慕冰辞一愣。脑子里控制不住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蒋呈衍不高兴了。他想再转回去看看他,却没有那个理所当然的勇气。僵持了一会,试探性地问:“蒋呈衍,你年纪比慕岩秋还大两岁,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找人结亲?你家里,不催你么?”   身后还是没有声音。慕冰辞等了一会,差不多就以为蒋呈衍睡着了。他身子弓了一下,想回头确认,却忽然被蒋呈衍按着腰,道:“别动。”顿了顿,才听他道:“我这样的人,不太合适找女人一起过。”   “为什么?”   “我十六岁接管蒋家在上海的这两个帮派,日子是一天天混的。上海这种地方,看似纸醉金迷繁华富庶,人在其间,却如身在丛林。赚的是钱,搏的是命。蒋家垄断的是多少人的财路,整个上海想杀我的人,大概能站满整个五角场。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为了所谓家室,找个不相干的女人来牵累?”   慕冰辞怔住。倒不想蒋呈衍这样的人,也会对自身处境忌惮至此。又况且如蒋呈衍这样打算,便是一辈子孑然一身的孤寡命了?   他怔怔地问:“那若有一天,你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呢?”   一生一次,总有非爱不可的那一个。或许你曾阅遍岚光,万花过隙,可万一呢?万一有幸,万一遇见,万一万劫不复,要怎么办呢?   慕冰辞问:“你会因为不想牵累,所以选择视而不见吗?若是你的心即将干涸枯死,只有那个人才能拯救你于垂危,你会不会拼死一搏呢?”   蒋呈衍低笑:“若真有那样一个人,我最想要的,不是他能救我于垂危。而是我会衡量,我之于他,是恩赐抑或债责。若跟我一起,对他只有负累,会让他生不如死,我定会放手让他离开,且希望他长安喜乐,到老死都不与他相见。但是,若他此生只有我,离了我不能活,那么不管生死,我便与他携手并进,不求长生,但求相守。”   “既然狭路相逢,我自当以他的需求为重。他要的是什么,我便给什么。于我自身而言,他能给我带来什么,那些都不重要。”   慕冰辞从没觉得蒋呈衍的声音这么好听,低沉沉的在耳边,分明只是轻描淡写,却如同在他心上,刀锋刻石一般,逐字印拓。好像光听他说着这些,就莫名地起了艳羡之情,羡慕蒋呈衍那未曾到来的情人,能得这样珍惜爱重的一人心。   于是莫名地也觉得难过。想问问蒋呈衍,他说的那个人,是凤时来吗。可是,难过得根本问不出口。一时又想到叶锦,如果,叶锦没有被阎世勋害死,很久以后,她会是他的命中注定吗?   慕冰辞把自己的手掌,轻轻覆在蒋呈衍抱持在他腰上的手背,与他十指交握。他低声道:“蒋呈衍,认识你,好像不是什么坏事。要是你真遇到了那样的一个人,我会为你高兴的。”   蒋呈衍反手把慕冰辞那只手拢在掌心里,用力地握了握。有些无奈地笑道:“你是痴的。我要真遇到那样一个人,估计是祸非福,你高兴什么。快睡吧。”   说着两人都不再言语。屋里一下子静得出奇。隔着窗子能听到夜风呼啸,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慕冰辞听着想着,脑子里思绪混乱纷杂,头隐隐作痛起来。安慰自己睡意上来睡过去明天就能好了,不想过了一会,竟痛得要裂开。   闭目硬挺了一会,不仅是头,浑身的骨头关节都跟被什么尖牙利齿的东西噬咬一般,钻心地疼。先开始是一阵一阵,慢慢地变成了持续剧痛,痛得他想拿什么东西把关节都砸碎了才好。胃里面跟煮沸了似的,热烫灼人,忍了几下再也挺不住干呕起来。   蒋呈衍感觉怀里那身子轻微扭动了一阵,就听到慕冰辞发出模糊呻楚,又觉得他身体高热烫人,知晓他是不舒服了。忙坐起来扶着他,连声问:“哪里难受?”   慕冰辞脸色刷白,只一个劲摇头,却是话都说不出来。他一时用手捧着头,一时又压着心口,看样子哪里都难受。   蒋呈衍抱着他道:“我知道你痛,你且忍忍,我拿点水给你喝。”转身拿了床柜上的水杯,喂慕冰辞喝了几口。却不想他胃里抗拒,刚喝下去,转瞬就喷射呕出,整个人倒趴在床沿,痛得用头撞那床栏杆。   “冰辞!”蒋呈衍虽有心理准备,但见慕冰辞这样痛苦,仍是心疼焦急不止。他生怕慕冰辞弄伤自己,扔了杯子又把慕冰辞紧紧抱起来,却见他满头满脸冷汗,那俊俏的脸跟过了水似的布了一层的汗。   慕冰辞整个身子颤抖不住,牙床相碰咯咯作响。他似哭非哭喊道:“蒋呈衍,我好难受。我不想活了——”   蒋呈衍便将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手脚却用了极大的力压制住不让他挣扎,哄道:“我知道你难受。冰辞,咱们把它熬过去。再难再痛都有我陪着你,你别怕。”   慕冰辞脸上汗水泪水混作一团,听了蒋呈衍的话,拿出死劲来咬牙忍着。幸而这毒粉药性再霸道,也只注射了一次。相对于那些毒瘾深重的人,发作起来症状要轻一些。慕冰辞本身死忍,再加上蒋呈衍力量压制,终究没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然而那滋味真实不好领受。再过一会慕冰辞不仅全身疼痛难忍,亦觉得血脉贲张要爆开了一般,耳中充斥的都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跳得既快又狠。砰砰砰剧跳的频率使得脑门上一阵痛过一阵,他不得不将手指成爪紧紧抠住头皮,哭叫不止。“蒋呈衍!蒋呈衍!我不行了!”   蒋呈衍神情紧张,又是心疼难当,知道这时什么话都不管用,便更是用力把他整个人紧紧抱着。过得一会慕冰辞抓在头上的手忽然猛地一挣,而后痉挛般抠住心口,喘气急促整个人往后仰倒。他喉咙里啊啊地叫着,却根本喘不过气,用死劲地捶胸。   “冰辞?冰辞!”蒋呈衍知道不好,这要是心脏上承受不住,是要出大事的。但这种情况医院里也没有办法,要是病人自己挺不过,是神仙也救不了的。   蒋呈衍头一遭知道什么叫手足无措。他腾出一只手帮慕冰辞揉着胸口,看似却完全不管用。慕冰辞呼吸开始不畅,猛地一滞后人往后倒,眼看就要昏厥过去。蒋呈衍再顾不了那么多,用力将人压到床上,一只手按压心口,另一只手掐着他下颚,把自己嘴唇含住了慕冰辞的,深深地渡气给他。   蒋呈衍这时完全是瞎蒙,只怕慕冰辞突然窒息,便是什么努力也没用了。他向来生意场上稳如泰山,从没尝过这样担惊受怕滋味。也从没尝过,能为一个人担心至此。只觉得这情形每一秒都是煎熬,如熬过死期。   不知过了多久,慕冰辞总算缓过气来。这时身上力气已经用尽,只好软绵绵地卧在蒋呈衍怀里,受着那周身难忍的疼痛,哀泣不止。等这一阵毒发的瘾头过去,慕冰辞只剩了一丝的神智。也亏得他年轻,意志力强,才没生生地疼晕过去。   蒋呈衍也觉得自己终于缓过气,汗涔涔地拿毛巾给慕冰辞擦脸,哑声道:“好些了没?”   慕冰辞连动动手指的力量都没了。只眼皮微微一动,嘶哑地含着哭腔问:“蒋呈衍,我是不是很难看?”   蒋呈衍摇了摇头,温柔笑道:“一点也不难看。”   说着,低下头,把嘴唇对准了慕冰辞的,湿湿软软地吻了上去。 第18章 Chapter (18)   蒋呈衍衔住慕冰辞热热的嘴唇,竟不自禁情热难解。本来只是存着安慰的心思,这一吻落下却是尝了美妙滋味,好似从那次见了慕冰辞酒醉,就想这样一亲芳泽的念头终于如愿了一般。一股难言的兴奋在血脉里贲涌如潮,把他满腔的欲望都唤醒起来。   舌头挑开慕冰辞唇瓣往里闯,往深处含住了慕冰辞的舌尖,湿滑粘腻地吮咂舔舐。甜津蜜液妙不可言。蒋呈衍还待索要更多,却觉慕冰辞头颈往后仰着,先头鼻子里还嗯嗯了两声,末了却是双目紧闭,连手都从蒋呈衍怀里滑落下去,竟然就这样睡了去。   无奈蒋呈衍一腔热忱,不得不草草收场。失笑望着慕冰辞这懵然不知风云雷动的睡相,蒋呈衍长长一叹,这小东西可劲地就会折腾他。   起身来把他往被子里安顿好,蒋呈衍转身回了书房。桌上堆了一叠码头的账本,蒋呈衍本想静下心来,趁着慕冰辞安睡,把账本都看完了。坐下来不过半个钟头,却翻了不过几页,心思总是走斜到慕冰辞身上去,担心他会不会又发作起来,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揣着这念头往深了想,又想到方才莫名其妙占了慕冰辞便宜,不禁头疼地拿指弓揉了揉眉心。   也幸好慕冰辞睡着了,不然今晚可怎么收场。   蒋呈衍烦乱地想着,明明前几天还同凤时来说,慕冰辞是兔子窝边的草,吃不得,转头就跃跃欲试要去犯这规诫。就好像先头那些话并不是说给凤时来听,倒像是说出来劝谏自己,别去动那无谓的阴暗心思罢了。   大哥有句话骂他骂得不错,他这两面三刀的毛躁行为,倒真像是十六七岁的毛头小子。   念头蹦得多了,这账本也就看不下去了。蒋呈衍起身倒了杯白水,不禁暗嘲,他蒋三什么时候这么沉不住气了。摇摇头把白水一口喝尽,接待慕冰辞这件事,总要做得滴水不漏才好,可从慕丞山到蒋呈帛,又有哪个会乐意见到他蒋呈衍把慕冰辞给睡了?   那可真是祸起萧墙了。   蒋呈衍这边暗肚心肠地在书房里转腾了一圈,窗外天色已微微亮白。这多事凶险的一夜,总算是过去了。蒋呈衍饶是精力过人,这时也觉得疲累不堪,思忖着慕冰辞的状况,越少人知道越好,自己还是不能独睡,必得过去陪着看顾好他才行。于是又开了门出去,走到慕冰辞房间里。   推门进去,却见慕冰辞并没有安安分分睡着,反而两手抱着膝盖可怜巴巴坐着,还把脸埋在了膝盖窝上,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蒋呈衍走近前,发现他在簌簌发抖。蒋呈衍心里一跳,只当他又犯了毒瘾,怕身上不好,忙挨着床坐下来,伸手就去摸他额头。却摸了他满脸泪水。再看慕冰辞,竟是默不吭声一个人在哭。   蒋呈衍道:“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又难受了?”   慕冰辞摇了摇头,哽咽道:“我梦见叶锦,她拿着一叠宣传单,说三民主义的宣传还没有发完,问我怎么办。”说着把脸又埋进膝盖窝,闷闷地啜泣,“蒋呈衍,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孩。是我没用,害了她,又救不了她。”   蒋呈衍见他这样沉浸在痛苦愧疚的情绪中,知道说什么都是不顶用。慕冰辞打小被慕家人保护得太好,不见人间疾苦,更从不曾吃过暗亏,那些人心险恶的肮脏事,只怕连想都想不到。这回的事情,却教他身体心理猛然受了一记重创,其痛苦惶然可想而知。身体的伤再重也能慢慢疗愈,偏偏心里面这道坎,毕竟人命关天,想要安之若素当作什么都没发生,那便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   蒋呈衍面上沉默不语,却是知晓他心思难堪,只温柔地伸手抱了他,拿一只干燥用力的手掌,在慕冰辞背脊轻轻地捋动。只望这身体的慰藉,能给予慕冰辞些许力量,把这内心如河海的苦痛煎熬,慢慢趟过去。   如此直到天色大亮,慕冰辞靠着蒋呈衍胸膛昏沉沉又再睡去。蒋呈衍这才把他安置下来,自己简单吃了点早饭,就在书房里处理帮会的事。又打了电话到公司,吩咐帮会码头等各处生意上一应的事都到府上来汇报。   慕冰辞这一觉睡得安稳多了,直睡到了下午两三点。醒来后饿得七荤八素,再兼身上酸痛不已种种难受,人看着憔悴极了。蒋呈衍安排他洗了个澡,叫厨房做了些补元气的清淡汤羹端上来,自己亲自坐在床头喂他。把慕冰辞服侍得很是细心周到。   慕冰辞没什么情绪,靠在床头有些愣神,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心事。只在蒋呈衍伸手递过一勺子汤水,才愣愣地张嘴含一口。蒋呈衍知道他是心病,自然持重沉稳对待,就耐着性子陪他慢慢吃。   吃了几口,慕冰辞忽然转回神来,眼睛里那精粹的神彩也一并回转了。“蒋呈衍,你有办法找到那个龟蛋对不对?你把我的鞭子给我,我要抽他个半死!就算换不回叶锦的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逍遥自在!”   蒋呈衍没想到他是在思忖这个念头,想到慕冰辞这样,也是他那天不该收了他的防身武器。若那条鞭子在,就算他不能自保,也不会被人欺得如此轻易。但这时蒋呈衍目光跟慕冰辞正正地一碰,恍惚见得慕冰辞眼中有种转瞬流星般的狠绝,便觉得自己总有些贪恋慕冰辞秀色可餐的模样,却总忽略了他骨子里那股子狼的野性。   蒋呈衍点了点头,又往他嘴里送了一口汤,道:“乖乖地把身体恢复了精力,怎么都好。”   话音刚落,忽然门上敲了几下,慕阳在门外道:“蒋三爷,大小姐来看少爷。”   蒋呈衍倒没料到慕沁雪挺着快生产的肚子还要登门造访,刚要起身应门,那门已被一把推开。慕沁雪有些气喘,佯怒道:“冰辞睡这个房间?坏东西有了投奔就不管姐姐了,竟然连个电话都不打。那天好好地吃着饭就跑出去,就不怕姐姐急坏了么!”   进门来,却见得蒋呈衍半侧着身子,坐在慕冰辞床沿边上,手里拿着汤盅汤匙,正在喂慕冰辞吃东西。慕冰辞却是病怏怏半靠在床头,看着气色也不太好。   见了慕沁雪进来,慕冰辞下意识喊了一声:“阿姐,你怎么来了?”   慕沁雪走到床边道:“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你有了照应,姐姐就不能来看你了?你看看你,才一个多礼拜不见,怎么是生了病的样子?”   蒋呈衍趁这个空档,站起来把汤盅搁了,床边的一块位置空出来让给慕沁雪。显见慕沁雪对他的敷衍态度也是忍受不住了,这才亲自上门一探究竟。蒋呈衍道:“二嫂出行不便,有什么事来个电话关照我就好。”   慕沁雪看了蒋呈衍一眼道:“我不过怀个身子,也没有那么不便,我在外头跟人逛了街,路过这附近。正好帮冰辞买了几件衣服,顺便就来看看冰辞在不在。反正出了门,也不差这一两条街的路程。”   蒋呈衍心里头却是担心,就怕慕冰辞身上那毒瘾竖起来发作,还不把慕沁雪吓坏了。这事儿要是闹回徽州去,慕丞山的脸面,怕是会不好看。便想赶紧把慕沁雪打发回去,道:“二嫂把小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不是正好衬出了我的蠢么?这两天带小公子玩得太累,一个不防让小公子伤了风,就让二嫂撞见了。若二嫂多来几次,我哪还有脸见您?回头您着急气恼,身子有个什么不痛快,我那二哥会剥了我的皮。”   慕冰辞自然也不想慕沁雪为他担心,脸上挤了个笑出来,道:“是啊阿姐,我好好的呢,就是伤了风,医生开了些药,吃着就好了。倒是你身子这么重,不要乱跑了,快回去好好休息。”   慕沁雪在慕冰辞床边坐下来,一把抓了他的手道:“你俩倒好,赶瘟神似的赶我。我不亲眼见一见你,就是在家里歇着,又哪里放心得下。反正来了,说个十句八句的话,也当不算过分吧?”   蒋呈衍笑道:“二嫂这话我不敢当,我哪有资格不让您同小公子说体己话。十句八句您尽管说着,我让人去给您备点瓜果。”   说着就开门出去了。站在门外想了想,转身去书房给蒋呈翰打了个电话,把慕沁雪在他府上的事同蒋呈翰说了。果然蒋呈翰就紧张了,马上亲自开了车来接人。   慕冰辞这边厢的担心也别无二致,怕慕沁雪出点什么状况,也怕慕沁雪太担心自己。又因为心结未解,确实也提不起劲来撒娇卖痴,有心想要慕沁雪快些回去。“阿姐不用担心,我在这里很好。蒋呈衍他对我也很照应,跟家里待我一样。”   慕沁雪拉着他的手拍了拍,眼睛却是看着床柜上,蒋呈衍方才放下的汤盅若有所思。待慕冰辞又叫她,才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转头看着慕冰辞,神色肃然道:“冰辞,若单论亲眷这一层关系,你呈衍哥哥性子稳重手段玲珑,自然没有不好。但只一样,我须提醒你,你必得时刻警惕。”   慕冰辞见慕沁雪这般严肃跟他说话,奇怪道:“是什么事?”   慕沁雪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推门进来,看到呈衍在喂你吃汤,你和他也不过相熟不到一个月,怎么就如此亲密了呢?”   慕冰辞听她说这话,倒没往深处想,他自己本是心无挂碍,又因为心里多了叶锦这桩事,也就没在意亲密不亲密。慕沁雪这么说了,他只觉得奇怪道:“阿姐在说什么?亲密是什么意思?”   慕沁雪只当他是不知道蒋呈衍的事,想来不过短短时日,慕冰辞也确实是没有渠道获知蒋呈衍的信息的。便无声一叹,道:“呈衍什么都好,单只一样,就是对姑娘的事不上心。你若是个女孩子,我倒也不必非要提这个事。却因呈衍喜好男子,虽说你跟他总有亲眷的关系在里头,我却总不能万事放心,就不疑他必定不会对你生了什么禁忌心思。”   这话说得隐晦,慕冰辞脑子里兜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慕沁雪说的什么意思。禁不住噗哧一声,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阿姐你是痴的,蒋呈衍自然有那个戏园子里的老情人混作一堆,你看他平日那个老气横秋的冷淡样子,怎可能来打我的主意?啊哟,笑死我了。”   慕沁雪听他明明白白是知道凤时来这个人,才道原来这小鬼头倒清楚蒋呈衍的底细。不由自己也笑了,却仍是说:“这我可不管,反正这个事你自己留个心眼,绝不能去犯了呈衍这方面的喜好。否则的话,别说我不能原谅呈衍,若叫爸爸知道了,只怕五雷轰了龙王庙,直接就派了兵把蒋家给端了。”   逗得慕冰辞大笑:“瞧你说得有鼻子有眼睛,有没有这么严重啊?到时候蒋家端了,你可怎么办?”   慕沁雪把他手掌翻过来,拢在手心里挠他掌心:“臭东西,你还笑。我可说认真的!”   两人在屋里嘻嘻哈哈地闹,门口蒋呈衍手上端了一盆水果,本想拧着门把进去,开了条缝却一丝不漏听了这一席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是关了门,又回到楼下去了。 第19章 Chapter (19)   慕沁雪坐了半个钟头,蒋呈翰就来把人接走了。幸哉慕冰辞一切正常,没让慕沁雪瞧出什么端倪来。这突击巡访就这么安然过去了。   慕冰辞当然也没把慕沁雪所言的事放在心上,那如流星一现般暗夜秘辛的小心思,也终于被越想越恨的复仇念头压过去。那日后蒋呈衍仍旧细致照料他生活起居,一次比一次浅淡的毒瘾,也依然陪着安抚。但蒋呈衍的暧昧态度却收敛起来了,对待慕冰辞,便同常日应酬那样的温和有礼。   慕冰辞隐约觉得蒋呈衍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却没去细想究竟哪里不对劲,自然也就无可分辨蒋呈衍这人的疏离与保持距离,明面上看来只如常日的春风和煦。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个月。   慕冰辞身上大好了之后,骨子里那个爱闹腾的性子就待不住了。蒋呈衍依旧每日都很忙,这回是要在外滩那资本主义林立的列强圈子里开蒋家的第一家银行,来来去去商议的事洽谈的人分外地多。但不管怎么忙,自从慕冰辞上回出了事,蒋呈衍不管走哪都把他带在身边。照理说,慕冰辞这不受管束的脾气,跟着蒋呈衍去与人议事,巴巴地旁边看着,应该十分难受。但这一个月相处下来,慕冰辞却乐得跟着蒋呈衍,就像蒋呈衍身后甩动的尾巴尖。   这日蒋呈衍接了工部局的请柬,也带了慕冰辞一同赴宴。   办宴的是工部局一位华人总董徐旻,因巡捕房探长杨天择日前晋升了督察,借着自己跟杨天择私交甚笃,特地设宴为杨天择贺升迁之喜。官家的事,少不得拉拢关系的由头,却不过徐旻身在华人立足工部局最高的位置,又有谁会挑刺他多此一事。   徐旻虽然做的是洋人租界的官,骨子里长的却是华派文化的根,设宴并不如洋人一般在礼查饭店大做酒会,而是在自己的私宅请了厨子落桌。另外又因为他热衷听戏,不惜重金请了沉香园的台柱凤时来,和上海一众拔尖的戏曲名角登台献唱。别的不消说,光是这一波身价,杨天择的面子就如上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重至尊金粉,足够的沉甸甸。   蒋呈衍带慕冰辞到了徐宅,在门房递了请柬,自然有人引领了到楼上主人厅。徐旻正与人寒暄,见了蒋呈衍上来,立即搁下了玻璃酒杯来迎蒋呈衍。杨天择跟在他身后,也一同迎了过来。   徐旻大笑:“不曾到门口亲迎蒋贤弟,勿怪勿怪!我正与天择说,怎的还不见蒋贤弟,要不要派辆车去府上接了来。又想着你哪里有闲工夫待在府上,活活地白跑一趟,就只好眼巴巴地在这里等你光临了。”   那语气措辞,真叫舌灿莲花。偏生在慕冰辞听来,假作头得叫人呕吐。慕冰辞见蒋呈衍又是那幅面瘫的脸摆着,与人说话:“徐董哪里话。能到府上赴宴,是蒋某的荣幸。又何况上次既欠了杨大哥一个人情,这次是无论如何要来捧这个场的。”   徐旻道:“贤弟这话说的,你能来府上,那才是天择的荣幸。我就是跟天择说,虽则往后他要管理这巡捕房,但要做到既维护租界治安,又得叫各方群众满意,这中间的方法手段,还得跟蒋贤弟多多地学习。更何况天择有今日能坐得巡捕房头号交椅,怎不是托了蒋贤弟的福。正是该多多地感谢贤弟出这正义之手!”   指的就是蒋呈衍出手收拾了罗宾逊,把他的位置空出来。工部局尚有的三位华人总董齐力担保,才把杨天择推上巡捕房最高位置。自巡捕房在租界成立以来,杨天择便是第一位华人总督察,足可名载史册。   蒋呈衍却不居功,道:“杨大哥既然能坐这个位置,那必定就是杨大哥有本事。这与旁人却是不相干的。”   应酬场上的寒暄,就是可劲地挑对方的好往高了捧,会寒暄的人侃起来,就如高手对决,一套太极拳可以你来我往推上一整天不嫌累。慕冰辞在旁边听蒋呈衍跟徐旻说话,一身身地起鸡皮疙瘩,耐不住恶心地对蒋呈衍说:“赴宴不就该好好吃饭?你打算在这里说到天亮吗?”   这话一出口,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除了蒋呈衍,其余人脸上各自变色,惊讶这样的场合,竟会有如此不懂规矩的人。便纷纷地就往慕冰辞看了去。徐旻也像才注意到慕冰辞,本以为不过是蒋呈衍下属的帮派青俊,这时听他这样说话,地位竟是比蒋呈衍还高了。再看慕冰辞穿衣时髦洋派,气质英毓堂皇,根本就不会是蒋家帮派人的打扮。立时脸上摆出体面的笑,问蒋呈衍道:“不知这位小公子,是蒋贤弟的什么人?”   蒋呈衍淡淡看了慕冰辞一眼,见这骄矜公子对众人异样目光全然不觉,也不顾场合,只顾着自己耍横,稍微沉吟一下,对徐旻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徽州慕帅府上的小公子,慕冰辞。”   一听徽州慕帅府,徐旻恍然,立即热情万分上前握住了慕冰辞的手,把他从蒋呈衍身后拽了出来:“徐某眼拙,原来是徽州慕大帅的公子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慕冰辞被人一把拖住手,拽了几下没拽回来,刚才说那些放肆话还没觉得尴尬,这下却像自己被扒了衣服遭受围观,竟然难为情起来。这时人群中有一把雌雄莫辨的声音带笑道:“徐总董这话诚然不假,慕公子可是个大人物,不止有个南方七省霸主的爹,并还有个在北京政府里头当总理的大伯,就这背景,怎不能叫这公子爷横着走路?”   这人一语点破,众人这才了悟,原来这年纪轻轻的小公子不是不懂规矩,而是腰板太硬。   话音落下,说话的人也到了众人眼界里头。慕冰辞瞪着眼睛一瞧,原来是凤时来。夜宴没到开席,楼下戏台上只是些个热场的小角色唱些不见经传的文戏,还不到凤时来的压轴工夫。凤时来便没有上妆,素白着一张脸,淡施粉墨,在一群西装洋服的男人中间,穿着件改良的功夫绸衫,从身形上看,多见俊俏柔媚,却少有血性刚硬。   他说着话上来就挽了蒋呈衍胳膊弯,笑得眉眼生波,道:“徐董设宴,你都敢这么晚来,看来你这个商会主席,比政要们的面子还大。”   凤时来说话向来刁钻,这话叫有心人听了,不知能给蒋呈衍生出什么风波来。徐旻偏就爱凤时来这一点,只是笑着帮蒋呈衍打圆场道:“你说的是。我们在局里做事,都赖这些商家上税养着,他们的面子理当要大。”   蒋呈衍接口道:“谁的面子大,都没有凤老板的面子大。谁不知道凤老板姿容清绝,唱腔百变,整个上海戏曲界名旦无一人与之可比。今晚凤老板要是有点不痛快,徐董这宴就要黯淡七分。可有人敢下凤老板的面子?”   众人闻言,一笑而过。既知徽州慕氏与蒋家本来就是姻亲,那蒋呈衍与慕氏交好,也就不是什么神秘事了。徐旻招呼众人入席,一行人也就把放在慕冰辞身上的探究目光,都移到了别处。入席的时候,蒋呈衍凑到慕冰辞耳朵边上低声叮嘱:“菜色不错,多吃少说。”   慕冰辞瞥他一眼,突然有点后悔跟蒋呈衍来蹭这顿无聊的官家饭。席间近距离看蒋呈衍与他人应酬,那种笑不入骨的进退有度,慕冰辞忽然想到,这些日子来总觉得蒋呈衍哪里不对劲,便是在此了。原来蒋呈衍对他也变成了这样,滴水不漏,却少了先前那种热切亲密。   月前蒋呈衍跟他那几分丝丝入扣的契合,就像是梦了一场。   慕冰辞嘴里吃着这官家样样精致的菜品,心里却不知怎么气闷起来。有心要起身来掷了筷头不吃这顿假面堆笑饭,却想着真那么做了,蒋呈衍只怕要成为这满屋子人的笑柄,竟就强忍着没去砸这个场子。   酒席吃了一半,戏台上将停,一时间乐器锣鼓声都停下来,整个氛围蓦地一冷,令人清醒不少。有人给杨天择敬酒,提到近日租界里工人罢工形势严峻,杨天择新官上任,能把这罢工潮掩下来,就已是大功一件。   杨天择便道:“这确实是立功机会。只不过我刚上任,就怕手下人还管不过来,要朝夕维护租界稳定,不是那么容易。毕竟巡捕房在明处,过分镇压民众运动,会坏了租界的名声。若能得本埠他方势力相助,内外援引,那这事就顺当多了。”   徐旻接口道:“你这想法倒好。你明知道本埠势力,都瞻瞩蒋贤弟这等枭雄,若是蒋贤弟能帮手你这一把,又何需他方势力?只是你这也太占蒋贤弟便宜,借了他的手立你自己的功。还不勤快地敬酒,非得蒋贤弟点头才显你诚意。”   两人一搭一唱,竟是织了口麻袋把蒋呈衍往里套。   杨天择忙站起来道:“徐哥这话诚恳。杨某要请蒋三爷这个人情,那还真得下足了功夫。”   蒋呈衍听杨天择说话比以往玲珑多了,可见人的身家上去了,连性格也是会变的。他说请这个人情,又怎么不是指上回与巢会阎罗父子在沉香园定下赔偿契约的事。这是变相地提醒蒋呈衍,世道上混的总有利益交缠,巡捕房站不站谁,有时候也至关重要。   这种时候,台面上肯定不能就这么明言拒了杨天择和徐旻,但过多参与政局要事,却也不是他蒋呈衍所喜。更何况镇压工人运动这种事,于整个蒋家有百害无一利。   也就拿出听不明白的态度来,把话头岔开了道:“我是很想同杨大哥喝个痛快,只是我近日接了个差事,要好好招待我嫂子家这个小舅子,是以不能喝得醉态百出。否则传到徽州去,慕帅还以为我不尽心尽力,故意下慕家的面子。那我蒋家可没法向这个南方七省霸王的亲眷交待了。”   话头里特地把徽州慕氏提了又提,又把方才凤时来说的“南方七省霸主”这个名头摆出来,故意用慕氏来弹压租界这个过分的要求。   慕冰辞自然想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佛偈,只觉得无聊透顶。再加上心里烦闷,更没劲透了,起身去后院如厕。   后院是一方小花园,慕冰辞正要进门,却被里头出来的人撞了下肩膀。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位沉香园唱花旦的名伶,凤时来。想到开席前蒋呈衍还当着他的面大赞凤时来姿容清绝,整个上海戏曲界名旦无一人与之可比,慕冰辞无来由一阵恼火。   再看凤时来已经换了水袖曳地的裙装,步态如凌波,在月色下真如一位曼妙清绝的女子。却一只手被一位青褐色长衫的中年男人牵着,凤时来半边身子跟没了骨头一样依靠在男人身上,大概平日也是这样靠着蒋呈衍的,教慕冰辞一阵恶心反胃。   凤时来倒没注意到慕冰辞,人多地方有个撞擦也不过稀松平常事,半怠半懈说了句:“抱歉。”   慕冰辞用力拍了拍自己臂膀,气恼道:“脏死了。”   凤时来脚步一僵。拉着男人也跟定不走了,仔细望一眼慕冰辞,认出来是蒋呈衍那亲眷关系的军阀公子,不甚在意微微一笑,转头跟男人说:“没什么。走吧。”   偏巧门内跟着出来另一个西装男人,年纪还轻,听见了慕冰辞那话,当即低喝道:“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   便有身后跟着的两个短打保镖,一身的流氓匪气,堵住了慕冰辞不让走。   慕冰辞本就是个越来事越不怕事的主,从小只有他给别人亏吃的份,这时被低贱戏子的恩客吼,哪里放得开这面子。故意抽了上衣袋里的手帕,当着凤时来和那俩男人的面,慢条斯理把撞到的肩膀擦了几遍。   嘴上冷冷说道:“你没听见我说什么,我再说一遍。这种低三下四出卖色相被男人包养的戏子,白天扮女人晚上侍候男人,从里到外都脏死了。”   “呵!”年轻男人气得笑了,打量着慕冰辞道:“看你崽子的样儿面生,外地来的吧?你敢在上海租界地盘上叫这个板,我高飞给你写个服字!你且先给我留个地名,一会儿揍完了你,我给你送府上去。”   “慢着。”一旁凤时来开了口,瞧一眼慕冰辞,只对着高飞道:“罢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不必大动干戈。再说他那地名报出来,你揍了他也是不好。就当给蒋三一个面子,饶他这一回吧。”   慕冰辞冷着脸正要动手,却听凤时来说了这些话,晓得他是认出自己来了。又听他提到蒋呈衍,亲密无间叫蒋呈衍蒋三,气得牙根子发酸。左不过对方没有动手,他却没有那个先动手的因由。   高飞道:“哦?这可是蒋三爷的什么人?”   凤时来道:“大约是蒋家二爷的小舅子吧。跟蒋三,总也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具体是什么,我就记不清了。”   慕冰辞见凤时来提及蒋呈衍,眼梢眉角皆尽媚色,言语间更暗示他与蒋呈衍交情匪浅,恨得要把一口牙全咬碎了。可要怎么样呢?总不见得为了那吊儿郎当的蒋呈衍,堂堂军阀世家少爷公子,要当街跟一个低贱的戏子别苗头。   再不想看这戏子拿腔作调,伸手推开挡在面前的两个保镖,恼怒道:“滚开!”   撞着高飞肩膀,自己走到转门里去了。留下高飞笑着摇了摇头,对凤时来道:“你看看,你撞人家一下,人家还非要撞还我一下。一会儿碰见蒋三爷的面,可要教他好好管管这沾亲带故的小舅子。”   晚宴散后,慕冰辞回到蒋家别院,也没什么精神。想起后院碰见凤时来那场景,一股无名火又噌噌往上冒。气得他开了浴水冲了个把钟头才出来。等换了清爽干净的丝绸睡衣出来,夜也深了,虽觉得又有些肚饿,也不想再吃什么。   只是坐到床上,又觉得全无睡意,一股子闷气憋得难受。   房门扣扣两声,还没应,自己开了。   蒋呈衍先是探进来半个身子,见慕冰辞还没睡下,这才笑吟吟地进了房。把手里的一盅莲子雪梨汤往慕冰辞床头柜一放,撩着长衫下摆也在床边坐了。   慕冰辞没想到这么晚蒋呈衍还会来看他,心里倒是高兴。但面上怎么也不愿表露,看了一眼那盅甜汤,懒洋洋道:“这么晚谁还吃这腻死人的东西,倒叫我胃里泛酸。”   蒋呈衍素来知道他这个小孩性子,从不与他较真,好脾气笑道:“你又不是怀了身子,好端端胃里泛什么酸?”   一句话就气得慕冰辞炸了毛:“你才跟女人似的怀身子!”   蒋呈衍只是笑:“好好,我说错话。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怕你饿坏了,可怎么跟你爸你哥交待?你在蒋家住一阵也就回去了,我可不能亏待了客人啊。”   慕冰辞横眉毛竖眼睛地看蒋呈衍:“你什么意思?嫌我住得久要赶我回去吗?”   逗得蒋呈衍哈哈大笑:“你看你,就这么点出息。我说你这个脑袋瓜子里装得都是十万根针啊,又细又密又扎人,往后怕只能找个男人婆结婚。要找个跟你一样钻牛角尖儿的,那你俩肯定能把对方扎死。”   慕冰辞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恼。却一时没什么同他说了。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腔心思是怎么回事,跟脱了缰的野马,不受他自己控制。   蒋呈衍见他不说话了,知道他是真恼了,伸手来摸了摸他短发,问:“听说今晚你在徐家后院跟凤时来差点闹起来了?”   慕冰辞一听这话,警惕地瞪着蒋呈衍,反问:“你怎么知道?”   蒋呈衍道:“凤时来跟我借了车送他回园子去,司机回来跟我说了。幸好凤时来认得你,不然保不准你要吃亏。你这个少爷性子,在你老家那是天生天养谁都让着你,可往后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得收收。”   慕冰辞听他说那个臭戏子又在他面前告状,更来火了。恨恨地别过头,没好气道:“是,我是少爷脾气不讨人喜欢。你就喜欢那些自己巴巴撵上来的低贱戏子嘛,奴颜媚相我还能去跟他们比啊!”   蒋呈衍最不喜欢慕冰辞这样,倒不是因着他从小家境富裕不曾吃过苦就瞧不上那些不得已讨生活的,而是慕冰辞这拈酸吃醋的尖锐,不管是佛是魔都得退避三舍。   蒋呈衍也不跟他辩解,只微微凑过头盯着他瞧。两人距离太近,慕冰辞被他看得心底发毛,有些不自在地把身子往后缩了缩,有些磕巴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难不成还因为他说了那凤时来两句,想揍他不成?   蒋呈衍目光从慕冰辞光洁漂亮的额头,落到他兽物一般湿漉漉的杏眼,顺着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那双总是气呼呼言语刻薄的血红色唇瓣上。   蒋呈衍喉结上下滑动,忽然有些口干舌燥。   慕冰辞晕晕乎乎看着他慢慢逼近,脸低下来,几乎就要贴着自己。他紧张得往后缩,不小心撞在床头靠背,想抬手推开他,可手心里全是汗,像黏在了被单上,怎么也抬不起来。   蒋呈衍的脸侧过一点角度,如果,如果就这样吻上来,嘴唇就会被含住了吧。   慕冰辞脑子里一片空白。如临大敌,呼吸困难。他瞳孔艰涩地颤悠悠摆动,很快眼角有些发红。这压抑迂回的气氛弄得他想掉眼泪。   不是哭。只是生理性地掉眼泪。   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和阻止眼睛分泌泪水,慕冰辞蓦地闭上了眼睛。他不能再看着蒋呈衍,再跟他对视,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举动来。只能跟遇到了危险便僵化的动物一般,僵持着一动不动。等待危险来临,或危机化解。   耳边却传来蒋呈衍一声低笑。“小傻瓜,逗你呢,你莫不是真想我亲你?快喝了甜汤早早睡下吧。”说着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长身而起,几步走出房间去了。   慕冰辞紧紧拽着被子边,这时才敢大口大口喘气。蒋呈衍只是靠得他稍微近了些,他整个身子都软了。两条腿颤悠悠不听使唤,腿间渗出一片湿滑淋漓的汗液来,又闷又烫叫人发狂。慕冰辞慢慢把腿放平滑下去,下身一阵胀痛,竟然笔直冲天地硬了。   这下咬着嘴唇也阻止不了眼睛酸涩地泛出一层薄薄水光来,慕冰辞把薄被蒙着头,挫败沮丧又咬牙切齿地咀嚼着那个名字:“蒋呈衍!” 第20章 Chapter (20)   那一夜慕冰辞转侧难眠,兀自苦恼烦闷,又兼心惊肉跳地熬了整整一夜。烦恼的是终究觉知自己这是开了心窍,若非对这人上了心,又怎会满心里都是蒋呈衍。心惊自然也因为是蒋呈衍,不单是性别禁忌,并还有乱伦的亲眷关系。兜来转去,最终却又想到蒋呈衍同凤时来合体纠缠那画面。于是这乱糟糟的思想里,又添了几分失落愤懑。   既然有了这样的心思,再看见蒋呈衍,就再也没办法坦然面对了。又想起才不过一个月前,慕沁雪同他说起蒋呈衍的秘辛,特地点拨他万不能去犯这禁忌,那时他还笑阿姐是痴的,张口就把这污水泼给了凤时来。   然而此刻把那时的心思再拿出来细细掂量把观,却恍觉自己那是心虚了,正像是已经把蒋呈衍兜在心里,就怕被人看穿说破,于是矢口否认,浑装全不在意。想着这些就连自己都暗暗慌张,蒋呈衍究竟是什么时候霸占了他的神思?是在阎家地窖里突然出现救他抱他的时候,还是沉香园跟凤时来颠鸾倒凤吓到了他的时候?   夜色从深至浅,转瞬天白。慕冰辞黑着两只熊猫眼一夜没睡,烦躁得坐立不安。念头里兜来转去全是蒋呈衍,压也压不住。一时想着见了蒋呈衍难堪,一时想着回了徽州,见不到了又难过,这一夜折腾,火气愈发地大。   不知不觉到了蒋呈衍出门的时间,木楼梯上传来皮鞋踩步的声音,慕冰辞惊醒过来,知道是蒋呈衍来叫他起床了,赶紧从窗台上蹦跶下来跃上床,掀过被子蒙住了头。蒋呈衍开门进来,就看到那床上拱起圆圆的一块。   上前去隔着被子,往那最圆润的地方拍了拍,轻笑道:“往日这个时候都在楼下满地打转了,这条神气活现的小尾巴今天怎么蔫了?”   慕冰辞一听到蒋呈衍的声音就羞臊,却又觉得光是听着蒋呈衍的声音,心上面那只花骨朵就倏地绽放出来了,欢畅得不行。哗啦一下扑开被子边,露出那张隔夜厌气的脸,佯装气恼道:“说谁是小尾巴?你这是在嫌我多余么?”   蒋呈衍笑道:“你总是这样误会我,自己就好受了吗?我说你是小尾巴,不正是你每天跟着我到处转,我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你盛气凌人的神气样子,不知道多开心,哪里又是嫌弃你了?”   慕冰辞知道蒋呈衍这人说话,从来就是这样蜜里调油的,不管是对着谁,总能催得花开城春。可明白是一回事,偏就是摆不脱蒋呈衍的糖衣炮弹,好像炮制在蒋呈衍这罐蜜糖里,自己就成了一个软糯糯甜津津的雪白粽子,令人嘴馋极了。可越看清自己这般毫无抵抗的样子,就越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故意就板起脸来:“你是开心了,我却有什么好处?你见的那些人,做的那些事,都无聊透顶。我今日起便不跟着你了,由得不见了你,倒快活自在!”   蒋呈衍在床沿半坐下来,道:“你要快活自在,我当然十分愿意。只不过上次司机没看好你,让你被人欺负至此,我不亲自跟着你,倒是真不放心。虽说阎罗父子还关在巡捕房里头,也不能确保他们那门众里就没有肯为他们卖命的人。万一盯准了找你寻仇,就是性命交关的大事了。你若不愿意跟着我,那就只能留在家里闷着了,你可受得住?”   慕冰辞又哗啦一下把被子蒙住头,从底下闷闷发声:“你又知道我受不住?我情愿关在家里,就不跟你去做那些无聊的事!”   这一通赌气全无道理。蒋呈衍又拿手在他身上拍了拍,笑道:“行吧。你就好好睡一觉吧,实在没劲了,去我书房里挑些喜欢的书看看。想吃什么只管叫厨房做,顺便我留个司机在家里,要是想出门了,就让他开车送你到我那里去,可好?”   蒋呈衍安排得当,也挑不出刺来,慕冰辞“哼”了一声,蒋呈衍便权当他答应了。站起身说声“那我走了”,就关了门哒哒哒下楼去了。慕冰辞听着他脚步声下去,心里头又别扭懊恨起来,想着,我说不跟他去,没人烦他闹他,他不知该多高兴吧?又想着蒋呈衍一点拒绝都没有就同意了他留在家里,肯定也是嫌他烦了不想带着他,于是又搜肠刮肚地难受起来。   真真的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蒋呈衍下楼来,吩咐自己的司机留在家里,又叮嘱道:“你马上打个电话给洪门范当家,让他派几个身手好的弟子过来,在花园里扮两个花匠,或者大门外扮几个车夫,不管用什么方法,千万不能让慕公子离开这栋房子。实在拦不住,马上打电话给我。若是他出了什么事,我惟你是问。”关照了一番,才自己开了车出门去了。   蒋呈衍到银行处理了一些事,下午就去公司里处理帮会的事。杜乙衡和范锡林都已经等着了。   “最近巢会那边动向如何?”蒋呈衍坐下来看门见山,挥手示意杜乙衡范锡林不必多礼。   范锡林道:“阎罗父子还关押着,总不能让他们毫发无伤就出来了。至于巢会,阎罗下面几个坐馆分了两派,一派主张打点捞人,一派主张另选当家,各为利益,闹得动静不小。”   蒋呈衍点了点头:“先让他们斗着吧。我这头总没有时间去管他那门闲事。就算阎罗能出来,要摆平门众的事也需时日。巢会总归就是人齐心不齐了。”   杜乙衡道:“三哥真打算就这么放过阎罗了?只让他俩父子受些牢狱苦,未免太轻纵了他们。”   蒋呈衍冷道:“以我对阎罗的了解,他定是舍不得阎世勋坐牢的。他必会包揽了所有罪责,保他儿子先出来。我和大哥意见一致,阎罗这个当家人,暂时还得留着。但是阎世勋就不同了,他既然敢动我的人,就该有胆受这个后果。若慕家公子真出了事,只怕我蒋家都会让慕氏端了。阎世勋这种无头脑只会坏事的阿斗,他既然喜欢让别人吸毒,就让他自个儿吸个够吧。”   范锡林反应甚快:“阎世勋的行迹我已经派人摸清楚了。他在添香楼有个相好,阎世勋隔几天就会去那里过夜。只要三哥开口,我派人扮了串堂的,往阎世勋喝的酒里茶水里,慢慢地加那无味毒粉,等他毒瘾犯上,想戒也难了。妓寨娼门人来人往,谁也查不出来是我们的人做的。三哥只管放心。”   蒋呈衍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纷繁乱世,谁人无辜。自己作的孽,自己吞,这公平得很。”   杜乙衡和范锡林再清楚不过,这就是玉面修罗蒋呈衍的真面目。明面上他从不需要压人一头两头,往往谦逊和蔼,加上场面话说来一套一套,却从不刻意强调自己胜人之处。人只当他斯文面善,是个能好好说话的主。但若是有人犯了他的忌,他这温良和气的表面下却包藏着账目分明的心窍。一笔一笔有欠有还地清算,即便暂时斩草还留了根,也不过是因为还没到除根的时机。   杜乙衡道:“该是阎罗要咽这苦果。他做那些行当,若也就是求财,跟咱们相安无事互不触犯,三哥又不扛那救世圣父的担子,自然也不会真的去动他。但他既然作死,咱们也就是送他一程,成全他罢了。”   范锡林想到什么,问蒋呈衍道:“三哥,我听说昨日工部局徐董的晚宴上,杨天择提出来要咱们帮他们镇压工人罢工,可有这回事?”   蒋呈衍点头:“有这回事。”   杜乙衡道:“那三哥打算怎么办?这些雁过拔毛的大胃狼,吃相也太难看了。明着要上税,背地里要打点,现在倒好,出了钱不算,居然还要咱们参与这种腌臜事!三哥把生意铺到各个行业去,就是不想把全部身家都砸在帮派这种皮条贱业上,他们这不是逼人太甚么?”   蒋呈衍冷悠悠一笑,道:“我暂时没有应承。他们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实在不得已,只能让大哥请北平政府里的关系。只要我一天不点头,他们就搬不去这外部势力的救兵。闹成什么样,随他们去吧。顶多又是我们多花一笔钱。”   范锡林接口道:“其实三哥又何必难为自己的钱,咱们就不能考虑跟工部局合作吗?虽然说,蒋家铁打的根深蒂固,当今这流水的政府也撼不动咱们根基,但咱们毕竟是野合流派,与巡捕房那些吃皇粮的,压根没得比。人家冠冕堂皇,我们再风光,也不过一群社会盲流。若借这个机会能为工部局出一份力,那咱们就名正言顺了。”   蒋呈衍一双丹凤眼轻飘飘看着范锡林,听他这番口吻似是有备而来,定是他已经深切考虑了这事。也不说破,只淡淡问他:“你很想为工部局所用?”   范锡林这才觉失口,愣道:“也不是我很想,我就是,听说了这事,想给三哥提点建议。三哥难道就没想过,蒋家从漕运传家发展至今,也该在官家史书上留下口碑载道的一笔吗?”   蒋呈衍望了范锡林良久,才轻叹道:“我多少理解你的心思,毕竟咱们这文化深潭里浸淫出来的人,总瞻仰那官家名册的认可,才是个人乃至家族最大的成功。除此以外,其他的路途,都不是正途。人也不需要都成为活生生的人,只需要成为一道碑,一块牌这样的死物。所以名声倒比性命更加重要,仿佛积攒到了这样的道德高度,就永远站在正确的位置,就获得了随意指摘他人的至高权力。而这样的人,就好像成了完美无瑕的圣人。”   蒋呈衍摇了摇头:“我却不能以我帮众弟兄的性命,去屠杀与他们同样鲜活的工人的性命,哪怕是用名垂青史的所谓官家正义。官家正义,从来只保全当权者的利益。而我虽扛蒋家的事业多年,却并不以为自己真的就有权利去挥霍帮众子弟的性命,拿来换一个毫无意义的口碑载道。锡林,我身上也染别人的血,但我依然有我的底线。若你还当我是洪门的大当家,这样的建议,往后不必再提。”   慕冰辞在蒋呈衍的书房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到了傍晚,平嫂给他端了晚饭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的矮塌上吃了,依然抱着书不肯放。蒋呈衍的书房里都是一些自由主义类的书册,还有一些国外的法典,跟他这个人的气质,倒有些不搭。慕冰辞拿了一本英文原本的《通往奴役之路》,看得天昏地暗,不知觉到了晚上九点多。   蒋呈衍还没回来,慕冰辞恍然觉得这一天好像很长。往常这个时候,蒋呈衍再忙,也要顾及带他吃饭,早点回家休息。但今天他自己出去,却像忘了时间,是真的忙成了这样,还是——又找情人幽会去了。   慕冰辞酸溜溜想着,不免焦躁起来。起身来把书丢到一旁,心里就竖起了无名火。却因为旁边连半个人都没有,又不知这口闷气能冲谁撒。   忽然,书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慕冰辞愣了愣,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是蒋兄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   慕冰辞也不知是谁,只道:“蒋呈衍不在。你是哪一个?”   “蒋兄不在?那你是——是冰辞吗?”   慕冰辞这才听出这声音,竟然是慕岩秋,更加愣了:“你是——慕岩秋?”既是慕岩秋,口气便不善了:“你跟蒋呈衍很熟吗?打电话给他做什么?” 第21章 Chapter (21)   慕冰辞正因为蒋呈衍迟迟不归,烦闷暴躁无处发泄,慕岩秋这一通电话就撞了枪头。慕冰辞自来对他没有好声气,慕岩秋也见怪不怪了:“我跟蒋兄哪来很熟,不过是义父关照我打听你的近况,看看你在大小姐那边习惯不习惯。这么晚了,我打给大小姐,肯定打扰了她,所以才想打给蒋兄问上一声。”   慕冰辞却不领他的情,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爸爸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个儿子当得很听话顺从嘛,跟条狗似的,给根骨头那尾巴能摇得耍杂技一样。这阵子你一定哄得爸爸很开心吧?说什么打听我的情况,我不回家没人碍着你拍马屁,你不正好高兴?”   慕岩秋无奈道:“冰辞,你别这么说我。我当然也是很想念你,要不是义父有事交待我做,我肯定陪你去上海的。慕阳虽然身手也好,可我总不放心,就怕别人都没有我这么着紧你。我想着大小姐毕竟临产,不方便事事关心照应,蒋兄定然也忙得脱不开身,你在那边可好?吃穿住行,都习惯吗?可有人欺负你?”   慕冰辞听了“欺负”这两个字,回想起来了上海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历经了叶锦的事,他的心境也起了翻天的变化。对姐姐,对蒋呈衍,把他们俩在他心里的位置调了个个儿,又把自己陷在了一个密不透气的沼泽里。就跟得了什么病似的,一时高兴欢喜,一时又烦乱郁闷,都不像是个正常人了。然而这些事又能对谁去说呢?不过是捂在心里发酵,不敢找当事人对峙,就只能往旁人身上撒气罢了。   就对慕岩秋道:“你别假惺惺装好人了,谁稀罕你陪我一样。把你自己说得这么好,难道我没了你侍候还能活不下去了?你不在边上啰里八嗦,我好吃好住玩得又畅快,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也别想着嘴皮子上拍我马屁,我就能对你做的事既往不咎。好好做你的大少爷,没事别来烦我。”   慕岩秋被他一顿抢白,哭笑不得。对着慕冰辞又狠不起来,只道:“罢了。我对你这番情意,跟你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得。只盼有一日能拨云见月,你能明白了我是真心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也就不枉我所做这一切,都顾不得自己喜不喜欢了。”   慕冰辞从前印象里,只当慕岩秋是老实木讷的,两月不见,听他讲话变得玲珑动听,都快赶上蒋呈衍的油嘴滑舌了。偏生蒋呈衍的腔调能令他浑身舒畅,旁人这样说话,却教他无端端一阵寒毛倒竖。便不耐烦道:“闭嘴。谁来管你做了什么,你自己要重视我,我可没求你。再说了,你问过我同意你重视我了吗?谁知道这不是你装模作样给爸爸看,不是为的稳固你大少爷的地位?好端端的别来恶心我,你别以为你冠了慕姓,就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了。我心里可没真把你当了亲哥哥。”   纵然慕岩秋受惯慕冰辞这种闲气,这最后一句话还是教他心里一阵滞塞。难过之余,也没什么话同慕冰辞说了,只得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既然在上海过得舒心,我和爸爸也放心了。帮我同大小姐问声好。我这就挂了。”   慕冰辞还想堵他两句,却听得那话筒里发出尖锐长音,慕岩秋已经先一步挂断了。气呼呼地把话筒哐地拍回底座,自语道:“该死的慕岩秋,现在都敢挂我电话了!”   房门开了,传来蒋呈衍的声音道:“这是跟哪个不长眼的打电话了?火气这么大。把我这电话机都快砸坏了。”   蒋呈衍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一入慕冰辞的耳朵,就能让他浑身轻飘飘地快乐起来。慕冰辞前脚才恼着慕岩秋,后脚见蒋呈衍回来了,转身冲着他就露出了极开怀的一个笑。盖因平时对着蒋呈衍,慕冰辞总是处在各种极端情绪中,那姿态无不拿乔地端着,因此极少这样自然地表露过。这乍然一现的明媚,落在蒋呈衍眼中,亦牵起了心底贪嗔的悸动。   蒋呈衍恍然觉得,被人热爱等候的滋味,是这么妙不可言。   慕冰辞道:“你这么晚回来,一声好都不问,就知道心疼你的电话机。就是砸坏了又怎样,我赔你十个八个。”   蒋呈衍笑道:“该我被你抢白这一顿,明明我一天在外都牵挂着你,怎么见了面,又不好好跟你问好呢?今天过得如何,可饿着闷着了?”   慕冰辞每每拿话兜到了蒋呈衍,见他真的就来迁就问好,心里就禁不住得意。“尚可。你的书不错,正好解闷。”   蒋呈衍道:“不觉得闷就好。唔,这刚才是谁的电话?”   慕冰辞哼道:“是慕岩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神经,这么晚打电话来找你。”   蒋呈衍眼神往电话上一瞟,轻笑道:“岩秋有没有说什么?”   慕冰辞道:“他还能说什么?就是爸爸让他来问问我好不好。这个马屁羔子,还不是想通过我去讨爸爸欢心?我偏不买他的账。”   蒋呈衍摇了摇头:“你呀,就仗着岩秋对你忍让,尽把他欺负的。”   慕冰辞不知怎么,总觉得慕岩秋这一通电话打得莫名其妙,单只问问他好不好,又突然冲他说了那些肉麻话,就非得选这大晚上的时间?况且这通电话,原本是打给蒋呈衍的,难道慕岩秋还打算那些肉麻巴巴的话,让蒋呈衍转达给他不成?   又听蒋呈衍帮他辩解,就憋不住问道:“蒋呈衍,你和慕岩秋,交情很好吗?”   蒋呈衍慢条斯理地说:“我和岩秋见面的次数,还没见你的多,哪来什么很好的交情?”顿一顿,又说:“怎么问这个?”   慕冰辞说:“我想他这么晚打你电话,既不怕打扰你,那肯定就很托大了。”   蒋呈衍笑道:“慕岩秋与我托大,可又要惹得你不高兴了?”   慕冰辞气哼哼:“慕岩秋那个满肚子算盘的白眼狼,他要是跟你交好,那肯定也是瞅准了能从你身上得什么好处。你可别着了他的道,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蒋呈衍哈哈大笑:“说得不错。我可真不能着了他的道,不然他把你赶出来了,你可连个寄身之所都没有了。”   慕冰辞见他又来打趣,站起来往门外走。“这么晚了,我没兴趣在书房跟你斗一夜的嘴。你这一身的汗臭,我也不想闻。先睡了。”   听得蒋呈衍在身后叫了一声:“冰辞。”   慕冰辞站在门框处转身来,冲蒋呈衍抬了抬下巴:“做什么?”   蒋呈衍道:“你姐姐还有个把月就生了。这个礼拜天,我同你一起去买个礼物。你要做舅舅的人了,得备份大礼抬一抬身价啊。”   这心意倒是十分得体贴切。慕冰辞想了想,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蒋呈衍站着看他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听着他脚步在走廊远去,该是走回自己房间了,才走到电话旁,拎起话筒往机身上哗啦啦拨了几圈。电话接通,传来慕岩秋的声音:“蒋兄,你回来了?”   礼拜天早上,蒋呈衍带了慕冰辞出门。先去了趟银行,已经选好了地址,相关的手续也已经办得差不多,又要选人,一波一波的事忙不完。蒋呈衍在临时办公室见了一上午的人,到了中午才得空出来,就跟慕冰辞在外滩吃了饭,而后就近去洋行挑礼物。   车子开在街上,蒋呈衍问道:“这两天有没有想想,要给你姐姐买个什么礼物?”   慕冰辞说:“早想到了。就给阿姐买个洋人的相机,这样她可以把小外甥的点滴都拍录下来,往后翻看回忆,可不幸福?”   蒋呈衍笑着:“这主意不错。虽说是送给你姐姐的,却也就是你小外甥真正用得出彩。这份心意,可真正赶上需求了。”   慕冰辞听蒋呈衍夸他,自然高兴,反问道:“那你准备送什么呀?”   蒋呈衍叹道:“我就没你这么稀奇的念头了,也就中规中矩,送小孩儿的祈福金器买个全套,盼着我二哥不嫌弃就好。”   慕冰辞笑话他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土得掉渣。实在不是个有意趣的人。也幸好你不跟女孩子拍拖,否则的话,甩你的人,也能站满整个五角场了。”   蒋呈衍又是那样轻悠悠一笑,不着痕迹地往他那洋洋自得的脸瞟了一眼:“是。那我往后就多多地亲近你,从你身上沾点意趣也好。”   这几下你来我往打趣,两人先前几天那无形隔阂像是消弭了下去,相处又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慕冰辞混茫茫里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都是奔着蒋呈衍而来,像是脱缰的野马。尽是脖颈里死死扯着缰绳,告诫自己不该这样轻浮,可那些奇巧的小心思压根都撒开四蹄狂奔突击,只想着蒋呈衍多看他一眼,多逗他一句。   这便是欢喜了吧。   两人正说笑,车子忽然猛地一顿。慕冰辞整个人往前一栽,撞到了前面椅子靠背。蒋呈衍伸手拦了他一下,问司机道:“出了什么事?”   不等司机回答,车窗外面人声喧嚷鼎沸,呼啦啦喊着口号,此起彼伏。一眼望出去,整条街挤满了人,都举着黄的白的字牌横幅,血红的大字写着各式要加薪要尊重的标语。那人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的街道涌过来,潮水似的把整条街瞬间淹没了。   这种情况司机也不敢摁喇叭,群情激奋之下说不定就要来砸车伤人。只跟蒋呈衍说:“三爷,要不要调头回去。后面应该还能走。”   蒋呈衍往窗外看着,说:“我下去看看。你带慕公子调头,到前面路口等我。”   说罢就开车下去,几步走过去混入了人群中。   慕冰辞道:“这是做什么?闹大罢工,还不快些走。”   司机一边打轮一边接口道:“这罢工已经闹了一阵了,再不解决,巡捕房难辞其咎。工部局那边已经给三爷几次施压,要三爷出手镇压。三爷大概也是想闹明白他们到底罢的什么工吧。”   慕冰辞想起先前跟蒋呈衍去吃饭,确实听杨天择提过这件事。不由皱眉道:“那些官衙门真没用,蒋呈衍是生意人,怎么能去干官兵的活?那活都让蒋呈衍干了,他们倒是白拿着官饷贪舒服?整一群社会败类。”   司机摇头道:“那不尽是?可这世道就是这么没道理,就算官衙门是让行商养着,但还是官尊商贱。谁让人家手里有权,哪怕你生意做得再大,哪天说不让你做就不让你做了,跟谁也说不上一个理字。”   慕冰辞听了厌烦道:“哼,这帮龟孙子,都不过仗着没吃过苦头。我要有我爸爸那样的权势,直接发兵反了他们!”   正说着,车子已经转头往方才进来的路口停下来。没多久蒋呈衍从人群里现身出来,快步往车子走近。他身后人群经过,稀稀落落有十几个人散开出来。慕冰辞托着下巴望蒋呈衍,忽然瞥见蒋呈衍身后有什么亮的东西一闪。慕冰辞几乎是本能地开了车门直奔过去,嘴里喊了一声:“蒋呈衍快闪开!”   蒋呈衍原本对身遭环境很是警觉,但见了慕冰辞忽然下车,便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慕冰辞身上去了。见他忽然扑过来大喊闪开,知道不妙,下意识伸手拦住他往侧向里躲避,同时转身一个侧踢,正正踢中了身后飞扑过来的一人。   司机也已经跟下车,西服下摆一撩露出来腰里的枪,□□对着那被蒋呈衍踢倒的人砰砰砰放了几枪。蒋呈衍已经搂着慕冰辞后腰,快速退回车上,碰地关了车门。司机也很快跳上车,松了刹车急速飞驰而去。   整个过程慕冰辞却是一声不吭。蒋呈衍往车外回望了一眼,确定对方没能跟上来,松了神色看住慕冰辞:“冰辞?”   却见慕冰辞咬牙皱着眉。低头一看,他竟两手紧紧抓着一把匕刃。血正从那贴肉的切口里汩汩流下。 第22章 Chapter (22)   蒋呈衍先一眼看见慕冰辞双手血流冒涌,握着短刀抵在腹部,怀疑那刀捅到肚子里去了,吓得不轻。汽车开动时一晃,刀匕自己从慕冰辞手里掉下来,才知并没有伤到身上。赶紧从西装上袋掏了手帕出来,用力压住慕冰辞双手止血,对司机道:“快去华德氏诊所!”转回头来,又再把慕冰辞周身都摸了一遍,才敢确定只是伤了手。   慕冰辞自小没吃过苦头,异常怕疼,这时候却只如懵掉了,愣愣看蒋呈衍紧张地捏他胸腹部,软声说了句:“我没事。”   蒋呈衍吊着的心这才稍宽,眉头却仍是皱着:“你这傻子。方才那混乱的场面,你好好待在安全的地方,这样胡乱冲出来添乱是做什么!你须记住一件事,以我的身手,除非是远距离放冷枪,像这种贴身偷袭的伎俩,根本伤不到我半分。往后别再为我犯险了,知道吗?”   蒋呈衍实是为他担惊受怕,口气不免重了些,教慕冰辞听了,却以为是在怪责他。慕冰辞恼道:“谁想为你犯险来了?”猛地把手一撤,也不要蒋呈衍压着了。伤口上压力骤失,一下子血又奔涌,整条手帕都染透了。   蒋呈衍心里一紧,赶紧又拽过慕冰辞两手,牢牢压在自己腿上。无奈叹气:“是我不好。你伤得这样,我只该心疼懊悔,却不该与你说教这些道理。我只是气自己又牵累了你。”   这“心疼”二字,如盛夏天里甜丝丝凉津津冰水饮落胸口,让慕冰辞全身的燥气都冷却了。眼见蒋呈衍皱起的眉都能揪成一只饺子,若不是慕冰辞两只手都伤了,真有点想伸过去揪一把。“蒋呈衍,今天的事,你不用感到懊悔。我见你有危险,想过去帮你一把,这都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既然是我自己的决定,那我必然要为自己负责,是伤是死,这与你都没有什么关系。我并不需要把受伤的事归咎于你。”   慕冰辞大概是从没见蒋呈衍有情绪,有心想安慰他。嘴上说的这些个话,却是无心之言。正因无心,更显珍贵。   蒋呈衍定定地瞧着他一时失血太多,脸色有些发白。心里陈杂滋味不可言说,只好无奈淡淡一笑:“小傻瓜。”   伸了一手去慕冰辞后脑,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压到自己肩膀上,手掌心贴在他后心,一下一下轻轻拍着。这动作看似是安抚着慕冰辞,却连蒋呈衍自己也不知,那一拍一拍的节奏,分明就是他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   车子一路开到蒋家的私人医生华德氏开的诊所,幸而华德氏没出外诊,见了蒋呈衍带人进来,赶紧帮慕冰辞处理伤口。华德氏清洗伤口之后作了检查,皮肉切口虽深,幸哉没有伤到筋骨,于是用药水消了毒,便给慕冰辞包扎起来。稍后又配了些消□□水和捆扎带,给慕冰辞带着,以防不时之需。至于换药包扎,那自然是华德氏亲自到蒋呈衍府上去做。   从诊所出来,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礼物也买不成了,直接回了家。等蒋呈衍安顿好了慕冰辞,换了衣服下楼,范锡林也已经赶到,上来就问:“三哥你没事吧?”   蒋呈衍换了一身家居长衫,一边挽着袖口一边往楼下走,淡淡看了一眼范锡林道:“不愧是洪门当家,消息这么灵通。是门徒给你传的信?”   范锡林道:“正是。你那里刚出事,就传到我这里来了。传信的人说三哥没有逗留就走了,我琢磨去现场肯定碰不到你,才想着过来看看。也不知是哪个贼心狗胆的东西,要是让我挖出来,剁碎了喂狗!”   蒋呈衍在沙发坐下,摆手示意范锡林也坐:“若是近仇,无非就是巢会打击报复。但最近也不可摆脱罢工这事的嫌疑。对方单人单刀,能成什么事?可见不过想给我提个醒:上海乱起来,我也别想置身事外。那很可能就是巡捕房的安排了。左右不过想逼我出手,助他们镇压罢工。若真是巡捕房,那这个杨天择,倒是有点不择手段。”   范锡林惊讶道:“我却不曾想过这一层。可杨天择能上位,还是托赖三哥清理了罗宾逊,杨天择真要这样对咱们,咱们又岂能容他!”   蒋呈衍摇了摇头:“锡林,杨天择从前在罗宾逊下面,纵然不喜上司,也只暗地里积攒外部人情,却从未与罗宾逊闹红脸。这样的人,既有野心又有蛰伏的耐心,又怎会埋没?他能上位,看着是我踢走了罗宾逊留了空缺,更多的,却是他筹谋伺机已久,这次的机会,是无论如何不会白白错过的。你且看他与工部局徐旻私下交好,可见他也是精于世故。”   范锡林踌躇道:“三哥这么说,杨天择既有工部局和巡捕房依撑,我们一时倒还不好动他。娘希匹!既然那姓杨的今天能安排这么一出戏倒逼三哥,保不齐明天他又要耍什么别的暗罩子,三哥,你本意想按兵不动,但这局势,哪是按兵不动就能趟过去的?咱们务必要早做打算啊。”   蒋呈衍把头仰在沙发靠背上,目露精光望着范锡林颇有打算的姿态,静歇片刻,才慢慢道:“早做打算,无非就是入局与不入局两个选择。锡林,你说得不错,我本是生意人,可这些年来又有哪一刻与政局脱离了干系?明枪、暗箭,一茬接着一茬,想躲也无处可躲。既然躲不得,那也只能正面交锋。太平日子不多了,你们也先别忙着表态,若信得过我,就再等一等。时机不到,不过白白耗费精力。”   范锡林听他这话,知他是有所筹划,疑惑道:“三哥的意思是?”   刚要问个明白,楼梯上传来踢踏踢踏脚步声。慕冰辞踩着拖鞋从楼梯下来:“蒋呈衍,阿姐刚才打电话来,喊我们礼拜五晚上去吃饭。”   蒋呈衍扭头看了他一眼,两只手掌厚厚地包了起来,走路的时候举在胸口,那样子又傻气又可爱。回过头来对范锡林道:“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就把范锡林撵走了。   慕冰辞走过来道:“你怎么有见不完的人?看来赚钱这事也不容易,难为你成天地满面堆笑,就跟个人形泥偶一样。”   这就把蒋呈衍逗笑了:“可不是。我也不过赚点辛苦钱,心里苦闷却又有谁心疼呢?”拉过慕冰辞手腕,“手还疼么?”   一提到这手,厚厚的纱布包了一层又一层,致使他行动非常不方便。手指不能弯曲,既不能拿东西,也放不进衣服里,对于平时灵活惯的慕冰辞,实在折磨。慕冰辞皱眉恼道:“这可恨的手,单是吃不了东西也就算了,慕阳总能帮帮我。可洗澡怎么办呢,总不能憋到伤口长好,人都发馊发臭了。”   蒋呈衍笑道:“这有什么,你要不想让慕阳帮你,那我来帮你就是。我总归也要洗澡,你同我一起洗也是可以。”   这话一说,与蒋呈衍裸身贴着的画面自动地涌进来慕冰辞脑中,再一想到先前做的那个荒淫梦,慕冰辞只觉得脑门轰地一下,差点就爆了血管。脸皮立时红了,连被蒋呈衍握着的手腕,都发痒发麻起来。连忙用力抽回了手,装模作样瞪着蒋呈衍:“你是犯浑了吧,我又不是那个戏子,谁要同你一起洗。”   蒋呈衍见他这样,知道这话再说下去,又要扯到他跟凤时来那桩事,也就转了话头道:“你姐姐又喊我们吃饭,这倒很好。我那二哥出了名的小气,因为你,我还能多蹭他几顿饭。不过我也伤脑筋,自从我接了你过来,每次叫你姐姐见到你,不是病了就是伤了,就怕你姐姐看不过去,臭骂我一顿。”   慕冰辞见他并没揪着那话题继续说,免了他的尴尬,一时松了口气,一时又有些许说不清的失落。但同蒋呈衍口角交锋,又是怎么都高兴,就说:“这倒也是。怎么我自从见了你,就各种倒霉落魄。肯定是你与我命格犯冲,该就此分道扬镳。”   这样说法,慕冰辞本来只是玩笑话,但话一出口,却忽然想起蒋呈衍从阎家地窖救了他那晚,曾与他说起老死不再相见之类的话。便莫名地有些心慌,似有种被放弃的恐惧。而蒋呈衍静幽幽地望着他,末了淡淡一勾嘴角:“胡说什么。真要分道扬镳,你又要去跟你姐姐告状,说我不肯招待你,我还有好日子过吗?”   慕冰辞也就讷讷地,一笑置之。   到了礼拜五,蒋呈衍先派人接了华德氏过来,给慕冰辞换了药,重新包扎得薄了一些,以免慕沁雪看到,以为那手伤成了什么样,白白地给她增添惊吓。傍晚时候蒋呈衍就从家里拿了两瓶红酒,就带着慕冰辞赴宴去了。   晚饭是在蒋呈翰家里吃,慕沁雪让厨房做了一桌徽州菜,安排了简单的家庭小聚,招待蒋呈衍和慕冰辞。方见了慕冰辞的手,慕沁雪听闻是慕冰辞与人练击剑伤的,又喋喋地念叨了一番。   这回蒋呈翰也早早在家,由得慕沁雪差遣,拿这个取这个。慕沁雪挺着快生产的大肚子坐在桌边,指使蒋呈翰舀汤夹菜。   四人碰杯喝了点红酒,慕沁雪道:“冰辞来了上海也快三个月了,可喜欢这个地方?”   慕冰辞点了点头:“上海富庶繁华,我当然喜欢。”   慕沁雪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前两天爸爸打电话来,还跟我说起,你要是喜欢这里,就给你买处别墅留下来吧。反正你现在也没个定性,等安置下来,你看看自己喜欢做什么,是要自己做做生意,还是找份工作,爸爸都是同意的。”   慕冰辞一听这话,就知道老头子又要准备拾掇他,爽快道:“好啊。那我就好好想想。”心里却思索,反正老头子鞭长莫及,他便先想个一年两年再说吧。   慕沁雪见他这样,很是高兴:“看来我家冰辞是真长大了,这么乖巧懂事,姐姐欣慰极了。若是能再遇上个好女孩,在上海成个家,那真是再和美不过。我们姐弟俩,也算是有个照应。”   慕冰辞便就笑眯眯地,也不去接她的话,只说:“阿姐家的汤好喝。”便埋头呼噜呼噜地喝汤。   蒋呈衍在边上看他装腔作势的样,心里却指不定在打着什么小算盘,便暗地觉得好笑。虽同情慕冰辞又被慕沁雪这样热情关照,却不想把自己搭进去,也就光吃饭不说话。   却不知慕沁雪早已备好了大刀,单拿慕冰辞当作开场白,就等着抓他来祭旗了。慕沁雪把酒杯倾到蒋呈衍面前:“今天请你们来,一个是想谢谢呈衍代我照顾冰辞,另一个,是我接了个政治任务,要为大哥引荐一位大人物给呈衍认识,在此先跟呈衍你报备一声。”   蒋呈衍挑眉:“大哥这是做的什么事情,二嫂都快生了,还让你操心他的事。是什么大人物,他自己不能引荐给我,必须要二嫂出面?”   慕沁雪道:“当然是因为这位大人物,必得经我引荐更合适。穿针引线这种事,你大哥怎么做得来?”   慕冰辞见她神神秘秘,在旁边接口道:“阿姐就不要卖关子了,快点说了吧。”   慕沁雪笑着拍了他一下:“你这个小鬼,我给你呈衍哥哥介绍女朋友,要你急得什么来?” 第23章 Chapter (23)   慕沁雪一说这话,叫慕冰辞和蒋呈衍同时愣了。只是蒋呈衍更处变不惊,转而就笑道:“二嫂开玩笑的吧。大哥自来知道我不长进,又怎么会突然做这种无聊的事?况且,他也从没同我提过。”   蒋呈翰插嘴道:“大哥做的,自然不会是无聊的事。他没跟你提起,因这做媒的事不方便由他一个男人来说。想来想去,也就沁雪最适合接这差事。”   慕沁雪点头道:“大哥既然交待我这件事,我总要把它做好。也是为免你心生抵触,才想着提前先跟你说一声。大哥也没说要你必须服从安排,就是让我把女孩的信息给你交个底,好让你自己衡量,要不要跟人家交往试试。”   蒋呈衍干脆把筷子停下来,端正坐着,嘴角微微一弯,就准备听慕沁雪接下来怎么说。慕沁雪见他这姿态,知道他是抱着商议的态度,便开门见山道:“这姑娘叫汪可微,是美国驻上海大使馆华侨大使汪复城的独生女儿,分别留洋欧洲和美国。年纪比你大一些,见识阅历之丰富,当真万里挑一。她年纪轻轻,却与美国法国那些政要夫人都很熟,那外交风范,比她父亲汪复城还要青出于蓝。先不谈大哥嘱意这样的弟媳,我就是觉得,即便谈不得婚嫁,这样的女孩能引为至交,也是大有益处。”   蒋呈衍淡淡一笑,自污道:“如此优渥的背景,难道偌大中华就没有与之匹配的英雄了?怎轮得到我这样一个混帮派的粗人?”   慕沁雪嗔他一眼道:“你瞧你说的这个什么话。人家女孩子这么好,追的人自然多到了天边。奈何她心气也高,自五年前丧夫,至今独身一人,谁也入不得眼。但她交游甚广,经常国内外四处地跑,也并不为寡居和婚姻事失魂落魄,真正活出了风采。若不是上个月汪复城前往北平公干,正好与大哥聊得投契,这样的花田喜事,也确实轮不着咱们家。”   蒋呈衍心里再明白不过,自家大哥是何等工于算计之人。汪可微既然这样善于结交内外权贵,不管与谁结亲,她本人于夫家的价值是不可斗量的。与她能带来的利益相比,他蒋呈衍的婚姻事,又算得上什么。光凭大哥先前舍近求远,非求得徽州慕沁雪嫁为蒋呈翰之妻,就知道蒋呈帛意在巩固自身权势。与这份野心相比,他蒋呈衍区区人生快意,又算得什么呢!   面上并不显山露水,只道:“听二嫂这么说,汪小姐既无心婚姻事,必是对仙逝的先生忠贞情烈。我们这番打扰,是不是过于唐突?难道就为了我蒋家要与她结亲,便对她的喜恶和自由意志,都不管不问了吗?如此可把她当成了一个独立自由人来尊重?”   慕沁雪笑得眉眼弯弯:“我家呈衍这样体贴周到,又尊重女孩子,光就这份恳切,哪个姑娘嫁于你都是福气,又哪里配不起汪小姐了?况且我们的意思,也就是建议你跟汪小姐交往接触看看,双方加深了解,又怎知你与她不会成了挚友,发展出感情来呢?”   这件做媒的差事,既然是蒋呈帛所托,慕沁雪本也不好推脱。况且于她自己,又带了另外一层目的,便就是为的慕冰辞考虑。父亲慕丞山已经开了口,要慕冰辞留在上海,那意思就是南方七省的军队摊子,断不会移交给慕冰辞了。从慕丞山认了慕岩秋这事上,就知他是看准慕岩秋靠得住,认定了慕岩秋做那军权的继承人。父亲对慕冰辞宝贝惜重,又怎会希望冰辞去沾那乌烟瘴气的军队事?   既然慕冰辞要留在上海,慕沁雪便有一层担忧,就是怕慕冰辞同蒋呈衍过分热络,被蒋呈衍带偏了路。若真那样,上海这地方对慕冰辞来说,就成了一个不见底的火坑。她断不能冒这风险,把慕冰辞置于犯天下之大不韪的风口浪尖上。若蒋呈衍先一步成了家,也就杜绝了这条不归路,那于她而言,才真正放心。   眼见蒋呈衍这样的人,竟也会被逼至犄角无从抵抗,慕冰辞在边上听得张口结舌,对慕沁雪与蒋呈衍的交锋,竟不知作何反应。单愣愣望着蒋呈衍,却见他仍如往常一般,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我的事,让二嫂操心了。现在这消息我也听说了,二嫂将临产,还是先把自己和宝宝照顾得妥帖万全便好。”   慕沁雪见好就收,暗地里用手肘顶了顶蒋呈翰。蒋呈翰便做了个总结性敦促:“那这件事,你仔细考虑考虑。回头汪小姐过来上海,你们先见个面好好聊一聊。”   蒋呈衍也没有再接话。复又提起筷子,道:“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   慕冰辞也实在摸不透,他这态度,到底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夜里两人坐车回家,一路上蒋呈衍也不发一言,眼望着窗外夜景,单把一只手搁在车门把手上,食指尖缓慢地一顿一顿轻敲门把,似乎出了神。慕冰辞本想跟他说些什么,可念头纷杂昏乱,竟也不知可以跟他说什么。两人之间难得一径沉默地回了家,沉默地进门,沉默地上楼。   到了慕冰辞房门口,即将分开,慕冰辞终于缓过神来,也按捺不住,问道:“蒋呈衍,你真要听阿姐的建议,去跟那个汪小姐相识吗?那——凤时来,你也不要了?”   蒋呈衍站定在原地,望着他淡淡一笑:“这一晚上你倒难得这样安静,对你姐姐安排的这个事,你有什么想法?”   慕冰辞看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自己却莫名地烦恼郁结,好似那自强能干的汪小姐是要介绍给他,叫他无端觉得胸口压着重物一般透不过气。不禁有些气恼:“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凡事又怎么会任由别人肆意摆布。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个看似硬气的软柿子罢了,任由别人捏着,却对谁都狠不起来。”   蒋呈衍目光钉在他脸上,脚下逼近两步,跟慕冰辞脚尖对着脚尖,把慕冰辞逼到背脊贴着墙。而后他两手撑住墙面,把慕冰辞围困起来,就同徽州那次一般,几乎与他鼻尖蹭着。两人呼吸间,热热的湿湿的吐气回旋交融。近距离聚焦时,慕冰辞乌黑的瞳仁乍然放大,颤悠悠地把视线集中在蒋呈衍脸上。   慕冰辞觉得这姿势过于危险,心里发虚:“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蒋呈衍却不再如往常那样笑,神色端肃道:“我在你眼睛里,看到自由奔放的生命力。不必顾忌错综复杂的人情牵绊,只按着自己喜欢去过活,凡是自己厌恶的,不管对谁都能喊打喊杀。不念过往,不计后果,这样的天真恣意,又怎能不快意恩仇?”   说着,才又略微自嘲地一笑:“可是你看,这种生命力,一些人有了,另一些人就没资格有。因为不能有的人,需要去周旋,去权衡,去撑着这天不坍塌,来保护那些人可以一直恣意妄为下去。冰辞,这些人里面,有你爸爸,有岩秋,有你姐姐,或许,也有我。”   这话的沉重,是蒋呈衍从未表露过的。慕冰辞愣愣看着他,完全接不上话。是吧,再强悍的人,都不过血肉凡躯,既在尘世中打滚,又怎会不受这世间戒律约束。越是高位之处,越受着十面埋伏的羁绊,蒋呈衍再是玲珑,也不能立地成佛啊。   慕冰辞终于明白自己的郁忿是来自何处,又对自己这样贬低蒋呈衍觉得羞愧,不由嗫嚅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蒋呈衍摇了摇头,叹道:“不怪你。这本是我自己的事,你为我焦虑不安,我心里感激还来不及。该来的总要来,先看看形势再做打算吧。”   说着帮慕冰辞扶正了衬衣领口的蝴蝶领结。慕冰辞望着蒋呈衍那漂亮的脸近在眼前,心里忽然生出来无端的期颐,若是,蒋呈衍这刻低头亲他——一念至此,那雪白的牙齿下意识轻轻扣住了下唇边缘。慕冰辞神使鬼差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蒋呈衍的手腕。   蒋呈衍那手便停了下来。手指尖正若有如无地扫中了慕冰辞喉结,如蝴蝶轻颤的翅尖,痒痒地扑闪着。   两人都静止不动。蒋呈衍的目光格外温柔,落在慕冰辞轻咬的嘴唇上。慢慢往上看入慕冰辞眼中,那手指也配合地,在慕冰辞细腻脖子里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慕冰辞静静地等待着。蒋呈衍看他的眼神,是着了魔的幽深。   然而下一刻,蒋呈衍忽然反手扣住慕冰辞手腕:“你跟我来。”拉着慕冰辞到了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条被他没收的蛇皮软鞭来。   慕冰辞瞬间被强烈的失落感淹没了。也就愣神地任由蒋呈衍把鞭子缠绕在手腕上扣好,轻声道:“这鞭子还给你。你便永远飒爽恣意,就再好不过了。辰光不早了,睡去吧。”说罢自己先转身走出去,把慕冰辞独个留在书房里。   那一瞬间突然涌上来的委屈郁恼,叫慕冰辞没来由眼眶都酸了,只好自己死死忍着,却连火都发不出来。没有蒋呈衍的俯就,他竟连撒气都没了立场。   隔天再见蒋呈衍,他又拿出平常那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半点也看不出异样。慕冰辞心思灰败,只觉得自己可笑,还真的以为蒋呈衍对他会生了别样的心窍。慕冰辞觉得自己本该轻松高兴,可那该死的念头却怎么也兜不回正道上来,自己把自己呕得半死。   蒋呈衍派了司机去买两人要的礼物,自己去了公司,到了晚上,叫司机来接慕冰辞,说是两人很久没一起吃饭,在西餐厅订了位子,说是跟慕冰辞两人吃顿晚饭。   吃了一半,慕冰辞问蒋呈衍:“先前不是一直在家里吃,怎么忽然想起,到外面来吃?”   蒋呈衍搁了刀叉,拿餐布擦了嘴道:“没什么,只想着先前答应好好招待你,把上海的饭店都吃遍了。往后却不知还有多少机会,只好吃一顿,算一顿吧。”   这意思,听着竟真的是要撵人了。慕冰辞噎了一下,忍着羞愤道:“你是迫不及待见那汪小姐了吗?这就要把我赶走?”   蒋呈衍也不知听得分明了没,道:“我可没有赶你的意思。只是考虑你跟着我,总有预不见的危险,倒不如跟你姐姐说的那样,给你买栋房子安置下来吧。买房子是大事,我看看下个月什么时候得空,陪你先把房子看起来。”   慕冰辞蓦地怒火中烧,没想到蒋呈衍真的开口撵他。有心要爆发这怒气,但看蒋呈衍这个冷淡的样,满腔怒火全成了委屈,难堪得几乎崩溃。他猛地站起来,把餐布从脖子里扯下来狠狠摔在桌上,转身就走。走到餐厅的长廊,脚步越发加快,几乎就是落荒而逃。   走廊中间的卫生间门口,有个清洁工正在擦卫生间的门。对面有两个人正迎面走来。当慕冰辞快步经过清洁工身边时,三个人忽然同时动手,压着慕冰辞一同闪进了卫生间里。   慕冰辞被他们一人反剪双手压住腿弯,一人拿刀架着脖子,一人牢牢按住了他嘴巴不让他出声。拿刀那人刀锋狠狠一压,低声道:“叶锦给你的东西呢?交出来!” 第24章 Chapter (24)   慕冰辞一腔的郁恨正无处可撒,冷不防被人挟持住,压根不惧那凛凛刀锋,只管蛮力挣扎。正寻思要挣脱出来,一顿鞭子抽死这几个不长眼睛的。但对方说了“叶锦”这名字,却叫慕冰辞微微一怔,随即安静下来了。而后用力摇头示意捂住他嘴巴的人放手。   那人低声交待一句:“你别嚷,我放开你。”拿刀那人又把刀锋抵紧几分,也道:“你要是乱叫,即时一刀了结了你。”说着那人放开了手。   慕冰辞带些微喘道:“你们是叶锦的什么人?”   其中一人道:“这你不需要知道。叶锦给你的东西,你放在哪了?”   叶锦这名字,是慕冰辞极度痛苦的源泉。慕冰辞努力回想,竟只记住了叶锦凄厉的呼号声,再要想,头却痛起来,有些昏茫地摇了摇头:“叶锦没有给我什么东西。”   那三人却不肯就此放过他,见他态度配合,语态也稍微放软了一些:“你再好好想想,叶锦有没有交待你保存什么东西?”   慕冰辞头痛欲裂,下意识道:“叶锦把我的外套还给我了,她请我吃饭。别的什么也没给我。”   几人听慕冰辞提及外套,面面相觑一眼,拿刀的人道:“这里不方便说话。看在你跟叶锦相识的份上,还请跟我们走一趟。这样东西,叶锦是用命换来的,希望你能帮我们找一找。”   若换了平时,慕冰辞绝不会是个好就范的人。但叶锦就像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慕冰辞万分歉疚无处可达,既听说能为她做些什么,再加刚在蒋呈衍那里伤了心,只想着快快离开这里。就没太计较这三人的挟持。压制他手臂那人轻轻拽了他一把,勾肩搭背地带着他往外走。在外人看来,只当他们是同伙好友。   四人出了餐厅大门,拐进后面巷子阴暗处,取了三辆自行车,把慕冰辞安置在其中一人车上,骑车出了城。三人一径骑到效外荒僻的地方,有一处破瓦房,三开间已经坍塌了一间半。较完整那间也是屋顶漏光,并不能住人。   三人中两个都是中等身量,只有拿刀那个瘦高个,跟慕冰辞差不多高。到了地方,瘦子还是把刀抵着慕冰辞,问道:“你说叶锦还你的外套,在什么地方?那件东西说不定在外套里面。”   慕冰辞摇头道:“我和叶锦在薛家弄糟人绑架,那件衣服早就弄丢了。肯定是找不回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叶锦会有那样东西?”   另外一人对瘦子道:“既然他没有,那也就算了。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再想想怎么补救。我们的情况,越少人知道越好。这种富家公子哥,留着只怕坏事。”   瘦子不吭声,刀顶着慕冰辞,眼睛直溜溜地在慕冰辞身上扫视,似有所思。剩下那人也劝他放了慕冰辞,瘦子却像被刺激到了,突然很愤怒地大声道:“闭嘴!要是让他就这么回去,更要坏事!先把他绑起来!”   慕冰辞一听这话不善,当即也不再配合,低喝道:“你们敢!”随即伸出还绑着扎带的手,解了手腕上的鞭子,对着离得最近那人,唰地一鞭子打在他脑门上。   那人大叫一声,被这一击打中,鞭尾一带就把他带翻摔倒。另外两人立即围上来,瘦子拿刀攻慕冰辞上路,另一人猛铲他下路。这两人的身手看着是练家子,相比之下慕冰辞那两下功夫,只是司机老赵教他傍身的。加上从前在徽州地界,慕冰辞身边总有慕岩秋或慕阳,要出手的事都先挡了,哪里需要慕冰辞自己动手。在这实操经验上,慕冰辞也是吃亏。   这时被他们两面夹击,慕冰辞两手还伤着,顾上不顾下,眼见刀子捅来,只能把鞭子啪地甩中瘦子手腕。那把刀脱手飞出时,慕冰辞被另一人扫堂腿放倒,立时被瘦子扑过来压住。瘦子把他两条手臂拧起来,顺手用他那鞭子捆扎住,啪啪地就给了慕冰辞两个大嘴巴。而后另一人也扑过来,解了短衫腰带捆住他脚踝,两人抬起慕冰辞扔到中间那半坍的屋檐下。又上来往慕冰辞颈侧一记手刀,把他弄晕了过去。   方才被慕冰辞抽了一鞭那人,捧着脑袋摇摇晃晃站起来,痛叫不已。“这□□的下手贼狠,痛死我了!”   三人回到屋里,那瘦子情绪激动,发狠道:“这小子这么野性,绝不能放他回去!他已经认得我们,要是回头找了警察厅和巡捕房来,我们都不落好!反正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他又害死了叶锦,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直接杀了他!”   另外两人吓了一跳,没受伤那个道:“荆喻舟你疯了!我们入会的门槛,是杀几个欺压民众的狗官,不是滥杀无辜!”   瘦子道:“我没疯。现在叶锦那份名单不见了,我们怎么知道哪些人是要杀的?要是杀错了官,又怎么不是滥杀无辜?既然杀谁都是杀,那定不能放过这小子!你们想想,要不是他们这些有钱公子哥花言巧语,叶锦会去跟他吃饭,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吗?”   那两人讷讷说不出话来。总觉得瘦子的道理有漏洞,却又不知怎么反驳。同时又觉得如果就这样杀了慕冰辞,好像很不妥。于一个正常健全的人来说,杀人毕竟不是容易的。事到关头,就摇摆不定起来。   “可杀了这个人也不顶事,上头不会认可的。我们还是要杀几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才够得上准入门槛啊。”   三人中瘦子最是淡漠冷硬,一摆手道:“现在没有名单,我们就只能旁敲侧击,暗中打听哪些狗官声名狼藉的,直接杀了便是!再一个,这上海滩上,有一个人,也是必杀不可的。”   “是谁?”   “就是上海最大的帮会领头人,蒋呈衍!你们想想,这些无恶不作的帮会,剥削底层劳苦民众,又跟那些狗官混在一起,为虎作伥,这种人渣不除,怎能复兴我中华!”   “可要杀那个蒋三爷,又谈何容易?听闻他身手好不说,大半个上海都是他帮会的人,况且我们只有人各一双手,连把枪都没有,怎么能得手!”   瘦子冷笑道:“真要把他作准了目标,又怎么找不到机会动手!荆轲刺秦王你们总听过,只要想办法贴近他身边,就算没有枪,一样能刺杀他!”   几人在屋内群情激奋,商讨他们所认为的大事。丝毫没留意慕冰辞正一句不漏地把他们的话都听了去。方才那一记手刀只是让他晕眩了一下,却并没有真正弄昏他。但为免再多挨几下,慕冰辞便装作昏睡,只等他们放松了警惕,再伺机逃跑。   这会儿听他们聚精会神议事,慕冰辞反手摸到绑着手的蛇皮鞭子,把食指顶到鞭尾缝隙里面勾了一下,整条鞭子就松脱滑开了。这鞭子是他把玩了好几年的随身东西,他熟知它的每一种结法,不管怎么打结,他都能很轻易地打开。慕冰辞收了鞭子,把绑脚的腰带解开,轻手轻脚站起身来,本想着要跑,但转念想了想,摸到边上坍塌的那间屋子,猫腰钻进了塌下来的那堆乱砖瓦底下。虽则阴湿,但刚好够藏个人。   果然,大概过了一个多钟头,屋里停止了争吵,三人似乎是打算出来动手了。一看屋檐下慕冰辞已不在那里,瘦子立即大叫:“坏了!给这小子跑了!”说着冲到脚踏车那里,蹬上了就沿着路往外骑,喊道:“他一双腿跑不远的,我们骑车肯定能追上他!快!”   另外两人也急忙取了车,跟着瘦子呼啦啦骑远了。   慕冰辞再等了一会儿,确定他们没有回来,才从乱转堆里钻出来。沿着那路的反方向快速跑出去。幸好这山村虽荒僻,总算没偏离主要路途。慕冰辞一口气跑到一个小镇,见有深夜拉车的,赶紧叫住了拉回租界里去。   短短几个钟头,慕冰辞几乎是经历了瞬间生死的事。而蒋呈衍这边,只不过埋个单的工夫,从晚饭的餐厅出来不见了慕冰辞,先开始也并没想到他失踪了。回到家里慕阳说没见慕冰辞回来,蒋呈衍打电话给范锡林,让他派人在租界里寻了一圈没找到人,才惊觉慕冰辞怕不是赌气出走,而是遇到了危险。   几个钟头过去,范锡林亲自到了府上,给蒋呈衍送来一只刺绣的领章。用黑色和银色丝线绣的,图案是黑底银面的朦胧太阳。   蒋呈衍拿在手里,看那样子像是什么组织的会徽。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范锡林道:“这是我手下的马仔在餐厅后面的巷子里找到的,带走慕公子的应该是某个不入流的组织。”   蒋呈衍心神不宁,有些不耐烦道:“这种不入流的组织,国内遍地都是。能通过这个查出来是什么组织吗?”   范锡林道:“恐怕不容易。上海本埠的组织,没有我不知道的。既然我没见过这个徽章,说明这个组织是外地来的。现在唯有通过这个绣工,能知道这种刺绣产自什么地方,我再派人查查最近有哪些人是从那地方来的,才好收拢寻访范围。”   蒋呈衍默然想了想,道:“这种刺绣的东西,凤时来倒应该很了解。”让范锡林继续搜寻,自己拿了那绣章,去了一趟沉香园。   夜色已深,凤时来换了薄绸中衣,正要睡下。见蒋呈衍到访,嘲然笑着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稀客。是不是憋得受不住,才深更半夜地来寻我?”   若是平时,以蒋呈衍的太极功夫,必能嘴上动听言语兜一大圈,再透露自己目的。这次却开门见山把那绣章放到凤时来面前:“想让你帮忙看看,这东西产自什么地方。”   凤时来哂笑,拉着他挨桌子坐下,懒洋洋看了那东西一眼,道:“这种低劣货色也给我看,我在你眼里的身价,真是跌落到泥潭里去了。这怕不是什么窑子里绣的吧,难道是哪个莺花送你的定情信物吧?”   蒋呈衍淡淡一笑,口气却正经得很:“能看出来是哪里产的吗?”   凤时来皱眉:“福建漳州。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趣了?”两手搭着蒋呈衍肩膀,一屁股坐在他腿上,玉白修长的手指去解他领扣:“既然来了,就在这歇下吧。这夜已过了一半,你顶多就算个半宿残梦吧。”   那手被蒋呈衍轻轻握住,阻止了解扣的动作。蒋呈衍两眼坦然,望着凤时来道:“这样的事,往后便不做了吧。”   凤时来愣住了。俄而才真切嘲讽笑道:“这是怎么了?你是真对慕氏的小公子动了心了?原来你蒋三,竟还有一颗活的心,我从前竟不知道。”   蒋呈衍不置可否。静默半晌,才似压抑着乱麻困苦道:“我是在地狱里的人,又怎会去动人间至宝。你多虑了。”顿了顿道:“你只为你自己打算吧,总不能唱一辈子的戏。你若愿意,我便给你买断了身契,另外买个园子,作为后半世的营生。你觉得如何?”   凤时来脸上的笑慢慢撂下,想笑,却笑得有些难看,道:“难得你蒋三这样的主顾,出手大方。不过陪你偶一欢愉,你要给我买园子,我凤时来几世修来的福气啊。”悻悻地从蒋呈衍身上站起来,慢慢走到自己床前去,“可我不愿领你这份情,免得往后人口相传,说我是你买的。我可不愿自己成了一件货物。你也不用怜悯我,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活不下去的。我睡了,你自便吧。”   慕冰辞回到蒋家,一心想着把那几个人筹谋刺杀蒋呈衍的事告诉他,提醒他万万留神。因为得了这个消息,连先前两人的龃龉也暂时忘了。在洋房外下了车,慕阳正等在花园门口,看到慕冰辞回来,忙过来开门。   慕冰辞急问:“蒋呈衍人呢?”   慕阳一时想问慕冰辞半个晚上去了哪里,一时又想说蒋呈衍找得团团转,话太多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答道:“蒋三爷去沉香园了。”   慕冰辞霎时如一桶冷水淋头,整个人都僵化了。心里只想着自己一身污糟冒死跑回来,只想着蒋呈衍有危险,可蒋呈衍却顾着寻他的情人醉生梦死。拖着疲累的脚步上楼,进了房间,心里憋屈恼恨,呆呆坐在沙发里,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   这一坐就坐到了天微微亮。慕冰辞恍然未觉花园里传来汽车马达声,开车门的声音,慕阳跟蒋呈衍的说话声,以及楼梯上快速短促的脚步声。   蒋呈衍推开门,就见得慕冰辞人偶一样坐着,两眼发直。见他进来,也完全不理会。蒋呈衍见他身上浅色西服蹭了好多泥垢,也不知他有没有受伤,三两步过去扣住他两边肩膀:“冰辞,你遇到了什么事?”   慕冰辞这才像突然回了魂,冷冷瞪一眼蒋呈衍,臂肘一挥用力甩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就往门外走。   蒋呈衍跟着站起来一把拽住他手腕:“冰辞,你在闹什么脾气?”   慕冰辞蓦地怒火中烧,另一手解下鞭子,冲蒋呈衍那张脸狠狠一鞭甩了过去。“放开你的脏手!” 第25章 Chapter (25)   这一夜折腾,蒋呈衍也是身心俱疲,不妨被慕冰辞一鞭子抽过来,本能伸手去挡,却只抓到了滑溜溜的鞭尾,鞭身跟条蛇一样,哧溜脱手游走了。   慕冰辞从前心里既不藏事,更不会憋着几天的怨气,如今趁这当口,索性一股脑发作出来,哪里还收得住手。一想到自己颠簸了一整夜,蒋呈衍却去沉香园寻欢作乐,神清气爽地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就恨不得手中鞭子是刀,直接往他心口挖个十七八刀。转而又回想起蒋呈衍在凤时来身上神魂颠倒,把凤时来开凿得媚喘盈盈,心里越发竖起来九霄泼天的怒火,原来从上次撞见了他们苟且,自己早就想抽死蒋呈衍了!   心里怒恨至此,下手自然狠辣不计后果。那鞭子辣辣生风,如毒蛇扑咬,蒋呈衍顾念慕冰辞手上有伤,不敢太过于用力,竟一时抓它不住,只堪堪躲避不被他抽到脸上。   一个是不要命拼死相逼,一个是心有所虑内敛相忌,两下优劣分明,蒋呈衍不得已放开了慕冰辞道:“冰辞住手!快让我看看你身上,怎么弄得这么脏,可是受伤了?”   “不要你管!”慕冰辞却是理智尽丧,只恨竟抽不到蒋呈衍,越发拿出拼命的架势。再加上手臂不受钳制,就跟那撒泼的地流子一样,只管扑上去照面狂殴。   眼见制不住他,蒋呈衍担心他身上若是受伤,这般蛮力伤口硬生生撕扯得更大,这是不要命的意思。既无法让他歇住怒气,只好强来了。便迎着慕冰辞的鞭子,侧脖子里硬生生受了他一鞭,上去一手抓住慕冰辞手腕,另一手把鞭子夺下,随手抛到一边。   慕冰辞盛怒难解,然而真伤了蒋呈衍,又不争气地心生愧疚。那份愧疚令他愈是愤怒,这一下是把他情绪逼进了一个死角,循环锁闭,怎么样也化解不开了。鞭子虽然被夺,却困不住他手脚,近距离拳打脚踢跟蒋呈衍对搏。蒋呈衍被逼无奈只得用出全力压制他,奈何慕冰辞端持着拧断手脚也要挣脱的蛮横,抵死反抗。蒋呈衍被他弄得气喘,最后不得不一个扫腿把他放倒,抓住慕冰辞手腕压着他一同跌进沙发里。   慕冰辞仰面摔倒,后背抵着皮沙发的矮坡半圆扶手,两手被蒋呈衍死死压在耳朵边上。蒋呈衍单腿屈跪在他一条腿上,另一条腿用力顶住他一只膝盖,压得他一动都不能动。   两人皆气喘不止,胸膛剧烈起伏,鼻息短促凌乱。四目相对,近距离对望着,只能听到彼此呼吸声,仿佛还夹杂着两颗心剧烈跳动的声音。   这姿势让慕冰辞袒露胸前软裆,手脚都发不出力,只好任由蒋呈衍居高临下压着,红着眼角把剩余的恨,通过目光化作箭羽,射向蒋呈衍。   蒋呈衍的目光,却如同万籁深渊一般,深不见底,又广袤糅合,好似不管什么投入进去,都能盘圜于无形。他皱着眉不眨眼望住慕冰辞,目光复杂眸色压抑,慕冰辞那强弩之末的怨忿射入蒋呈衍眼中,盘桓游转,跟蒋呈衍自身的寂黯化作一体,如春水初生,竟泛起来涟漪华彩。   慕冰辞承接了蒋呈衍那种无法言喻的复杂眼神,所有郁气戾气蓦然消弭。看着自己身影落在蒋呈衍眼瞳上,分明觉得自己是入了他的眼,便更是被蒋呈衍引诱蛊惑,脑子一热,低声软语地问了句:“蒋呈衍,你是不是——不敢喜欢我?”   蒋呈衍眼中精光崭现,突然俯身低头,张嘴衔住了慕冰辞微微张开的唇。   这吻来得突然且猛烈,慕冰辞未料到蒋呈衍如此行径,只眼前一暗,嘴唇被狠狠堵住了。慕冰辞只觉得嘴上一热,还没反应过来,蒋呈衍那条湿漉漉的舌头就钻到口腔里去了。   慕冰辞被吻得头晕眼花,一阵阵的热血都往脑门里涌,很快头脑充血缺氧,一张皙白的脸涨得红彤彤。他嘴唇被迫张开,噙着蒋呈衍热烫的舌,在啃噬纠缠间涎液被搅出,顺着慕冰辞嘴角丝丝缕缕往下掉。   慕冰辞神智不清地嘤咛一声,双手下意识一动,已被松开,自动自发抬起来勾住蒋呈衍脖子,一时只觉得自己身上处处都是蒋呈衍的手。那手急切地扯掉他的西服衬衣,又野蛮地用力拉扯掉下身裤子,把一个玉白软糯的慕冰辞,剥粽子般地剥了出来。   一碰到慕冰辞,蒋呈衍再也不是那个四平八稳,慢条斯理的蒋呈衍,而是一个自上次亲吻了慕冰辞后硬生生忍住苦欲,饱受压抑摧残的假圣贤。哑忍这许久,还是对野性难驯,又软声质问他敢不敢的慕冰辞破了功。这吻是一种宣示,宣示蒋呈衍彻底解放的求全态度。若慕冰辞对他有情,那他自然万死不辞。   一旦下定了这决心,蒋呈帛的警告,慕沁雪的疑忌,徽州慕氏的端持,都统统要为之让道。这世上小到父母至亲,大到家国天下,有哪一种关系是不受牵制的。哪怕爱慕冰辞有千难万阻,他也必须求一个解。   作者有话要说:   看全戏请往新浪weibo:胥吴 第26章 Chapter (26)   此处省略   蒋呈衍道:“说得不错。我本来就是吃流氓饭的,你倒并没有冤枉我。”说着把那毯子扒开一些,“不过流氓也是有体贴人的。我怕你饿坏了,叫厨房做了些清淡的吃食,快起来吃一些。趁夜也洗个澡松爽松爽,再好好地歇一晚。可好?”   这么一说,慕冰辞真是饿极了。胃口一开,也就忘了羞臊这种东西,赶紧蹦起来穿了睡衣,拖着蒋呈衍下楼去吃东西。蒋呈衍给他舀了一盅乌鸡汤,慕冰辞已经吃了好几个虾仁水晶饺子,跟风卷残云的一般。   蒋呈衍见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觉得松快极了。他原本想着,慕冰辞怕不是昨夜一时心血来潮,等醒来说不定懊悔翻脸。却不想他全没有那种扭捏,好像跟他发展这样的关系,竟似他也顾盼了许久的。昨夜不过是水到渠成。   慕冰辞见蒋呈衍直望着他忡怔,伸手把手里一只吓人饺子塞进蒋呈衍嘴里,含混道:“你在想什么呢?再不吃,这笼饺子都让我吃咯?”   蒋呈衍让他塞了一口饺子,顺便抓着他的手指吮了吮,道:“你喜欢吃就多吃点,我不跟你抢。我却更爱吃你这手指头。”   慕冰辞臊得抽回手,忙不迭往后看了看,却发现佣人不知什么时候都退走了。还是压低声音警告道:“蒋呈衍!你就不害臊么!”   蒋呈衍笑道:“怕什么,早都打发去睡觉了。我实在是从心里喜欢你,就总想着要碰碰你。我从前也不知道,这发自肺腑的事情,竟是克制不住的。”   慕冰辞料不想蒋呈衍这么肉麻的,诨话说来就来,听得他脸上绷不住笑,鼻子里装模作样“哼”了一声。这小饭厅里的气氛,悄悄的,到处都散发着快乐。两人四目时不时对望一眼,慕冰辞忍不住地埋头傻笑。   原本在甜蜜爱恋里的人,总是傻颠儿傻颠儿乐不可支。教一本正经的旁人看了,直以为都是发了神经,要送精神病院的。   过一会儿,蒋呈衍想到什么,换了颇严肃的神情,道:“冰辞。原本见你这么高兴,我不该同你说这些话来扫你的兴。只不过,这关系到往后计量,我又不得不先提个醒。”   慕冰辞还沉浸在乐颠颠的情绪里,冲蒋呈衍抬了漂亮的眉眼,“嗯”了一声,示意他往下说。   蒋呈衍正色道:“你知道,依着你我两家的亲眷关系,我断不应该对你做这种事。即便你我没有家世姻亲关系,这等倾心也绝非正统嫡传。往远了看,你我两家父兄长辈,绝不会赞成我将你带到这歪路上来。若真有那一天,你可想过,要如何自处?”   慕冰辞一愣。   这阵子跟蒋呈衍处得热络,他只知道自己受着那些说不出口的煎熬,却从没想过这么远的前程。蒋呈衍一说这话,他即刻想起来姐姐曾特地过来交待他的那些话,明明是叫他避着蒋呈衍。而今他稀里糊涂跟蒋呈衍成了这样,若往后真遭家里反对,又当如何呢?   慕冰辞皱眉望着蒋呈衍,手里举着勺子,在汤盅里一圈又一圈无意识搅动。歇得一会,他问道:“蒋呈衍,你跟我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要是有那一天,你可会离弃我?可会当做你我之间什么都没有过,转身便远走高飞?”   蒋呈衍道:“我当然不会。只要你还愿意跟我一道,我一日都不会放开你。”   慕冰辞横眉竖眼道:“有你这句话,你便不要当我是个孬的。我同你做那些事,并不是一时贪好玩新奇,我对你——我对你是真心的。你听好,只要你不离弃我,那么,不管是谁来阻拦,我都不会理会。纵然父亲姐姐养我照顾我,我一生都欠他们这份情,可那并不表示,我就得用我的感情和生活来偿还。我愿意爱他们,不管什么境况都爱他们,可是蒋呈衍,我也永远不会放弃你。这是我作为一个自由独立的人,以我自由的灵魂对你作出的承诺。”   蒋呈衍自诩比慕冰辞多混了几年江湖,所见识之人心比慕冰辞吃的饭还多,论处世手段自然要比慕冰辞老道。但慕冰辞端的就是凭一腔单纯孤勇,说出来的道理,竟有种禅意的简单剔透。   蒋呈衍微微一笑,看他嘴角沾着一点饺子皮,肆无忌惮对他说这些大言不惭的诺言。心都被慕冰辞融化了,伸手捉住他手腕,轻轻地摩挲着:“冰辞,我从前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可怎么会叫我遇到了你。”   慕冰辞却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抽抽鼻子道:“你别以为遇到了我,是什么好事情。你前一阵还说我坏话呢,不要妄想我已经忘记了。你说我少爷性子,还说我浑身扎针,怎么了,你现在不怕被我扎了?”   蒋呈衍这才想起来从工部局赴宴回来那次,说了他几句,这下被他甩出来打脸,只好自己吞了这祸从口出,笑道:“是是是,我这说三道四的嘴皮子,说来说去还不是说到自己身上。活该被你扎成猹,由得我吞针自灭罢了。”   慕冰辞被他逗得直笑:“原来你蒋呈衍是只猹呀,来,叫一声听听啊。”   笑得蒋呈衍站起身将他一把从椅子上拖起来,拦腰扛起来,上楼直接扔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慕冰辞被他扒了个精光,扔进浴缸里。蒋呈衍本着体贴他的心,虽然慕冰辞这春光外泄难免令他心猿意马,却总还能忍耐不想索求无度累坏了他。奈何蒋呈衍有这样的心,慕冰辞也未必领他的情,趁蒋呈衍转身要走,哗啦一声,猛地扑了他一身水。   蒋呈衍“啧”了一声,扭头看他。“你这个小东西,我不来惹你,你还要来惹我。我是顾念你身上疼痛,你若想安身过这个夜晚,便不要这样不知死活。”   慕冰辞半跪在温热的浴水里,冲蒋呈衍招了招手:“蒋呈衍你来,我有句话说给你听。”   蒋呈衍好笑地半蹲下来,看他又耍的什么花招:“说吧,我听着。”   冷不防被慕冰辞两手伸过来抱住脖子,勾住了几乎把整个人扑到他身上,一口咬着下耳垂笑道:“蒋呈衍,我不想你走啊——”   蒋呈衍一手护着他背脊不让他掉下去,一手抓着他肩膀把他按回浴缸里去,腾地站起来用力扯开衣服扣子,脱下来一件件扔掉,咬牙切齿道:“若是这样,那我便好好帮你洗洗吧!”   此处省略   两人既互通心意,这甜蜜的恋爱关系,便顺畅地开展起来了。慕冰辞纵然得蒋呈衍温柔妥帖照顾,然而对蒋呈衍而言,得慕冰辞这样一份至诚至真情义,却是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对慕冰辞,也就爱得不可言喻了。   次日慕冰辞同蒋呈衍说起,先头那一晚碰到了几个像是什么组织的人,正筹谋着要对蒋呈衍不利。蒋呈衍听了只淡淡点了点头,叫慕冰辞不必操心。   再过得两三日,天刚见亮,忽然来了个十万火急的电话。蒋呈衍刚从管事手里接了电话,听到那头杜乙衡急切道:“三哥,码头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省略处全文请前往作者xinlang微博:胥吴 第27章 Chapter (27)   蒋呈衍赶到黄浦江大运码头,码头出货的通道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青帮的人。个个面色阴沉,都一个面地朝着下货空地。蒋呈衍走过去,其中一人见了他,忙不迭叫了声:“三爷来了!”自动让出一个缺口来。   里头的人交口相传,一声声“三爷”此起彼伏,每个人后退一步,给蒋呈衍让了一条直通下货区的捷径出来。蒋呈衍穿过人堆走进去,就看到秦淮和杜乙衡站在最前方,江边下货区,有一人四仰八叉半躺半坐在一张竹篾凉椅上,边上有一人给他打伞,另一人拿扇子给他扇风,兼端着西瓜。   那人身后站着二十来人,一个个上臂袖管都别着一只白袖套,用金线缝一只八角徽章,中间镂空黑线绣着“警务处外协”字样。而躺坐那人手臂上也别着一只同样的袖章,却因一条手臂已经失去,那衣袖管空荡荡垂落,袖章也扁扁地裹在衣袖褶皱里。   这人正是巢会当家阎罗。   蒋呈衍一看这阵仗,自然知道阎罗是来砸场子的。而之前与他对阵,这罗阎王既被他砍了一条手臂,又送到牢房里蹲了这几个月,好不容易出来了,看见他蒋呈衍还不绕道走,居然大张旗鼓地来滋事,自然是因为有人给他撑腰。再一看他这人模狗样的袖章,自然也知道,给阎罗撑腰的人,就是巡捕房。   阎罗见了蒋呈衍也不起身,只鼻子里冷笑一声,把头转向一边,并不屑与蒋呈衍正面交谈。   秦淮迎上来道:“三爷,一大早巢会就过来码头,拿着巡捕房警务处的逮捕令。说是有人看到码头窝藏了工人罢工的领头人,要展开全面搜查。”   蒋呈衍神色自若四下里望了一遍,对秦淮道:“那有没有让他们搜查了?”   秦淮道:“我怕他们弄坏了码头的货,不敢擅自做主。只好请三爷亲自来一趟,好做个决断。”   蒋呈衍点点头。   杜乙衡在电话里跟他简单说了码头的情况,原来闹得沸沸扬扬一个月的工人罢工终于压下去了。巡捕房因为顾着白道正义的脸面,自然不能亲自出手上街打砸群众。而做了巡捕房左膀右臂的,把官家正道不能摆在台面上做的腌臜事全权代劳的,正是方从监牢里放出来的阎罗。   报纸上大篇章报道的,亦是阎罗亲领巢会帮众,手持砍刀冲散罢工人群,大肆砍杀罢工领导和抗议众人。罢工群众伤亡惨重,又因为闹事的领头人被巡捕房抓了起来,由此才把这汹涌持久的罢工潮平息。   阎罗就是借的这股东风,重振巢会。眼见这家犬用处实在,巡捕房干脆给巢会授予外协执勤的袖章,赋予巢会城市巡逻,预防罢工再起的特权。   这境况正是杨天择应激蒋呈衍不成,退而求其次捧了阎罗这跳梁小丑上台。   蒋呈衍走到阎罗椅子边上,好脾气地拱手道:“阎当家,别来无恙。”   哪知阎罗鼻子里不屑冷哼一声,一挥手道:“蒋三爷,当家这两个字,阎某人不敢当。我如今是巡捕房总督察亲自任命的巡警队长,当家这种野路称号,还是蒋三爷自个儿抬秤吧!”   蒋呈衍点点头:“蒋某失礼了。那请问阎队长,今天这阵仗,是为的什么来?蒋某虽然是江湖野路子,一向很遵守上海的法律,对阎队长这样的警务人员,更为尊重。只是巡捕房出警,也需要合法的手续,不知阎队长的手续可周全?”   阎罗不耐烦地对身后一人挥挥手:“把巡捕房颁布的搜查令给他瞧瞧!”   立即有一个副手趾高气扬地把一张盖了巡捕房红章的特制纸张送到蒋呈衍面前。蒋呈衍眉头一挑,伸手接过来,摊在手掌细细地看。   听旁边阎罗轻蔑说道:“有群众跟我举报,说亲眼见到三个领导工人罢工的反动分子,躲进了你青帮的码头。我肩负维护上海城市治安的职责,对搜查擒拿作乱之人义不容辞——”   话没说完,忽然头顶飘落纸片碎屑,阎罗扭头一看,那张搜查令已经在蒋呈衍手里撕成了碎片。蒋呈衍气定神闲把手一扬,更多碎纸屑如雪花一下子散开,撒了阎罗一身。   蒋呈衍淡淡一笑:“哪来什么巡捕房的搜查令,我没见过。”转而问身后杜乙衡秦淮等人,“你们见过吗?”   那几人自然答:“没见过!”   阎罗勃然大怒,猛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那仅剩的一手直指蒋呈衍鼻梁:“蒋呈衍!你好大的胆子!你自恃比我多混几年,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从前也就罢了,现在我代表巡捕房行使职权,你也敢这样藐视!我便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阎罗越说越激动,手指几乎直直戳到了蒋呈衍眼中,雷霆震怒声讨蒋呈衍,口水都喷到了蒋呈衍脸上。然而这气势汹涌不过几句话的工夫,便听阎罗忽然大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仆倒跌进躺椅里面,滚做一团砸翻了躺椅。噗通好大一声,连人带椅子一同滚进江水里去了。   几乎没人看到蒋呈衍出手,一眨眼阎罗就被他一脚踹到江里去了。阎罗身边两人拉扯不及,赶紧扔了洋伞扇子扑向蒋呈衍,被蒋呈衍一个侧向回踢,也一同踢下水去。   这一动,杜乙衡等人赶紧围上来,手里早已亮了兵器,个个肃杀地围住剩下十几人,上去哗哗地砍翻三五个。没几下子,其余几人眼见打不过,都嗵嗵自己跳江里去了。   阎罗不识水性,被两个保镖拖死狗一样拖着趴在那竹椅子上,噗噗往外吐水。   蒋呈衍在岸边蹲下来,冷飒飒一笑道:“阎罗,你信不信要是换了在十年前,我今天就是把你砍死在这里,也没人敢对我蒋呈衍废半句屁话。如今你赶上了好时代,大家做生意不用做得你死我活,你且好好珍惜你这条狗命。我在上海这么多年,还真没人敢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以前罗宾逊不敢,现在杨天择——你便看看我若是灭了你,他敢不敢动我?”   说罢长身而起,看了杜乙衡秦淮一眼道:“你们跟我来。”便从人群里排闼而出。   秦淮跟在他身后走出去,转身对后面吼道:“都围着看什么!不用干活啊!哪家的烂货掉河里了!该捞捞,该扔扔,都干活去!”   跟着蒋呈衍和杜乙衡离开码头,拐进了旁边胡同的小洋楼。正是杜乙衡平常办公的公馆。   蒋呈衍熟门熟路,上二楼靠着窗边坐了,斜倚在沙发里看码头上阎罗那批人狼狈地爬上来,落水狗一般湿漉漉地去了。蒋呈衍也不吱声,若有所思皱眉不语。   杜乙衡叫人泡了茶,坐在下首道:“三哥,怎么了?”   蒋呈衍面无表情摇了摇头,道:“乙衡,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时势造英雄,阎罗是真赶上好时代了。”   杜乙衡道:“三哥说的是巡捕房的文件?巡捕房能捧阎罗,不也是利用他做这个看门狗的脏事吗?”   蒋呈衍微微一笑:“这脏事,巡捕房原本是想让我做的。可是你看,我不做巡捕房的狗,照样有的是人去做。巡捕房利用阎罗镇压罢工,阎罗利用他杨天择王八翻身。好一个狼狈为奸啊。”   杜乙衡道:“三哥有什么想法?”   蒋呈衍反问:“乙衡,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杜乙衡气怒道:“如果是我,我就直接弄死阎罗这老王八!杨天择不过想跟他抱团取巧,那我便散了巢会,看他杨天择能抱得住谁!”   蒋呈衍摇摇头:“没了巢会,也还会有别的势力去捧巡捕房的臭脚。若我束之高阁,总有一天不堪其扰。要想清静过日子,我又不想俯首低就去凑杨天择,那就只有让他们祸起萧墙,内讧解体了。”   杜乙衡道:“三哥要怎么做?”   蒋呈衍道:“具体的细节,我要再想想。今天先这样吧,我一会儿还要去银行。改天喊锡林一起,我再与你们商讨。”   说罢起身下楼,坐车去了。   晚上蒋呈衍回到府上,将近十来点钟。时节已过立秋,正是在秋老虎的余夏天气,白天虽然热,晚上却凉风习习,让人觉得凉爽多了。   慕冰辞用了饭洗了澡,在书房等蒋呈衍。一听到花园里的汽车声音,知道蒋呈衍回来了,便跑到楼梯拐角地方藏着,等蒋呈衍换了鞋上楼,准备吓他一大跳。不想蒋呈衍的脚步声听着上楼,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慕冰辞讷讷想着怎么回事,忽然听到蒋呈衍带笑的声音:“这楼梯上,怎么有只兔子?”   慕冰辞听了一愣,扭头看了看身后,哪来的什么兔子。冷不防被人一把推到墙角,捏住了下巴一顿深吻。那人咬着耳朵轻笑低语:“你这傻兔子,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了——”   慕冰辞被吻得腿都软了,又担心被家里佣人看到,忙不迭推开蒋呈衍:“你这个流氓猹,一身的臭汗,快些走开。”   蒋呈衍也不为难他,两人一径上楼。蒋呈衍去洗澡换了衣服,对慕冰辞道:“今天我回来晚了,本想着你肯定睡了。却怎么还在活蹦乱跳的?”   慕冰辞道:“我睡不着。”   蒋呈衍走过来把他拽进怀里抱住,道:“是想我想得睡不着?”   慕冰辞哼道:“你想得美。我是在想阿姐,一个是阿姐这几日就要生了,我想我还是去陪着她放心一些。可我又想到前些日子阿姐说的那个事,那个汪小姐——万一你到时候真的能看上她,那我——我会抽死你的。”   蒋呈衍笑道:“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人,朝秦暮楚不是个东西。我既然看上了你,又哪来多余的眼睛去看上什么汪小姐喵小姐?你可用不着抽死我,哪天你不要了我,我自己就能疼死,没的你废那个心。”   把慕冰辞横抱起来扔到床上,倾身压上去,抱着慕冰辞在床上翻了一圈,滚作一团。慕冰辞一手推着他道:“我看你这个人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嘴,什么话都由得你漫天胡扯。我难道就长在你心里面了,随便一走,你就能疼死?”   蒋呈衍一手扯开了他薄绸睡衣,从他脖子里往下亲到胸口:“你自己来勾的我,哪能就这么让你走了。你且问问这上海的人,我是能做亏本生意的么?”   压着慕冰辞扯了长裤,轻车熟路厮磨起来。两人的情热甜蜜,如开在屋外的桂花香味。 第28章 Chapter (28)   自阎罗在大运码头闹了个笑话之后,倒也一时安分。杜乙衡记得蒋呈衍说过要对付阎罗,然等了几日都不见蒋呈衍有下一步指示,琢磨蒋呈衍大概是有另外打算,就吩咐秦淮看好码头不出乱子,也暂时按兵不动。   没过几日,慕沁雪产下一名小女娃,把慕冰辞高兴得跟自己做了爸爸一般。一大早听说了这事,从床上蹦起来就赶到西洋教会医院去看望姐姐。蒋呈衍陪着他一同去了趟医院,慕冰辞见了刚出生的小娃娃,喜欢得团团转,偏又不能抱,在旁边探头探脑地,偶尔耐不住伸了手指轻轻戳一下小娃的脸蛋,样子滑稽可爱极了。   慕冰辞虽高兴不能自抑,但慕沁雪母女需要休息,教会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又极短,为的卫生起见,要是换了别人,这时候都是拦在门外不让进的。亏得慕冰辞来,是慕沁雪特许了,护工才让放进去。病房到底不好久留,慕冰辞只好万分惦记地被护工请出了医院。只说等姐姐回家了再去探视,这才跟蒋呈衍离开了。   两人从医院出来,离饭点还有些早。慕冰辞本以为蒋呈衍要如往日一般,去公司里忙上一天。没想到刚上了车,蒋呈衍对司机说:“我们吃了饭去看电影,你就开到电影院附近有什么吃饭的地方,我们随便吃一点。”   慕冰辞啧啧称奇:“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做了舅舅高兴,你却由着什么名头来庆祝?居然连班都不上了,要陪我去看电影。”   蒋呈衍道:“我比真正上班那些人可惨得多了,连年无休,我今天偏不想上班,难道我还不能自己给自己放个假了?”说着又凑到慕冰辞耳边,低声道:“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做些什么浪漫的事,这要找什么由头?”   这后一句话听得慕冰辞耳朵一热,心里又甜又软,却碍于司机在旁,不好多说什么。暗地里拿手指与蒋呈衍十指交缠,作势把头扭向窗外看街景。   车子开到北四川路电影院门口,街对面就有两家颇有格调的餐馆,中西式都有。蒋呈衍带慕冰辞进了一家装修讲究的西餐馆,找了个视角好的位置,坐下来点单吃饭。   等上菜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褐发老外,看着年纪有五十来岁了,却臂弯里带着一名二十来岁的华人女子,亲密无间地到最角落的席位用餐。那女子长旗袍衬得体态姣好,虽然打扮成熟,身上却有股尚未脱稚的青涩学生气。   蒋呈衍不动声色往那两人看了一眼,脸上若有若无淡淡一笑。稍后与慕冰辞轻声低语慢慢吃了这顿饭,直到那老外带着女子离开,蒋呈衍才叫侍者埋单。而后同慕冰辞出了门,跟在那两人身后,到电影院门口买了票,又跟着一起进去了。   电影是部国产电影“新时代”,是时下当红的女明星傅卿颜主演的。   黑漆漆的电影院里,屏幕上光影交迭变幻,慕冰辞感到蒋呈衍从背后伸了一条手臂过来,轻轻搂住了他肩膀。便自然地把头歪过去,靠在蒋呈衍肩膀上。稍后蒋呈衍下巴微微一动,低头来亲了亲慕冰辞脑门。   慕冰辞暗好笑地,悄声在蒋呈衍耳边道:“蒋呈衍,为什么我觉得我们两个,好像在谈恋爱一样呢?”   蒋呈衍无声一笑,也学他的样咬着耳朵悄声道:“我们两个本来就是在谈恋爱吧。不然你觉得我们俩是在做什么,偷情吗?”   惹得慕冰辞噗哧一声差点笑出来:“蒋呈衍你好不害臊,你居然跟个男人谈恋爱。”   蒋呈衍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道:“那可不,你是个姑娘我也爱,只要是你我都爱。”   这声音放得极低,再加上电影的音乐声,正常座椅间的距离是不可能听到的。但慕冰辞心虚极了,蒋呈衍总爱说这些肉麻的话,他听着虽然高兴,却又怕别人听去。慕冰辞觉得对他而言蒋呈衍真是神奇,便是这一点点秘辛刺激,都叫他心神荡漾。   电影散场的时候,场馆的人挤着往外走。前排那老外不知是在等人散去,还是情热难消,还跟那女子凑在一起,窃窃说什么私语。慕冰辞想走,却被蒋呈衍拉了一把,也坐在位置上等,直到那老外终于站起身来。   蒋呈衍跟着起身,拍了拍慕冰辞手背,示意他坐着别动。自己等在主通道看那两人挽着手走近,状似不经意用英文对那老外道:“费信淳先生,幸会。”   老外一愣,抬头看住蒋呈衍:“你是?”   蒋呈衍微一颔首:“我是金城银行的董事长蒋呈衍,上个月银行的开业典礼,费信淳先生来剪过彩。”   费信淳“哦”了一声:“我有印象。你是租界的纳税大户,上海各大码头的董事长蒋呈衍。”   蒋呈衍道:“费先生好记性。想不到费先生也喜欢看电影,在此巧遇费先生,万分荣幸。”   费信淳讷讷点头,看似有些不太自在:“是是。确实很巧。蒋先生如不介意,我还有事,先走了。”   蒋呈衍从西服内袋里掏了张名帖递过去,道:“当然。您请。这是我的名帖,我的公司已经向工部局财政处提交了给万国商会缴纳经费的申请,还请费先生审批。”   费信淳接过名帖纳入口袋,说了声“蒋先生费心了”,携女子匆匆离去。蒋呈衍在他身后挑眉一笑,对慕冰辞道:“我们也走吧。”   慕冰辞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幕,明白过来今天哪是蒋呈衍特地陪他来看电影,分明就是蒋呈衍借口来谋公事。这一点灵台清明,慕冰辞便觉得心里莫名郁恼。想着蒋呈衍那些甜言蜜语,再对比他的行径,不免令人有种口蜜腹剑的错觉。偏只有他自己,被蒋呈衍逗得团团转,真的就一腔窝心蜜意去喜欢蒋呈衍,这时竟生了一股自作多情的羞愤。   待蒋呈衍伸手来拉他,慕冰辞狠狠一甩手臂,兀自掉头往电影院门外走。出了大门走到街上,也不管蒋呈衍接下来还有什么安排,自顾自混入人群埋头暴走。   “冰辞?冰辞!”蒋呈衍喊了他两声,见慕冰辞越叫越走,连忙跟上来拽他。慕冰辞怒气上头又要挣扎,被蒋呈衍一把按住上臂压低声音道:“你再这样,我就在这街上亲你了!”   威胁之辞唬得慕冰辞一怔,还没反应过来,蒋呈衍招手拦了辆黄包车,拽着慕冰辞上车去了。   北四川路到底就是虹口公园,蒋呈衍便让车夫拉到公园门口,付了钱拖着慕冰辞走到公园僻静角落。   蒋呈衍道:“冰辞,我知道你生气。我确实是有正事要办,才拖了你来看电影。原本这事应该同你说清楚,又怕你骂我猥琐,想着借这个机会能够好好跟你看场电影也很好,却是我自作主张,惹你不痛快了。该打。”   换了以往的脾气,慕冰辞正该在火头上时,能把蒋呈衍抽得脸上开花。却不知为何自跟蒋呈衍确定了关系,这骄矜公子如坚钢一般的脾性,居然化了绕指柔,走过这一条街并听蒋呈衍这么一劝慰,火气就散得七七八八了。   慕冰辞脸还是板着,口气却没那么冲:“刚才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蒋呈衍道:“刚才那老外,是工部局最高行政职位的总裁,直辖五位总董。他身边那位女子是他的情妇,我知道他今天要来看电影,特地过来找他。一个是撞破他尴尬□□,让他顾全名声有所忌惮。一个是告诉他,他们工部局万国商会的军队经费开支,我资助一半,让他有所信赖。今天这个局,算是威逼利诱。为的,是防巡捕房和巢会一手。害死叶锦的人你总还记得吧?这笔帐,咱们总要跟他们算的。”   慕冰辞一听最后这话,顿时火气全散,讶然道:“蒋呈衍,你是要帮我报仇吗?”   蒋呈衍笑道:“帮你报仇这一说,我不敢居功。只是巢会一向与我有龃龉,我收拾他,顺便帮你报仇罢了。对付阎罗那么讨厌的人,我和你是站在一条船上的。”   慕冰辞也笑了:“原来蒋呈衍你也是这么小气的。我看你对谁都和气攀谈,想不到这个世上,也有你讨厌的人。”   这一笑,便把方才那些不快都消散开了。蒋呈衍道:“你不生我的气就最好了。那我今天剩下的时间便都拿来好好陪你,再不牵扯那些不愉快的事到你身上。”   就在公园里闲散地过了半天。后来又领了两匹马,在跑马场跑了一两个钟头。傍晚两人又在外面吃了饭,而后叫了辆黄包车慢悠悠拉回家。   到家的时候差不多十来点钟。   刚从园子门口下车,官家蒋敬已经等在花园里,见了蒋呈衍上来就说:“三爷,大爷到上海来了。傍晚到的,已经在书房等了四五个钟头了。”   蒋呈衍眉头一皱。大哥怎么不声不响过来了。随即说声“知道了”,跟慕冰辞前脚后脚进屋上楼。才走到楼上,看到蒋呈帛已经站在书房门口,面色如常淡淡道:“回来了?你倒挺忙的。”   看一眼蒋呈衍身边的慕冰辞,又说:“这位就是慕伯父家的公子爷?”   蒋呈衍对慕冰辞道:“这是我大哥,蒋呈帛。”   慕冰辞点了点头,跟着蒋呈衍叫了声“大哥。”蒋呈帛并不应答,只拿探究的眼神往蒋呈衍身上来回扫了一遍,欲言又止。   蒋呈衍对慕冰辞淡淡一笑:“你玩了一天也累了,洗个澡好好休息。大哥从北京远道而来,必定有事商谈,就不招呼你了。”   慕冰辞直觉山雨欲来,蒋呈帛的样子,似乎是压抑着怒气。知道蒋呈衍说的必定是严肃事,心里第一印象虽不喜蒋呈帛,却也不想让蒋呈衍为难,就点点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蒋呈帛道:“你随我来。”   转身朝书房里走。自己进去了一手推着门,等蒋呈衍进门,砰地就把门甩上了。   蒋呈衍走到沙发边坐下,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来吹了吹,眼睛也不抬地道:“大哥难得来一趟上海,怎么火气这么大?”   蒋呈帛站在原地,一手指着蒋呈衍骂道:“你还有脸问我!你自己做的什么事情,你自己不知道吗!”   蒋呈衍抬头冲他一笑,反问道:“我做了什么事,值得大哥发这么大脾气?”   蒋呈帛怒道:“我上回在电话里跟你说什么来着?你把我的话,全他妈当放屁!我叫你别碰慕氏的小子,你听了吗?我本来还不信,今天算是亲眼看见了,你跟他居然这样明目张胆,是当我死了吗!”   蒋呈衍似乎浑不在意蒋呈帛须臾掌握了他所有一举一动,似乎早习以为常。只摇了摇头笑道:“大哥说的什么话,我与冰辞又不是偷情,怎么就不能明目张胆了。如果大哥是为这个事发这泼天大火,大可不必。我与冰辞的事铁板钉钉,我也没什么好否认的,也改不了。您若气坏了身子,不值。” 第29章 Chapter (29)   一句话把蒋呈帛激得差点跳了起来。   蒋呈帛被自家老三那吊儿郎当的轻佻态度气得胸闷,暴怒地在原地来回兜了个圈,转身来依旧大骂:“你看看你这个不三不四的混账样子,成什么体统!你是真准备一辈子这么混了!是个人都要成家立室,你还能找个男人过一辈子!更何况眼前这个,是你能碰的吗?万一哪天让徽州那边知道了,你这脑袋要给枪子儿打开花!”   “即便是玩男人,你玩谁不是玩,怎么玩不是玩!你就偏要昏头寻死去玩慕家的人!慕丞山把这儿子当宝一样护着,连这么大的家业都不让他继承,你倒好,把人家当兔爷们随意亵玩!我要是慕丞山,不把你抽筋剥皮挂城门上暴尸,怎么忍这口鸟气!要是慕氏因为这事与我蒋家翻脸,我第一个先宰了你!”   “我看那慕公子年少稚嫩,压根不懂什么人情戒律,必定是你耍花花手段去挑弄的他!你把他弄上床,下次见了你二嫂子,你就不觉得膈应?我跟你说,趁这头炕还没热,你给我把这不伦关系尽早断掉!”   蒋呈衍也不说话,等大哥骂不动停下歇气,才面无表情慢悠悠地把茶搁下:“大哥,你答应过,我的感情私事你不会管,我尽可自己做主。我也早就跟你说过,你要我在上海敛财,要我去做说客为你募兵——但凡跟蒋家有关的,我做得下手,也没有怨言。但唯独我感情私事,大哥不能插手。我不会因蒋家需要去找人联姻,除非我自己愿意,否则我绝不会在我卧榻之侧,容一个我不能交心之人。”   蒋呈帛怒瞪着蒋呈衍,他们兄弟多年没见,蒋呈衍一如他记忆里那样淡然稳重,如今同他说话,却多了几分无法形容的不容置喙。   两厢静默。蒋呈衍又倒了一杯茶,伸手递给蒋呈帛。抬起头一挑眉,冲他稳落落一笑。   蒋呈帛走过去接了茶,在对面沙发坐下,叹气道:“呈衍,大哥知道,你其实是心里厌恶接管了蒋家的生意摊子。人生意志,都不能按着自己的喜好来。这对本性的压抑扭曲,换了谁都是种摧残。你如今不思成家立室,在感情上放逐堕落,也未必没有自暴自弃的念头。”   “要是咱们阿爸还在世,蒋家的生意摊子,原本是我的责任。可当年,咱们家差点就垮了,如果不是我找机会接替了阿爸在政府里头的职位,今天的蒋家,早就成了空气里一抹泡影。大哥但凡有一点多余的能耐,又何至于把你和呈翰拖进蒋家的泥水里来。你们本当跟其他世家子弟一般,在读书方面多加精进,到政府里谋职耀祖。”   蒋呈衍淡淡一笑,摇了摇头:“蒋家有今天,大哥费尽心思。当年四处求人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心里怎么不知道大哥这些年的辛苦。当年我娘去世,还是大哥出的钱帮我落葬,又送我出国读书。我心里头,是感激大哥的。眼下我所做这一切,都当是还大哥的情。大哥要我做什么,我自然尽心尽力。唯独感情这一样,我不能遂大哥的意。我不望别人能理解接受,只望大哥不要逼我。”   端起茶杯跟蒋呈帛轻轻碰了碰,“大哥今天来,肯定不是为了我这个不上台面的事。咱们俩,也不要光扯这个话题了。”   蒋呈帛本以为蒋呈衍不过一时贪玩,不料他的态度竟油盐不进。眼见感情牌失效,火气又噌地冒上头,还想再骂蒋呈衍一顿,但为正事计,也不能揪着这条小辫子不放。气闷地灌了一口茶,冷着脸道:“你这点子破事,还不值得我这么兴师动众特地跑一趟。我这次来上海,借的是出公差的茬子。目前国内的形势,你也有数。到上个月为止,国民革命军北伐暂时停止了。本来上海和武汉的政府,已经换上了国民军的班子,再坚持个两三载,就能攻下北平。但现在领导革命军的汪兆钦,因意见相左而与旗下两支集团军决裂了。”   蒋呈衍道:“大哥原本打算,说服徽州慕氏召集南方七省的军队,加入革命军一路攻进北平。现在革命军内部出现了罅隙,这形势对我们来说,是更为有利的转机。”   蒋呈帛眼中精光毕现,自有种身为政客的敏锐气质,点头道:“不错。原本是为革命军如虎添翼的计划,现在他们内部分裂,我打算直接让慕氏先行攻占南京,再联合与汪兆钦对峙的上海政府集团军,围攻武汉逼汪兆钦下野!北伐之战的先旨是要统一中华,这一点绝对不能变!而这个纷乱世道,更需要一个雄才伟略的领袖,来为这家国搏一个远大前程。呈衍,这是我蒋家留载史册的时机!”   蒋呈衍没有接话。蒋呈帛的激奋如疾风狂浪,在虚空惊涛涤荡。良久,蒋呈衍才淡淡开口:“家国天下,这到底是蒋家的时机,还是大哥你的时机?”略带嘲讽一笑,“这哪里是家国的远大前程,这分明就是大哥你这样的热政分子,谋一己权欲私利的盛大□□。”   蒋呈帛似乎从没想过蒋呈衍竟不像他一般包藏治国的野心,被蒋呈衍这轻飘飘一句讽辣,堵得说不出话。念头所及,态度转而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狗屁话!自古男儿志在天下,这乱世若无人治理,难道蚁众就有好活路了吗?若人人身在丛林,遵从野性弱肉强食,这难道是人类社会该有的样子吗?——你不要现在昏了头,等你沦为他人刀下鱼肉的时候,你难道甘心?”   蒋呈衍微一叹气:“我与大哥所持观瞻不同,谁也说服不了谁,争论没有意义。我说过,大哥的情,我总要还的。接下来怎么做,我心里有数。大哥不必再执鞭施教,我非你教众,只怕不受感化,白白浪费你的一番苦心。”   蒋呈帛狠狠瞪住蒋呈衍,对他这般冥顽不灵怒不可遏,几乎想要给他一记大头耳光。然蒋呈衍目光平静,不卑不亢,蒋呈帛亦知道要从内心里折服他,是不可能的。罢了,只要他仍为蒋家所用,今日不必非要磨化了他。逼迫太甚,反而会适得其反。   便忍下这浊气,转而问道:“现在紧要的是,慕氏那边,部署得怎么样了?”   蒋呈衍道:“慕丞山是极为谨慎的人,他虽同意举旗北征,但也不会孤注一掷,举全军之力而不给自己留退路。他为什么认回长子慕岩秋,便是要慕岩秋任先锋司令,领一半军力先行。若形势不利,他定会撤军回归,继续做他七省霸主。”   蒋呈帛怒道:“这老奸巨猾的老乌龟,如今举国大乱,他能图什么一方净土!便是他没有那囊括天下的气魄,又怎能成大事!他若是端的这样念头,只怕我雄韬大计都要被他耽误了!可恨!”   蒋呈衍摇头道:“好在慕岩秋年轻,又在慕氏刚上位,心计智谋虽不够取巧,但胸怀胆识,远在慕丞山之上。只要他有慕氏一半军队在手,于你而言,已有了一半家国的保障。大哥且拭目以待吧。”   蒋呈帛闻言大喜,道:“真有这样好事?想不到慕丞山自己的儿子,如珍似玉不成气候,偏一个私生子,从小野放着长大,竟有这样好的本事。”   顿一顿又道:“我还是那句话。慕氏小公子你留在身边是好事,这毕竟是能够钳制慕丞山的一个绝好筹码。至于你跟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只当看不见,但有一点,你绝不可给我玩火自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是让慕丞山知道这事,我不收拾你,你自己跳了黄浦江,给慕氏谢罪去吧!”   蒋呈衍只若无其事一笑,并不接他话茬,也不置一词可否。   末了蒋呈帛又关照道:“你跟徽州那边紧密联系,最晚不过来年开春,时机一到,便要慕氏挥师北上。届时取下南京上海,呈衍,我不要你再屈才做这上海的土皇帝,我要你投身入仕,为我撑住江南这半边天。等慕氏攻下北平,与我南北合璧,建一个长治久安之国度!”   直至夜深,蒋呈帛才起身离去。因顶着公干的名头,也不好让人知晓他行踪,便连夜赶回北平去了。   蒋呈衍送走了大哥,料想慕冰辞该睡熟了,也不去打扰。自己回房洗了澡,全无一丝睡意。便穿着一身宽爽的对襟功夫衫裤,在后院小花园里,一个人踱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天色由幽暗的深黑,转为淡墨色黛青,竟已至破晓。   蒋呈衍恍如不觉,背手而行,绕过园子小门,忽然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道:“蒋呈衍,你在这里做什么?”   闻声一瞧,慕冰辞站在小门下,也穿着牙白的睡衣。   蒋呈衍三两步走过去,脸上摆了个温淡的笑,拖起慕冰辞的手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天色黑幽幽的,即便近身相贴,也仍看不清对方面目眼神。慕冰辞轻轻叹了一下道:“我不是起这么早,我是一夜没睡,一直在等你来。我看你大哥找你,好像有什么紧要难办的事,我想着,你每天都这么累,我也不能为你做什么,只想等你来了一起睡。”   慕冰辞说话带点鼻音,听着是有些着凉了,闷闷地道:“蒋呈衍,你大哥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事?我是不是给你带来了麻烦?”   蒋呈衍笑着摇了摇头,揽着慕冰辞后背把他拥在怀抱里,低头在他眉心中间轻轻落了一吻。“没有的事。你带给我的都是快乐,怎么会是麻烦。来——”握着慕冰辞手腕,慢慢地沿着竹间青砖路往花园深处走。“陪我说说话吧。”   慕冰辞立即高兴起来。“说什么?”   蒋呈衍道:“冰辞,我跟你说些正经的。你对我和你当前这样的关系,有什么想法?”   慕冰辞奇怪道:“怎么突然问这个?我都给你那样、那样子——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就是、喜欢你啊。”   两人慢慢走进一座园子角落的中山亭里。这亭子建在园子两面墙的夹角处,有一面外头堆以假山,只留进入的一面,做了几十级台阶。亭子里坐刻一张梨花木的圆桌,配以一对大理石面的凳子。从外头只看到竹林萧萧,须得拐入大半个圆径,才见得这样一个僻静休憩地。   蒋呈衍在一张凳上坐下,拉着慕冰辞顺势坐在自己腿上。“冰辞,你能喜欢我,我不知道多少高兴。可是啊,你年纪还小,你总不能一辈子稀里糊涂跟我这样厮混着。要是有一天,你后悔了,你要怎样呢?”   慕冰辞听惯了蒋呈衍平日里花言巧语,不知他怎么今天突然发了神经,说这些老气横秋的家长话。不由直皱眉道:“蒋呈衍你在说什么?什么厮混,什么后悔,你究竟把我跟你的这层关系,看作了什么?要是我哪天不想跟你一处了,那——那我也会直接跟你说。可就算有那一天,我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啊。毕竟眼下这时候,我是真心想跟你在一起。”   蒋呈衍静静听着,慕冰辞单纯的一份心思。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样一种心情,只觉得怀里这暖融融的身体贴着自己,这一份不带隔阂猜忌的信任,宛如上天恩赐。便默然拉过慕冰辞一只手掌,低下头,虔诚地在他掌心里,印下一吻。   黛青的天空又透白了一些。初秋的破晓时分,已有偶忽一两声清脆的鸟啼。   慕冰辞咬着下唇看蒋呈衍亲吻他手心,拿另一只手扳起蒋呈衍的脸,端视了良久。忽然侧转过角度,把嘴唇贴着蒋呈衍的,细腻忘我地跟他交吻起来。 第30章 Chapter (30)   在慕冰辞这里,一头是姐姐那边三不五时走动,去看望小外甥女。一头与蒋呈衍关系融洽亲密,小日子过得是蜜里调油,顺滑至极。   很快离蒋呈帛夜探上海已经过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蒋呈衍依然每天都很忙,慕冰辞不再跟着他做尾巴尖,而是听了慕沁雪的话,认认真真思考起来,自己也要做点什么事,总算是做腻了一条又肥又懒的寄生虫。   不过认真想起来要做些什么事,对学成归来就一直游手好闲的慕冰辞而言,还真是件挺头疼的事。一来是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二来,慕冰辞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对什么有兴趣。若是单凭本事,好像也只能去什么公司或者政府机关里头做个英文翻译。慕沁雪把这事托付给蒋呈衍,蒋呈衍肯定不愿意慕冰辞接触蒋家那些黑市生意,思索了一番,干脆在银行里加了个外宾部经理的职位,还是把慕冰辞安置在可控范围内。   慕冰辞倒也高兴,虽说那个职位其实是个闲职,外宾部业务是由总经理全权负责的,但能够有份听起来一本正经的事做,也觉得新鲜好玩。   这样一来,蒋呈衍更觉方便。因他也不用操心自己一转身,慕冰辞又去四处溜达闯祸。赔钱事小,万一叫巢会寻仇伤及慕冰辞性命,那他单跳黄浦江也是不够,还得再自己饮一排枪弹算完。慕冰辞在银行乖乖坐班,虽然总经理时时抱怨他不干正事,对蒋呈衍而言,却是再放心不过了。   总经理老万第五次跟蒋呈衍投诉慕冰辞开会老打瞌睡,蒋呈衍笑着点了点头:“万经理辛苦了,下个月开始,你的月薪上调三成,年底分红加一成。慕经理那边,只要他不砸你的业务,他爱干什么,你都当没看见。”   老万张了张嘴,头脑里轰一声炸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气的,还是喜的。装瞎这技能敢情比他的业务管理技能还好使,靠这个就噌噌地往上加薪水。老万鼻子里喷出两团浊气,挤出笑脸万分诚恳地答应了蒋呈衍的要求。没人会跟钱过不去。   另外一边,巢会这个月来是声名鹊起,几乎天天有不同的新闻登上报纸头条,传得人尽皆知。每隔几天申报和大公报最大版面的报道,都是有关巢会的内容。譬如巢会在哪条暗巷里的烟馆抽鸦片抽死了人,哪家娼馆的□□被残杀了,哪家赌场暗中放高利贷致人家破人亡等等,花样是天天翻新,都不带重样的。搞得阎罗头痛无比,派人暗中追踪记者采访,结果又闹出暗杀了一个记者的大事。   一时间上海本埠人人自危,似乎从前都没留意过,自己生活的地方竟然窝藏着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组织。而租界的洋人,也对此十分警惕,工部局一个月内连发两次通告,澄清洋人管理的机构绝对不会与这样的黑恶势力有任何合作和牵扯。并承诺巡捕房会加强巡检,务必减少这类组织对租界民众的危害。   青帮码头的小洋楼里,蒋呈衍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码头上忙碌景象,听到身后推门声,杜乙衡进来道:“三哥久等了。”   蒋呈衍转身来略一颔首:“不久。坐吧。”   杜乙衡坐在沙发下首,倒了一杯茶推给蒋呈衍。“巢会的事,三哥都知道了吧?”   蒋呈衍晒然一笑:“怎么能不知道。乙衡,这个事你做得非常好。先前让你找阎罗的茬,如今一章章都派上用场了。阎罗不是喜欢现眼吗,我们正好捧捧他,好让他实至名归。”   杜乙衡道:“是三哥筹谋得好。阎罗本来就是干那些营生的,只不过不这样给他炒热了,除了那些受害人家属,别人都不会把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罢了。”   蒋呈衍道:“也怪阎罗自己蠢。他做的那些事,是能放到明面上家喻户晓的吗?他倒不怕骇人听闻,竟还去作巡捕房的筏子,想着行官家正道的职责来找我寻私怨。他也不想想,往近了看,清廷后来那个义和团,枉做慈禧鹰犬受召,最后是什么个下场。”   杜乙衡道:“现在巢会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听闻前几日又有学生□□,要求租界政府清理这类恶贯满盈的组织。这下子工部局又要头疼了,刚压下了工人罢工没多久,又闹起了学生运动。”   蒋呈衍冷笑道:“我就是要这样的结果。再过几天,我再给杨天择送一剂猛药,保他神清目明,知道谁是不可以惹的人。”   杜乙衡道:“三哥还有什么后招?”   蒋呈衍道:“现在巢会红遍本埠,民众知道这个组织恶行累累,自然对其口诛笔伐。但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如果他们知道,这样的一个帮派,竟然是巡捕房任命的城市巡逻队,是履行官家正义的警卫队,民众会怎么想?”   杜乙衡恍悟道:“我明白三哥的意思。三哥最终想要弹压的是巡捕房!如果民众知道巡捕房竟然和阎罗勾结,肯定会闹得更厉害。一方面巡捕房摆脱不了受贿于阎罗的嫌疑,另一方面,工部局上头为了自证清白,必然要把巡捕房翻个底朝天。到时候就是海水潮退,谁光腚谁遛鸟,想遮也没地方遮。”   蒋呈衍笑道:“话糙理不糙。我已经准备了一出好戏,到时候,就让杨天择徐旻之流好好见识见识,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身后还有商会,租界的商人要是知道他们上缴的利税,被工部局拿来养巢会这样的恶势力,他们能不能善罢甘休?谁的钱不是辛苦钱,商人从来低贱,他们还不趁机出这口浊气?”   “杨天择利用巢会镇压了罢工,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巢会能为他镇压罢工,也会为他带来无穷后患,引起规模更大的群体运动。这一把博弈,杨天择毫无胜算。”   杜乙衡道:“但听三哥吩咐。最好能把巢会彻底瓦解,省得阎罗那老贼,一天到晚给老子闹心。”顿一顿,又想到什么,“对了三哥,这么重要的事,锡林怎么不来?他都在忙什么?”   蒋呈衍道:“锡林有他自己的事。最近的事,就不麻烦他了。”   杜乙衡点点头。又跟蒋呈衍汇报了一些码头的事,直到饭点才把蒋呈衍送出门。   蒋呈衍坐车直驱金城银行。正好还在饭点,职员们都出门吃饭去了,只留下大堂的接待员在等轮班。那接待员认得蒋呈衍,以为董事长突然巡访有什么紧要事,连忙迎上来打招呼。蒋呈衍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喧嚷,只问道:“慕经理在吗?”   接待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慕经理说的是外宾部整天混吃等死的那位,心想正好让董事长撞见他不务正业,说不定就会解雇他。“慕经理还没出去吃饭呢,这会儿正在办公室里头。”   当然,他是在办公室里睡觉。还没出去吃饭,是因为他通常都会等所有人回来上班后出门,然后在洋人的西餐馆喝一下午的咖啡。   接待员盘算着如果董事长问他,慕经理怎么没去吃饭,他就准备把慕经理的行为合盘托出,告一个背后小黑状。谁知蒋呈衍听说他没出去,只是微微一笑,说了声“知道了”,就直接上楼去了。   外宾部的办公室是临时腾出来的,把原本老万负责外宾事务时的接待室改成了慕冰辞的办公室。   蒋呈衍走进去,看到办公桌上空无一人,扭头一看,慕冰辞两腿交叠搁在茶几上,整个身体斜躺在沙发里,正在睡觉。不由好笑地过去,弯腰轻轻捏住了他的鼻子。   慕冰辞很快憋醒了,睁眼一看,竟是蒋呈衍,高兴得撑起来,抬起手臂就给了他一个挂壁式拥抱。蒋呈衍笑着亲了亲他,道:“半年前在你家刚见面,你就给了我一鞭子。现在对我却是这样热情,让我觉得你对我喜欢得不得了。”   慕冰辞道:“没错,我就是不得了地喜欢你。怎么,你还不乐意?”   蒋呈衍道:“我敢不乐意吗?我要是不乐意,你还不拿鞭子把我抽死啊?”   慕冰辞皱眉道:“你说的什么话,好像是我对你威逼胁迫的一样。难道你是因为怕我,才跟我一起的吗?”   蒋呈衍道:“那自然不是。我当然是因为喜欢你,才愿意跟你一天天地过日子。不过冰辞,你那时候老说我长得像戏子,分明嫌弃我,现在却又是喜欢了我什么?”   慕冰辞望着蒋呈衍那细白面容,想了想道:“我并没有嫌弃你。其实,我是觉得你长得好看。不过我喜欢你,却不是因为你好看,也没有喜欢你什么。要是因为你好看,你有钱,你惯着我——我才喜欢你,那说明我对你是有要求,我这份喜欢,是有条件的。可我就是想要跟你在一起,硬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蒋呈衍笑着叹道:“幸好是我先遇到了你,要是让别人先遇见你,你这一腔纯良心思都给了别人,不是要把我艳羡死吗?”   慕冰辞笑道:“那可不。我觉得你遇到了我,的确是件幸运的事。那你还不快请我吃饭,我要饿死了。”   蒋呈衍笑着亲了亲他,抓起他的外套跟他一同下楼。   接待员目瞪口呆看着董事长跟慕经理有说有笑一同下来,在楼梯中间,董事长还亲手给慕经理穿上外套。接待员苦恼地想着,为什么慕经理这样的蛀虫居然能得到这么好的待遇? 第31章 Chapter (31)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中,上海爆发了一连串规模庞大的抗议□□。首先是学生罢课,巡捕房出面拦阻,结果有印捕挨不住人群冲击,怒而向学生开枪,当场乱枪射杀五名学生,伤及三十几人。   此事一石激起千层浪,紧跟着整个上海本埠的商人纷纷罢市,商人自发组织队伍到工部局门口静坐,要求当局撤换巡捕房总督察杨天择,彻底清扫恶性组织巢会,并要求工部局以总裁费信淳为代表的高层登报向死难学生道歉。   民意之愤怒如惊天浪涛,一下子就把整个城市席卷淹没了。   而事件的起因,是一桩普通不过的银行盗窃案件。   这家银行在上海这样的通都大埠一点儿名气也没有,平常往来的客户大多是做传统老生意的贩户,日常业务量并不大。银行因此作出了裁减职员的打算。这事尚未落实,就被底下几个职员悄悄知道了,便有两三人抱团商量,与其被东家解聘,也不过得赔个把月的薪水。不若趁还在职位,临走前大搞一票,好歹抵个十年八年的生计。   这几人一合计,到底动心。几个人里应外合,盗了银行里几个平日业务出入不太频繁的保险箱。   巧就巧在没过得几日,正当这几人就要离职之际,某位不常往来的客户忽然来银行销户,要提取保险箱内一应钞票金银。这业务是银行理事亲自接待的,手续齐全,把客户带到保险箱一看,钞票黄金少去七八成。客户当场大怒,理事又怕担责,立即报了巡捕房。   探长高飞带人过来一一排查,就查到了那几位职员头上。这几人必然就给拿住关押起来审讯,那保险箱的归主和里头财物,当然也是掌控在巡捕房手里,轻易不会给外人知晓的。但那几人其中一个心眼颇多,知道盗窃这事若遭捅破,自己难逃劫数。于是在排查期间给家人留了封信,交待若是自己被拿,就把信交给各大报社。   等到巡捕房一审讯,一条惊天新闻就把整个上海炸开了锅。   原来那保险箱的归主中,有一人正是巡捕房总督察杨天择。而杨督察的保险箱内财物不多,却尽是地契和让渡书。分别有上海的别墅两栋,和两家地下钱庄、一家烟馆的所有权让渡书。让渡人正是最近名声大噪的巢会当家阎罗。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本来阎罗就在风口浪尖上,与他有关的事,各大报社都争相报导。黑恶流氓与官家正道的巡捕房勾结,这下子捅了马蜂窝,为了抢头条,各报社几乎在天没亮就加急赶印报纸,等到太阳在窗户边露脸,这消息早已晒化在太阳底下。   这下子把上个月工部局连发两次澄清当局与巢会绝无合作牵扯的通告,直接拍回了工部局脸上,如同两个大头耳光,扇得工部局鼻青脸肿。   工部局一得知此事,费信淳震怒,立即召开董事会,并诏令巡捕房的上层机构——警务处直接派人接管银行盗窃案,务求公正审理。同时要求警务处严查租界各大捕房,一并处理了十几名利用职务之便侵占贪贿的探长巡长。杨天择的经济问题自然一查到底,由此又牵扯出工部局上层华董徐旻与其交涉不清的财物往来。   警务处迅速处理该起事件,从上到下彻查当局所有部门,但机构内的流程和详细探查仍需费上不少时日。民愤却如滔天巨浪一下子席卷而来,尤其是青年学生最为激进,案发后三五日已组织上千人街头□□,直指工部局监管不力。巡捕房不得已整队维护治安,却因枪杀学生引起了其他社会群体更激烈的抵抗反对。   社会运动在深秋末梢的余热里发酵,惊涛冲天。由罢学罢工罢市引发的动荡几乎令整个城市陷入瘫痪状态。工部局被倒逼自检,从上到下整顿一清,半数的机构处长都落了水。   自租界成立至今未遇这样的危机,费信淳羞愤欲死,向社会公布此案调查结果的同时,要求学务处和工社处调停学生工人运动,依法律处置向人群开枪的巡捕。同时亲自约见上海总商会主席蒋呈衍,恳请总商会出面调停罢市运动。   费信淳在工部局大厦议会大厅与蒋呈衍交面握手时,认出这人就是前不久在北四川路电影院撞见的那个人。蒋呈衍冲他淡淡一笑:“费信淳先生,再次幸会。”   费信淳自然是先想起了电影院那尴尬一面,很快反应过来用力握住蒋呈衍的手,以洋人特有的极富感染力的表情大笑起来:“原来是蒋先生!”   费信淳的态度恳切,从会晤安排的坐席上就可看出端倪。等级分明的坐席,是有主次位区分的。但费信淳安排的坐席,却是与蒋呈衍一并坐在椭圆形的桌角两边,主随客便,比肩的坐法。   费信淳原本准备了官方的通稿,但因为见到是蒋呈衍,立时觉得这人能够助他解决当局的烦恼。就把通稿收了起来,与蒋呈衍从随□□谈,渐渐深入到接见主题。   “目前上海的形势,蒋先生想必是清楚的。对于本局的管理部门,给市民造成这样糟糕的局面,我表示非常抱歉。工部局的先旨,是规范租界的管理,发展地方的经济和文化。现在的情况,却违背了这个先旨,我为此,向蒋先生所代表的华人商人团体郑重道歉。”   “以蒋先生为代表的华商团体,及时向当局缴纳足额税款,来支持租界的发展。蒋先生本人经营的公司,更是承担了工部局万国商团军队的一半经费。你们这么支持当局的工作,当局董事会本当善用这些税款,为租界民众谋取更好的福利。但是很可惜,我们的行政机构竟然出了这样的问题,对此我非常愤怒。在此承诺蒋先生,董事会必定会彻查此事,并给纳税商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蒋呈衍心里暗笑,这事情已经捅破了天,谁也没有本事把这局面强压下来。除了工部局自证清白,并协调多方势力逐个调停运动潮,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费信淳的态度也就是这个意思,要为此事担责的人不在少数,这些人是必定都会处置的。   “费先生有心了。既然费先生有决心彻查机构,我相信一定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到时候,董事会也一定会发通告,把处理的结果公布于众。”   费信淳点点头:“是。蒋先生说得对极了。另外警务处会加强治安巡查,查封租界内所有非法经营的赌场、妓馆、烟馆。务必要给租界内的商人群体和普通民众一个良性的经商和居住环境。”   蒋呈衍并不主动去接他潜伏的话头,只不卑不亢,态度平和地顺着明面意思道:“费先生有这样的决心,那是商界同胞的福音。”   费信淳只好自己去提那厚脸皮的要求:“非常感谢蒋先生对当局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在此,我代表当局董事会,向蒋先生代表的华商团体提一个不情之请。华商罢市已经致使租界乃至整个上海的经济秩序大乱,请蒋先生能够为华商表率,以总商会的名义,协调各地商会的商人停止罢市运动,并如常开市经营。”   事实上从商人本身利益上讲,罢市能够造成城市生活和经济秩序瘫痪,这其实也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行为。社会群体运动有其特定的时效性,往往随着应激事件拉长时间线,群体运动的热情也会逐渐消退。因此开市是早晚的事。只不过因为当前工部局被逼太猛,已经如无头的苍蝇自己乱了阵脚。加上前几日枪杀学生,当局心里发虚发软,只想着快快平息事件。   蒋呈衍没那个菩萨心肠去道破这浅显天机,摆出态度道:“上海的秩序,是建立在各方群体的利益能够得以保障的基础上。费先生所代表工部局的恳请,我会与各商会协调。但是在这之前,商会需要先看到工部局的态度。只要工部局对最近的案件合法合情处理好,让群体运动没有激化的理由,上海的秩序自然就会回复如常。这一点,费先生一定也非常清楚。”   费信淳颔首应允。   随后半个月内,工部局火速处理了盗窃案、巡捕房及董事会贪贿案、以及枪杀学生案件。杨天择被解除巡捕房总督察职位,董事会华董徐旻亦牵涉贪贿,免除总董职务。至于枪杀学生的印捕则被逮捕,依律入刑。与此同时,警务处直接成立城市巡查卫队,地下赌场娼馆烟馆一律查封。   半月后,蒋呈衍以总商会名义通告各地商会,罢市结束。同时费信淳以纳税贡献及调解罢市运动有功为由,令工部局董事会蒋呈衍发出通函,任命蒋呈衍为工部局董事会华人总董,取代徐旻总董职务。   工部局任命蒋呈衍为其总董,未必不是出于把华商团体纳入治下的考量。   不管怎样,上海一个月浩浩荡荡的动乱,终此谢幕。   这年十二月初,天气已森寒,比江南冬天的正常气候要冷上很多。   蒋呈衍由商入仕,摇身一变也成了洋人政府的官,自此更加忙得不可开交。工作虽忙,但与慕冰辞感情交融,却一如既往甜蜜酣畅。   这日午后将雪,蒋呈衍在办公室里接了银行总理事老万的电话。   老万:“东家,您看中福煦路那栋别墅,总算打听到了。据说是以前一位英吉利籍犹太商人的房子,这人后来妻子去世了,就回国去了。这房子现在虽没人居住,但也不好买卖啊。您要不要再看看别的房子?”   蒋呈衍拎着话筒,想了想道:“不,我就要这栋。你再联系别家银行理事看看,能不能寻个可以买卖的法子,把这栋房子买下来。”   老万看在那加了三成的薪水上,不敢透露自己的不满,好声气道:“行吧,东家,您要实在喜欢,那我再给您问问。”   蒋呈衍道:“行。这屋我买来送人的,再有二十来天要派用场。手续方面拜托你了。”   这话的意思,跟老万那个“再给您问问”可不是一个意思。这竟是强行要落实的意思。而且还是在二十天之内。老万脸都绿了,心想都说没主了,您是听不懂人话咋?虽说您薪水加得爽快,给人这差事也够难办的啊。   蒋呈衍挂了电话,翻了翻桌上的办公日历,望着那冬至的贰拾叁号微微一笑。   冬至日是慕冰辞生日,想来取这个名的用意,是希望他辞却冰霜,一生不为严寒所欺。看着是慕丞山能取的名字。   既然慕冰辞要在上海落地生根,房子是个象征物,总得有一套。也不知这礼物,得不得那小东西的心了。   桌上电话疏忽响起。蒋呈衍接起来,听到杜乙衡的声音道:“三哥。今天码头收了一份拜帖,是阎罗的落笔。”   蒋呈衍眉头一皱,微嘲道:“拜码头?十几年前阎罗刚来上海,他不是已经拜过青帮的码头了吗?今天又来这一出,算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被工部局查得快没处安身了,找我来要饭吗?” 第32章 Chapter (32)   杜乙衡道:“阎罗拜帖声称,青帮码头在上海已逾百年,巢会本当以蒋家为尊。他本人年纪虽逾三哥一轮,在帮派事业上,却该以后生晚辈自谦,奉三哥为执炬领路先驱。如今他幡然悔悟,往后自当谨守后辈本份,为三哥侍奉孝悌之心,巢会向青帮纳贡月例。请三哥念在他醒悟及早,原谅他过往所犯大错。为此阎罗特地在沙汀洲设宴,请三哥务必前往,受阎罗跪师之礼。”   蒋呈衍听杜乙衡一个粗人,把那拜帖咬文嚼字地陈述完,不由笑道:“阎罗写得这么恶心,真是难为你了。现在他想起来蒋家是执炬领路先驱了,晚了。这世上的人,谁没有点贪念,可那人若是为了贪念什么底线都不顾,那这种人是绝对不会再往好路上走的。我哪有什么资格去原谅他,我又不是洋人教堂的上帝。”   杜乙衡却没有开玩笑的心思,担忧道:“那他这宴,依我看,三哥还是不要去了。即便阎罗真是想给三哥服个软,咱们也不能跟他牵扯不清。不然有的是后患。”   蒋呈衍道:“宴无好宴,这是显见的。但我跟阎罗这一面,却是非见不可。只因阎罗既不会放过我,而我,也不想放过他。我且看看他这宴席能唱什么好戏出来。若相安无事,便是尚且给我留些时间,用当局巡检名义慢慢碾压他那些下三滥的生意。他敢给我整幺蛾子,我便当场按道上的规矩灭了他。”   杜乙衡道:“阎罗在三哥手里,总归是个死字。就怕他也是想通这一点的,万一到时候他孤注一掷置之死地,三哥你会非常危险。”   蒋呈衍笑道:“我还真怕他不动手,他不动手,我以什么名头去动他?乙衡,阎罗设下鸿门宴,他想要我的命,这是他送给我光明正大灭他的机会,我怎能不好好把握。我就做那引蛇出洞的诱饵,乙衡,你通知锡林做好准备。”   蒋呈衍既做好打算,沙汀洲便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一闯。   巢会的宴席定在十日之后。沙汀洲位于租界外城北地段,是黄浦江支流内港的一个小岛。那岛是阎罗起家发迹的第一个根据地,巢会就靠着在岛上筑了个黄赌毒齐全的地下销金窟,三年内在上海站稳了脚跟。阎罗发迹后沙汀洲名气渐大,转而供起了脸面生意,变成一家专供政要进出的俱乐部。原本要靠着摆渡来往的孤岛,也被一座新造的引伸桥与本埠贯通起来。   蒋呈衍就带了杜乙衡和范锡林赴宴,连同人各一名贴身保镖,开了两部车前往沙汀洲。临行前,蒋呈衍安排车子在银行门口等慕冰辞下班,让司机把慕冰辞送去慕沁雪那里,关照司机同慕冰辞说,晚点在慕沁雪家里碰头。   打完电话,蒋呈衍下楼来,杜乙衡和范锡林两人已经等在花园里。范锡林打开车门,待蒋呈衍坐进去,准备关了门与杜乙衡坐一部车,被蒋呈衍叫住。   蒋呈衍道:“锡林,你同我一起坐。我有话和你说。”   范锡林点点头,矮身坐进了车子后座。跟蒋呈衍一排坐着。   车子一路穿过租界繁华地段,越行越偏僻,在城北内流沿河飞驰。引伸桥连接本埠的地段处在贫民区,四处多见农田牲畜。沙汀洲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隐蔽起真面目,谁能想到社会名流出入之所,竟是掩在萧条破落的荒岛上。   冬日夜长,此时不过傍晚六七点钟,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租界以外的地段供电不足,路灯开不全,窗外黑蒙蒙一片,全靠车前灯照出一片光晕。蒋呈衍靠在后座一言不发,车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压抑。   范锡林打破沉默道:“三哥不是有话同我说吗?”   蒋呈衍轻轻一叹,“哦”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这么一说,问道:“锡林,你说今晚这顿饭,阎罗舍不舍得请我吃?”   范锡林有些尴尬笑了笑,回道:“三哥怎么这么问。咱们不就是去吃阎罗这顿饭的吗?”   蒋呈衍又“哦”了一声,微嘲笑道:“我是怕这顿饭,代价太大。吃着或许不太合算——可是不吃的话,同样也不太划算。”   这时候车子已经开上了引伸桥段,寒夜里风大,卷起桥下江水哗哗作响,浪涛汹涌拍打在桥柱子底部。范锡林喉结起落,似乎有些紧张,表情僵硬笑道:“三哥是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蒋呈衍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惋惜:“锡林,我来上海十来年了。你跟着我,也有十来年了。一直以来,你都比乙衡聪明,心肠也比乙衡要硬一些。如果乙衡同你换个位置,你管青帮易如反掌,但洪门,乙衡却是管不住的。因为洪门摊子铺得开,帮众又杂又混,个个都是不要脸的下三滥。对他们这种人,忠孝廉耻都不管用,只有狠,才能让他们胆战心惊。”   范锡林赔笑道:“三哥怎么突然说这个,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蒋呈衍摇了摇头:“你一点也不糊涂。锡林,洪门帮众数万,却一个个獐头鼠目,万人中难有一个能登大雅之堂。要你管这些人十来年,确实是难为你了。”   车子已经开进沙汀洲,远远望去岛上老树成林,那纯中式建筑的俱乐部飞檐攒顶,回廊上挂满月牙白的灯笼,朦胧火光在枝叶掩映间影影绰绰。车子飞快穿过林荫石道,眼见就要开到回廊外围空地,忽然轱辘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同时车身猛地一倾。司机大叫一声“不好”,赶紧打轮踩刹车。车子转了大半个诡异的圈,一声巨响撞上回廊青石,生生卡进去半个车头。   司机不可避免一头撞在车前玻璃上,赶紧回头喊道:“三爷!你没事吧!”   蒋呈衍在方才车身侧倾时便用力抵住前排座椅,在这猛力冲击下尽力保持住了身体平衡。司机赶紧踹开车门跳下来,把蒋呈衍从车里扶出来。后面杜乙衡的车要好一些,及时看到前面情况后踩了刹车,打了个滑险险停在了后面。   杜乙衡也赶紧跑过来:“三哥,怎么回事?”   蒋呈衍面无表情站在那里,看着范锡林从另一侧车门钻出去,隔着车子与他面对面站着,冷声道:“三哥用不着跟我客气。我早就为自己选了一条不那么为难的路。”   杜乙衡站在蒋呈衍身后,看范锡林那架势,竟有反意,又惊又怒,喝道:“锡林,你怎么敢跟三哥这么说话!”   范锡林听了冷笑道:“杜乙衡,你是不是活昏了头?你我年纪都比这小子大许多岁,却要管他叫三哥。这是哪门子的规矩?亏你一口一声三哥,你这老脸也不嫌臊得慌!”   杜乙衡口舌一向不比范锡林灵滑,这时被他一堵,手指着范锡林说不出话来。“你!”   蒋呈衍却像早已洞察这一幕先机,默然站在回廊下,幽幽一叹道:“锡林,我多希望是我猜错了你。”   范锡林却也不意外蒋呈衍这话中意思,依然冷笑道:“我也知道瞒不了你多久,所以也不打算夜长梦多再做长远打算。只是你的耐性倒好,明知这一趟有猫腻,竟还敢来自投罗网。你是什么时候猜到了我有二心?”   蒋呈衍点了点头,道:“我说了,你比乙衡聪明。我身边所有人里面,你是最聪明的一个,也是最狠的一个。从前一次杨天择要我出面打压罢工,你跟我说,我们应该争取同官家合作,在史书留下口碑载道的一笔开始,锡林,我就知道,一个人的野心一旦被唤起,就不会轻易寂灭。可惜,你空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你可知道从古至今,那些做着权力梦的野心家,多少人揭竿而起,逐鹿天下。偏偏就过不了口碑载道这一坎,为官家所用,与官家勾结,到头来,孤勇英雄都成了权力倾轧之下的亡魂。锡林,等你有那一天,你定然后悔。做一方枭雄,如何不满足?”   “哈哈哈哈——”范锡林闻言大笑,摇头不止,狂道:“我呸!什么一方枭雄,不过是群吃流氓饭的蝼蚁!你自己也说了,我那些门徒帮众,都是些什么货色?一个个破衣烂衫,成天干些要饭拉车的烂活!同样是混,阎罗的人,都过得真金白银灯红酒绿!蒋呈衍,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你一个混黑社会的,为了稳固地盘砍过多少人?你初到上海在码头立威,当场卸了老一批当家的十来条胳膊!你居然有脸跟我谈原则底线?这不是他妈做了□□还要立牌坊吗!”   “洪门这样的烂摊子,谁他妈爱接谁接!那么多泼皮无赖,那么多张嘴,谁不要吃饭?谁不想活得体面风光?他妈就街边一臭要饭的,他晚上收了那破碗,还要去百乐门寻个漂亮妞打上一炮!我他妈该比别人活得下贱?阎罗那些行当,多赚钱啊,谁不眼红啊?就你他妈充正人君子,什么有你在一天,□□贩毒高利贷拐卖妇幼那些丧尽天良的买卖,青帮洪门子弟不得沾染。你以为自己不做这些事儿,还就能成救世主了!”   金城银行下班时间是五点半,这天慕冰辞照常没到点就下楼了,蒋呈衍的司机已经等在门口,见了慕冰辞出来,赶紧来帮他开门。慕冰辞从银行大门的台阶下来,忽然不知从哪儿冲出来一个小叫花子,一下子扑进慕冰辞怀里,撞得他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司机赶紧冲过来,一把拎起小叫花后领子,抬手就要抽他:“你这泥腿子,走路不长眼睛啊!”   小叫花回头瞪他一眼,忽然身子一扭,脚下像是滑了一下,整个人就从司机手里逃脱了。回头冲司机“呸”一声,一下子就跑远了。   司机当着慕冰辞的面不敢骂太难听,过来拉了慕冰辞起身,把他送进车里关了门,自己钻进驾驶座发动了车。“慕公子,三爷要我送您去二爷府上,这个您知道的吧?”   慕冰辞还在拍身上灰尘,淡淡“嗯”了一声:“他跟我说过。”   司机就不多话了。开了一条街忽然想到什么,又道:“慕公子,您身上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吧?那臭要饭的别是个三只手,刚才那一下把您口袋给摸了!”   慕冰辞一听这话,也是听闻过那些人的手段。只是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下意识摸了下裤子口袋,摸到一张粗糙的纸条。掏出来一看,是半张手工打造的浆纸,灰黄暗沉的颜色,木浆打得不均匀导致厚薄不一,厚的地方有指甲盖大小的木皮,薄的地方却能透出光斑。   浆纸上用丹砂小楷写着:“蒋呈衍有危险。城北沙汀洲,速去。”   慕冰辞一见这字,来不及细想是谁派人送的信,对司机急道:“转道!快去城北沙汀洲!” 第33章 Chapter (33)   司机却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疑惑道:“去沙汀洲做什么?三爷没吩咐,我不能去啊!”   慕冰辞在后座道:“蒋呈衍有危险!我们快去救他!”   司机因没看到那来历不明的字条,再想到蒋呈衍反复关照,无论什么情况务必看好慕公子,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况且他也是清楚自家三爷,做事从来滴水不漏,即便有危险,三爷也会备下不止一套化解措施。另加青帮洪门那么多人,上海本埠这地方,还真没几个人能把三爷怎么样。   于是四平八稳回道:“三爷不过去吃顿饭,能有什么危险?虽说是姓阎的老巢,那他们也不敢动三爷。” 司机仗着跟蒋呈衍时间久,自诩见过大世面,以一种大家长的口气胡侃道:“大家出来讨生活,都是求财,何必要你死我活呢。那姓阎的肯定也想得通,又不是杀了他爹娘奸了他老婆,至于弄得腥风血雨——唉慕公子你做什么!”   司机喋喋唠叨,冷不防被慕冰辞从后面拱过来,一手抓着方向盘猛地一拽,车头立即别了个弯。   慕冰辞跟他分辨不清,索性竖起来夺车,一把推着司机道:“你把车给我!我去找蒋呈衍!”   司机一看这架势,终于明白这小公子不是在闹着玩,赶紧也拿出全身力气,用保饭碗的拼命劲来保住方向盘。三爷交待过不能让小公子出事,要是让他夺了车去,擦了碰了是小事,真有个什么好歹,他这碗饭吃不上,还有性命之忧。   “不行啊慕公子!三爷交待给您送二爷家,别的地儿都不能去!”   慕冰辞火冒三丈:“方才有人递了张条子给我,说蒋呈衍有危险!一定是吃饭那地方有什么变故,谁会没事找事递这种消息!”   司机精力都放在夺车上,脑子转不过来地磕愣道:“递条子?什么条子?三爷真有事的话,帮里那么多弟兄,怎么也轮不上慕公子你啊!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怎么能信?”   “你别管来历明不明!赶紧过去看一看!真的没有什么事,那也就是白跑一趟!我要亲眼看到蒋呈衍没事!”   “慕公子您别激动啊!那真要有什么事咋办?你先等我回去打个电话,叫多些弟兄一起去!”   “你这个驴脑子!真要出事还等你叫人!等你打完电话就得给蒋呈衍收尸了!快把车给我!”   “使不得啊慕公子!三爷的尸哪有那么好收的!您当收庄稼呢!别抢了我的祖宗!要撞上人了——啊!”   车子本身开得急,在路上歪七扭八左冲右突,吓得路人纷纷闪避。等司机想起来踩刹车,慕冰辞拽着方向盘半站起来,把他狠狠一把差点把他推出门去。方向盘猛地打了大半个旋,司机一眼看到前面境况,大叫一声眼睁睁看车头一沉,刹不住地直接撞向前面一名骑自行车的路人。   两人车子出来这条路到底正好是个三开叉的不规则路口,那骑车路人原本是三人一行,这一头撞上去一撞三个。紧要关头慕冰辞低叫一声赶紧往回打了半圈,同时大喊“刹车!”结果司机一慌张踩错了踏板,车子猛然加速往前冲。其中一名路人躲避不及,在车头撞到身上时忽然在三角架底部蹬起,整个人窜上来直扑车窗玻璃。   一声巨响。   这一下司机被撞得不清,趴在方向盘上捂着脸,鼻血滴滴答答落下,好半天直不起腰来。   慕冰辞在车子里先是给甩回后座,随即车头重重装在墙上,又被向前的速度带得扑向前排椅子中间,直扑车前玻璃。刚好看到车头上扑过来那路人的脸,在玻璃前一闪而过,竟是前些日子试图绑架他的那瘦子!   等到车子撞停,慕冰辞又往后甩到后座,还没反应过来,车门猛地一把被粗暴拉开。瘦子伸手过来一把拽住慕冰辞,又惊又喜喝道:“是你这臭小子!”   另外那两人也已经围上来,看到了慕冰辞都道:“是那个有钱公子哥!”   司机这时缓过劲来,以为对方要打人,转过来喝道:“你们做什么!要钱拿钱,别动手动脚!”一边开了车门赶紧跳下去,折过来帮慕冰辞解围。   慕冰辞揉着快被摔断的脖子,烦躁至极,一念及蒋呈衍还在等他营救,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遇佛杀佛的狠辣决绝。若这时候手里有刀,他会毫不犹豫砍断牵绊住他的这条手臂。然而随身的只有一条鞭子,慕冰辞下意识摸了一把手腕,就要抽出鞭子来抽人。   这时司机已经挤过来,一把抢住瘦子拽着慕冰辞衣领子的手,同他扭在一起警告道:“小子我告诉你,别乱来,否则我揍得你后悔生出来!”   瘦子几个到底初来乍到,历练简单,原本绑人的事该暗地里偷偷进行,这时候大马路上,倒还真没那个胆动手。只是下意识抓住了慕冰辞,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被司机这么一恐吓,竟愣了一下。   那一下慕冰辞望着瘦子的脸,脑子里电光火石地一闪,忽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用力扯开瘦子跟司机纠缠在一起的手,慕冰辞从后座竖起来坐直了,望着瘦子道:“荆喻舟,叶锦的东西,我找到了。”   瘦子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找到了?在哪里?”   慕冰辞道:“那么重要的东西,我当然是放在了安全的地方。既然撞见你,我给你们就是。不过,你们先帮我办件事。”   荆喻舟几人原本来上海就是为了那件东西,这时听说有了线索,喜出望外。又因为撞见慕冰辞这个意外,竟连基本的思维逻辑都失掉了,反被慕冰辞牵着鼻子走还不自知,自觉接口问了句:“办什么事?”   慕冰辞先对司机道:“李师傅,你先放开他。”同时意味深长望了司机一眼。司机一向跟着蒋呈衍,自然是个鬼灵精,知道当下不是乱说话的时候,就退到了一边。慕冰辞对荆喻舟道:“你们不是想杀上海本埠的大亨蒋呈衍吗?眼下就是个好时机,你们跟我走,今晚就能得手。”   荆喻舟没想到自己那晚的话被慕冰辞听了去,有些警觉问道:“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且,你为什么要对付蒋呈衍?”   慕冰辞道:“你们就不想想叶锦的东西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当然因为我也是叶锦的接头人,不过,这是组织的机密,不好让外人知晓。至于对付蒋呈衍,因为这也是组织的命令,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命行事就对了。”   荆喻舟听到这里,明白慕冰辞原来跟他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似乎是考虑了一下,回头对另外两人道:“你们怎么说?”   那两人在决断方面远弱于荆喻舟,一个道“我们听你的”,另一个道:“这种有钱公子哥,信得过吗?”   慕冰辞轻笑道:“有钱公子哥,只是我外在行走的身份。你们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组织真的用了你们,能派什么用处?既然你们不去,那我走了。李师傅,开车!”   司机这时已听出慕冰辞的用意来了,小公子是想借这几个乡巴佬的人去壮场面。要是他们不去,正好借口脱离他们省得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钻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荆喻舟见这情况,明白这是他们渺茫希望里不可多得的时机,连忙也扒住车门道:“你带我们去!如果你敢耍我们,没你的好果子吃!”   慕冰辞点点头:“都上来吧。”   几人利落跳上车,车子呼啦一下转道开往城北。   慕冰辞打量了一下荆喻舟道:“蒋呈衍那里人很多,你们几个身手怎么样?”   荆喻舟这种人都是穷酸惯了的,跟慕冰辞一同坐在车里,怎么都觉得不自在。却又因为赶着去做一件壮怀激烈的大事,整个人仿佛燃了火一样,心脏噗通乱跳,脑子里也好像烧成了一团。他望着窗外开去的路,对慕冰辞道:“能不能先去一趟长寿弄堂?我们自己储备了一些□□,都带过去!”   慕冰辞心想这个倒好,有备无患,问司机道:“远吗?”   司机道:“就在城北租界外头,不过两条街。”   慕冰辞道:“去取!开快些!”   车子一个急刹停住,换了个方向,立即又在租界明亮的路灯里潜行起来。   沙汀洲上,蒋呈衍望着歇斯底里的范锡林轻轻叹了口气,面色平静道:“锡林,你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用再说这么一大堆理由给我。我也没兴趣知道你有什么苦衷。每个人有权选择自己的路,无需他人批准。今晚,我只要知道你的立场,就够了。让我猜猜你拿什么去跟阎罗做了交换,换得巢会的话事权。是阎世勋的命,对不对?”   范锡林道:“不错。我要阎少爷的命来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但是能换整个巢会的当家权,就很值得。有了巢会在手,我在名气上虽不及你,但在财势上,却未必输过你多少。这一次我没有听你的命行事,还请蒋三爷谅解。”   蒋呈衍点了点头,轻笑道:“很好。到底是洪门当家,孰舍孰得,聪明得很。原来你不是暗地里做了阎罗的羽翼,而是翻身做了阎罗的新东家。这笔交易这么合算,换了是我,我也会这么做。”顿了顿道:“原本你不一定要我的命,却因为我要铲除巢会,就牵扯到你辛苦得来的事业了。既然如此,就让你的走狗阎罗出来吧,藏头露尾,没有那个必要。”   “蒋三爷不愧是蒋三爷,遭逢这样的背叛,还能这么镇定。从来上海枭雄几多,我阎罗也就服你蒋三爷一个人。”   蒋呈衍身后的屋里走出来一行人,领头的正是阎罗。阎世勋跟在他身边,手里端着一支半米长的双筒枪,腰上扎着一条枪带,上面挂了三四把左轮。而跟着父子俩出来的卫队,也是荷枪实弹,装配充足。   杜乙衡脸色丕变,骂道:“范锡林你这个□□的,居然把三哥的枪械拿来对付三哥!”   因上海的码头都在蒋呈衍手里,大量枪支的暗箱交易,也只有蒋呈衍做起来顺当一些。单靠黑市上的交易,其他组织能够拿到的枪一个是比较落后,一个是量非常少。眼见巢会如此配备精良,不用说正是范锡林把洪门的裤兜都掏出来了。   范锡林冷冷道:“我正是响应蒋三爷的思想,这年头谁还用刀砍人这么下作?要打要杀,用枪多实在。你说是吧,蒋三爷?”   蒋呈衍微微皱了皱眉,这么多枪械,确实比较麻烦。   杜乙衡已经急得一头汗,嘴上仍恐吓道:“这么多火器一起用,这里是上海,响声很快会传到对岸!你们是想告诉警务处,巢会的俱乐部私下装备枪械,肆意发动枪战?三哥现在是洋人租界工部局的要员,在巢会的地盘被人枪杀,难道你们能脱得了这个嫌疑?警务处刚刚经过一场公关风波,肯定会彻查到底!”   范锡林冷哼一声,冲阎罗抬了抬下巴。阎罗往后一挥手,围场外引伸桥头嗤地一声,一串绚丽焰火直冲夜空,发出了连续爆裂之声。杜乙衡和司机脸色剧变,这样响彻夜空的爆裂声,完全能够掩盖掉枪声。即便岸上的人听到,也会以为是焰火声!   “蒋三爷!阎某人既然请你吃饭,当然不会亏待了你!”阎罗提高了声音在爆裂声里喊道:“我请蒋三爷在沙汀洲吃晚饭,俱乐部不幸着火,蒋三爷一干人等葬身火海!沙汀洲算是我发家老底,今夜就一并赔给了蒋三爷吧!” 第34章 Chapter (34)   寒江夜空串串焰火接续绽放,炽亮的火光照在围场众人身上,把那一张张狰狞肃杀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阎罗话音刚落,枪击声骤然响起。阎罗身后卫队扇形排开,各人手里持一把枪,有长有短,端起来对准蒋呈衍所在,集中火力猛攻。   枪声响起一瞬间,杜乙衡转身扑向蒋呈衍,被蒋呈衍一把拖住手臂,越过回廊半人高的围栏,闪到最近一根柱子后面。   方才蒋呈衍从车里出来,站在回廊下方,也是有所考虑的。围场一片空地,若是人站在那里无处遮挡,几十把枪这样对着打,直接扫成了筛子。蒋呈衍猜得范锡林反意,也就多考虑了一层:范锡林会动用巢会没有的枪械。所幸阎罗这院子的柱体和围栏,都是用的坚硬岩石,人躲在后面,可暂避第一层火力。   杜乙衡矮身蹲在柱子和围栏交叠处,从腰间□□两把枪,给蒋呈衍一支,道:“三哥!我掩护你,先穿过院子绕到江边,再想办法出去!”   蒋呈衍冷静地拉开枪栓,紧贴着柱子道:“出不去。既然他们倾巢而出,不会只有这二十多个人。况且还没看到阎罗手下三大金刚,所以院子外边肯定还有其他巡逻的人。”   子弹打在柱子边沿,不时地撞出火花,金石瞬间撞击的摩擦声响彻耳边。外头只听阎世勋嘶声大喊:“都给我围上去!打死他们!”   杜乙衡咬牙道:“那怎么办!躲在这里也不行,他们包围圈一旦收小,咱俩就被扫成蜂窝煤了!”说着探出头去回了两枪,立即又被外面密集的火力逼了回来,两边悬殊的火力竟令得杜乙衡连还手都不能。   蒋呈衍竖起一根手指靠在嘴边“嘘”了一声,一边拨开衣袖看了看表,低声一笑:“阎罗这个小气抠门的老东西,上来就招呼我吃子弹。正常人不该先开席,吃到一半再掀桌子?”   杜乙衡一边回击一边皱眉:“三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蒋呈衍骤然一笑,冲回廊后面抬了抬下巴:“挪假山后面去。”言毕那脸上笑意一闪而逝,杜乙衡见他长眉轩轾,双目中凶光毕现,整个人仿佛一柄边锋冷肃的利刃,同时兼具了优雅漂亮和凛凛杀气。   杜乙衡会意,快速脱下自己西装外套,卷成一团扬手朝左手边扔了出去。立即所有的火力都追着那团黑影而去,扫射声猛然剧增。   蒋呈衍左手托腕,趁这机会回身放倒三个,同时一把拽起杜乙衡弹地跃起跨过另一侧围栏。在下一波火力追击过来之前,两人纵身扑倒滚地一周,极其迅速退到假山后面。蒋呈衍背脊贴住冰冷石壁,借假山掩护回身又放倒两个。   围场上范锡林大吼道:“给我追!让外围的人收线!围剿蒋呈衍!”   巢会帮众纷纷跳进回廊。杜乙衡一边回头放枪,急道:“三哥!这么下去不行,我在这里堵住他们,你直接往江边突围!”   蒋呈衍冷声道:“阎罗还在那活蹦乱跳,我跑了谁来收拾他们?”一枪打下回廊梁上挂的纱灯,正砸中一人。蒋呈衍立即又补一枪,直接打爆了里面燃的煤油灯盏。火星四溅,被砸到的人就跟滚了火油似的,马上成了一个火人。旁边靠得近的也被溅到衣服,胳膊腿地烧起来。   烧成一团火球那人因剧痛胡乱扑打,令得边上帮众纷纷闪避。其他溅到零星火点的也赶紧扑灭衣服上明火。这一下攻击有所分散减弱,蒋呈衍连续击中几人,直至子弹空匣。不禁“啧”了一声:“乙衡,你这准备工作太差。”   杜乙衡也跟着发射了一波,刚要说话,忽然听得一声尖锐的哨子响起,随即小树林里响起沙沙穿行的声音。听着又有好几十人围堵上来。   蒋呈衍猜得阎罗是将帮众编了列队,分批分层地进行攻击和援助。范锡林手上火器不多,因此最强劲的火力必然是阎世勋带的这第一队。眼下阎世勋这一队大概还剩下十多人。若不解决这批火器,等第二队赶过来,就会比较不利。   谁也没有注意到桥头的焰火忽然停了,有两道车灯在林荫石道穿射而来,伴随着车轮疾驰的呼啸声。这突然出现的车子令得双方都有些意外,还没反应过来是敌是友,车子已经开到围场外沿,绕着围场急速兜了一圈。   尚未看得清来人是谁,车上突然洒下来十几个爆竹样的东西,在夜色里划出嘶嘶火光。   只听得范锡林大喊一声:“是炸药!”即刻轰然大作,范锡林阎罗一干人就跟竹筒里的豆子一般,被炸得噼啪乱跳。阎罗大怒:“他妈的!开枪打死他们!”   车子却并不恋战,熟练地往后滑退十来米,打了个轮直往俱乐部后面闯。开到回廊后面,慕冰辞对荆喻舟三人道:“我去找蒋呈衍。这些有武器的都是他手下,你们能炸多少算多少!”说完手里抓着一把自制□□,直接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荆喻舟还没问等会怎么撤退,眼见乱七八糟一堆人冲他们围拢,突然明白过来这是生死交关的真正绝杀,实非儿戏。三人一狠心拿出拼命架势,各背起一袋□□,也跟着跳下车,躬身钻到树林里去了。   这时候夜空没有了焰火的光,整个岛除了屋子廊檐挂着灯,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漆黑。蒋呈衍和杜乙衡借机换了个藏身地方,到了院子外沿的假山后面。   杜乙衡觉察似乎来了帮手,不禁喜道:“三哥,来的是不是你的后招?”   蒋呈衍皱了下眉:“我的人还没到。不知来的是什么人。”   话没说完,忽然小树林里枝叶沙沙响,杜乙衡低喝一句“小心”,一脚飞出踢开一把直刺过来的刀刃。一个黑影从树丛间窜出,手持砍刀砍向杜乙衡。杜乙衡立即往后闪避两步,一侧身避过刀锋,一招空手夺白刃去格来人手腕。   那人嘴上大喊一声:“在这里!”   几乎同时又有两条黑影暴蹿而出,灰扑扑刀影砍向蒋呈衍。蒋呈衍擦着其中一人刀锋,侧闪的同时手腕与他缠住,借那人手中刀斜刺里拍向另一人握柄的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将那刀削脱了手。随即又将手肘猛地一沉往后弯折,被缠住手臂那人惨叫一声,整条手臂从肩关节被卸脱。   蒋呈衍一脚踢开那人,迎着另外一人横向里狠狠一枪托砸在他侧脖子,砸得那人直接闷哼倒地,昏死过去。   后面围拢过来人数众多,树林里枝叶响成一片,都在往这里聚拢。不防树林里突然扔进来十几根□□,顿时火光霍霍炸开了花,断枝斜刺土块横飞,把那最密集的一堆人炸倒了一片。   有奔跑的脚步声踩踏而来,另一条人影在里面乱窜,忽然低声喊了句:“蒋呈衍!”   那一刻蒋呈衍全身血液都冲到了脑子里。只觉得心里一紧,赶紧循着声音扑过去将来人拽住,一把拖回假山后面。   慕冰辞手里已经没有□□,赤手空拳被蒋呈衍按着肩膀贴在假山石上,高兴道:“蒋呈衍,你没事!”   蒋呈衍凛凛目光扫了他一眼,回头看了看围场那里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那些人正追着四处扔□□的几人狂打。场面混乱得不行。这时突然江边也传来哒哒哒连续扫射的声音,很快那重型机枪的发射声一路逼近,就在树林外沿跟阎世勋的人交了火。这一番激烈更甚方才,对方的火力强盛,没一会就打得阎世勋那些人毫无招架之力。   大概十几分钟的时间,外头就完全安静了下来。   蒋呈衍拽着慕冰辞穿过院子,对杜乙衡道:“出去看看成效。”   杜乙衡便跟着两人往回廊延伸出去的方向走。慕冰辞跟在蒋呈衍身边,这时神经已经松懈下来,顾着问道:“蒋呈衍,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   “你闭嘴。”蒋呈衍头也不回,紧紧握着慕冰辞手腕像一把夹紧的铁钳,快把他手夹断了。只这时蒋呈衍仍是处在极为警惕的状态下,纤毫毕觉地盯着四周动静。耳中听得身后似有不同寻常的声音,细一辨想忽然抬头望向侧方回廊屋顶,但见一点星火嘶嘶燃烧带着一捆圆管状物,直飞向他们身后。   慕冰辞原本听蒋呈衍口气不善,正要转身来问个究竟。刚转过身忽然身后一声爆破,正仰面被蒋呈衍一把扑倒,整个人往后直挺挺跌下去。后脑着地时感觉蒋呈衍压着他身体猛地一沉,似乎被什么重物砸中了后背。还没反应过来,蒋呈衍抬起手臂覆盖住他脸面,将他整个人严严实实包裹住。   下一刻树林那边快速奔跑过来两人,枪声冲着回廊顶上连续发射,哒哒哒一阵猛烈攻击。屋顶上那人闷不吭声就被打了下来,噗通一声重重跌落在假山下。   慕冰辞满头满脸的灰泥。蒋呈衍单膝跪着从地上把他拽起来,连声问:“冰辞,你要不要紧?”   只听到边上有人低沉的声音道:“蓝衣社陆潮生拜见当家。”慕冰辞扭头一看,一个全身劲黑武人装的男人单膝跪地向蒋呈衍见礼。   蒋呈衍一手撑着胸口闷咳了一声,随后摆摆手:“起来。”而后拉着慕冰辞站起来,反手在嘴角擦了一下。   杜乙衡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急问道:“三哥你没事吧?”弯腰踢了一下滚落下来那尸体,竟是同荆喻舟一起的其中一人。   蒋呈衍摇头,问那黑衣男人道:“那边怎么样了?”   陆潮生道:“巢会当家已被击毙。生擒洪门当家范锡林。”   蒋呈衍道:“过去看看。”依然用力拽着慕冰辞,跟陆潮生往回廊外走。   范锡林已经被押解到围场上,另外荆喻舟两人也被控制住了,一同押解在那里。   范锡林见了蒋呈衍走过来,冷笑道:“我自诩了解蒋三爷狡兔三窟的个性,已经安排了足够的人手,没想到还是斗不过你。”   蒋呈衍道:“成王败寇。我同你再没什么好说的,帮规处置便是。只是有件事还要跟你说明,往后没有你范锡林,也不会再有洪门。那些养不熟的贩夫走卒没本事的混混,自行流放出去。洪门更名为蓝衣社,专门培养精锐之士。”   说着把自己手里空匣的枪放到陆潮生手上:“蓝衣社第一辈太保共十三名,由陆潮生统领。”   陆潮生接过枪,利落地填弹装匣后指住范锡林脑门:“旧去新来。范当家走好。”   砰地一声。范锡林脑门被轰掉一半,身体被那冲力带得侧向仆倒,手脚剧烈抽搐。   慕冰辞悚然一惊。下意识一把拽住了蒋呈衍握住他的手,竟然头脑一片空白。蒋呈衍目光冰冷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又走到荆喻舟两人跟前。   荆喻舟跟那同学亦是第一次见这样血腥残忍场景,吓得哆嗦不住,牙齿磕磕作响,早已说不出话来。   慕冰辞猛地拖住蒋呈衍,摇头:“不要杀他们。” 第35章 Chapter (35)   蒋呈衍也不理会他,冷冷望着那两人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你们要杀我,无非是把自己当成了审判公允的法官,硬给我安了个判死刑的罪名。只是你们或许不知,正是因为你们自身一事无成,在这世道混不出样子,才把身有名利之人假想成害你们一事无成的敌人。你们想要推翻宰割这敌人,只不过是想用这种最野蛮的方式,沽名钓誉,来让自己感觉上去有点价值。”   “你们若老实勤恳经营生活,就算过不得人上人的日子,也不至于与乞丐土匪沦为一伙。之所以一心想要做大事,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贱,难道不是揣着不能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要让这所谓乱世来为你们的无能背黑锅的逃避心态吗?这些道理你们自己去想,想明白了,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是想不明白,下次再撞见我,该怎么死怎么死。听懂了吗?”   也不等两人应答,对陆潮生道:“放他们走。”   陆潮生对身边下属挥了挥手,立即有两人上来,把荆喻舟二人拖走了。陆潮生道:“当家,还有一个巢会的少当家,没找着尸体。”   蒋呈衍点点头:“把这岛上翻一遍,若是找不到阎世勋,回头给我把整个上海翻过来。”   说罢拽着慕冰辞走到车前,冷冷扫了司机一眼。司机老李一看蒋呈衍脸色,完全不敢邀功今晚充当了一把飞车神将,顺利把慕冰辞这个人肉炸药送进了枪林弹雨的火力集中区,鬼祟地猫着腰缩在车门后,伸手给蒋呈衍挡着车顶,让两人上车。   车子开出引伸桥,慕冰辞这才觉得手腕被蒋呈衍捏得生疼,刚想挣扎,忽然蒋呈衍按着胸呛咳一声,有温热液体喷溅出来,车厢内立时弥漫了一股血腥味。   “蒋呈衍你受伤了?”慕冰辞心里一慌,赶紧拿另一只手去扳蒋呈衍的脸。却被蒋呈衍一把按住,把两只手都握在一起,活像给慕冰辞上了副手铐。慕冰辞急道:“你做什么?蒋呈衍,你在咳血——”   幽暗车厢里只传来蒋呈衍冷冷话语:“不用你瞎操心。”   老李在驾驶座无声倒抽一口冷气,整张脸皱成一团,心里暗暗叫苦。   杜乙衡那车子还能用,跟老李的车前脚后脚回到蒋呈衍府上。杜乙衡下车进门,就看到蒋呈衍坐在沙发上,两手撑着茶几,冷脸挂霜,一副雷霆在浓云层里闷声咆哮的架势。司机老李跟只半死的耗子一样,低头伏背跪在地上。   杜乙衡猜到今晚除掉了范锡林,蒋呈衍原本心情就不好。老李是蒋呈衍的司机,自从慕冰辞上班后,蒋呈衍就把接送的任务安排给了老李,自己另外寻了一个,正是看中老李做事负责,绝不擅作主张。把慕冰辞托给他,也可说是一种信任。今晚老李把慕冰辞带到沙汀洲,就是辜负了蒋呈衍的信任。   杜乙衡虽不知道蒋呈衍跟慕冰辞那层亲密关系,但平常跟着蒋呈衍,总也知道他对慕冰辞,比对一般人要上心。这会见了这情形,心里也为老李叫糟。有心要帮他一把,便把话头扯到蒋呈衍身上:“三哥,您刚才被假山石头砸得不轻,是不是叫个医生来看一下,别伤了脊梁。”   蒋呈衍冷冷瞪他一眼,沉声道:“乙衡,违逆上意,帮规怎么处置?”   杜乙衡噎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轻者初犯,五十鞭。重者二犯,断三指。”   蒋呈衍道:“李怀德,你有什么话说?”   司机老李抖了一下,声若蚊虫讷讷地:“我甘愿领罚。”   慕冰辞站在沙发另一端,见了这情形立即挺身仗义道:“不能罚李师傅,今晚的事是我出的主意。”   惹得蒋呈衍猛然一记拍在茶几上,冷怒道:“我在处理帮会事务,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   慕冰辞几时被人这样吼,这一下也把他的脾气彻底激发了出来:“蒋呈衍你讲不讲道理!我们是为了救你!”   这一下蒋呈衍更来火了,蹭地站了起来怒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来救!你这点花花架子能被人轮着干十遍!我还用得着你来救!”   这话算得慕冰辞这辈子听过最难听最侮辱人的了,火气上头血液直冲脑门,几乎眼前一黑,居然吵架也吵不利索了:“蒋呈衍你这混蛋!”   蒋呈衍压抑了一晚上的怒气一旦爆发,慕冰辞还肆意浇油,便愈发火势滔天:“你那是来救人的吗?我看你分明是犯蠢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以为外面那些青面獠牙的亡命徒,都是你徽州慕家帅旗下的兵辣子,会看你的公子脸面陪你玩个演练!你就不知道枪弹无眼,轻伤断手折脚,重伤就等着伤口溃烂一命呜呼!你往火眼里钻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这一去非生即死,怎么就不知道怕!这世上有你这样打死不开窍的蠢脑袋,也有你这样包天的狗胆!”   杜乙衡见此情形赶紧溜号,顺带一把拖起李怀德:“还不快领罚去!等死啊!”   客厅里一时众人退避,只留下两个火冒三丈的人大眼瞪小眼,那架势随时都能把对方给撕了。慕冰辞打从认识蒋呈衍就从没见他发过火,更何况是这泼天怒火。蒋呈衍这一气痛骂,气得慕冰辞整个人瑟瑟发抖牙关打颤,一向伶俐口齿竟说不上一句话来。   只是这铜墙铁壁的表面包裹下,内心里却是一股子说不出的委屈难堪。明明他是奔着救援蒋呈衍去的,一见到蒋呈衍陷于枪战,他连半点都没考虑自己的安危,更别说什么害怕犹豫。虽然现在想起来确实也有后怕,可更多的也是怕蒋呈衍受伤流血。   然蒋呈衍这样子,却半分也不领情。光顾着他那点不可违逆的当家面子,在这里对他漫天撒火,还说那么难听的话侮辱他。什么被人轮着干十遍,这是在嘲讽他慕冰辞,被他蒋呈衍压着干吗?   对着蒋呈衍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慕冰辞瞪得眼睛都酸了。那虚张声势的怒气就是支撑了他的皮囊,让他像只快爆炸的青蛙一样鼓胀着,心里头却酸楚作痛,难受极了。便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当即再也不想跟蒋呈衍说话,气呼呼甩头就往外走。   被蒋呈衍狠狠一把扯住上臂,凶神恶煞吼道:“你去哪里!不准去!”   慕冰辞头也不回手肘用力撞在蒋呈衍胸口:“滚你个蛋!老子爱去哪去哪!你管得着!”一把挣脱钳制,大步地跑出去了。   蒋呈衍被他撞得胸口一阵闷痛,眼前一花慕冰辞就溜出门去了。火得他回身一脚踹翻了茶几,叉着腰站在那里气喘不止。   慕阳听到动静,从厢房里跑出来,刚好看到慕冰辞扬长而去,连忙叫道:“我去把少爷追回来!”   换来蒋呈衍一声暴吼:“让他走!”   慕冰辞一溜烟跑到花园门廊,看到老李的车停在那里,跳上去火冒三丈点了火,一脚油门就飚了出去。也不管这时候已经夜深,开车一路狂飙到姐姐家,碰碰碰地拍门。有仆妇从院子小屋里跑来应了门,见慕冰辞面色不善,吃了一惊:“这是——奶奶家小公子吗?”   慕冰辞气了一路,这时候人还在微微颤抖,也不跟人多话,直接往客厅里闯,只想着找个能顺气的怀抱。   仆妇跟在后面道:“慕公子您先坐着,奶奶在三楼小祠堂里还没睡,我去叫她。”说着就往楼上走去了。   慕冰辞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那些精致的家私收拾得一尘不染,所有物件都整齐摆在属于它们的地方,这样整洁,这样冷清。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与蒋呈衍的细腻温柔相比,忽然叫他有种恍然惊梦的错觉。   但一想到蒋呈衍,他刚才说那句伤人的话,可是他真实的想法吗?虽说吵架无好话,可常常吵架时说的话,也才都是真心话。蒋呈衍是一向觉得他无能讨嫌吗,那么他往日说的什么爱他喜欢他,都是因为蒋呈衍喜欢掌控的驾驭感吗?   慕冰辞心里烦乱极了,怔怔站在那里出神。听到楼梯上脚步声快速小跑下来,慕沁雪带着点鼻音的温柔声音叫他:“冰辞,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慕冰辞转身看住慕沁雪,鼻子一酸几乎就不争气要落泪。硬生生忍住了,挤了个僵硬的笑出来:“阿姐,我想你了。”   慕沁雪却真是泫然欲泣,上来一把抱住慕冰辞,哽咽道:“冰辞。冰辞。”   慕冰辞听她语气不对,这才发觉慕沁雪从头到脚一片素色。她身上穿的不是洋装,而是老家徽娘的传统短褂马面裙,颜色极致简朴。斜径盘扣上别着素白的绢花。头发也不是烫卷的时兴发式,而是用一根银钗盘了一只单髻,同样别着一朵白绢花。   这个样子,竟是戴孝的装扮。   慕冰辞却不知这服饰上的差别,只看慕沁雪脸色很差,眼睛也浮肿着,十分地憔悴。不禁心疼道:“阿姐你哭过?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是不是姐夫欺负你?”   慕沁雪听他这孩子口气,用手绢压着眼睛挤了个笑脸,道:“没有的事。你姐夫对我很好。”   慕冰辞却觉不妥,仍旧问:“那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病了么?还是小宝怎么了?”   慕沁雪摇了摇头,拉着他在沙发坐下:“都不是。是我一个很要好的闺阁姐妹,前一阵突然没了。我心里难过,就按亲姐妹之礼为她守孝。”   慕冰辞皱眉道:“阿姐这样,我可心疼。虽说是感情要好的姐妹,阿姐即便惦念,也要仔细自己的身体。若为了死人伤心坏了活人,顾不得活着的亲人担心忧虑,那也不得当。”   慕沁雪见他居然是这样成熟的口吻说话,微微一笑道:“是,我会注意分寸的。”随即也注意到他头发凌乱,脸上蹭了两处污渍,短毛呢的西服也是皱皱巴巴沾了些草壳子,惊道:“你这又是怎么了?怎么弄得这么脏?”   一听这话,慕冰辞立即垂头丧气起来,皱眉道:“我跟蒋呈衍吵架了。”   慕沁雪奇道:“吵架?为了什么事?”   慕冰辞原本不想提这件事,只因怕姐姐再疑心他跟蒋呈衍的关系。但这事憋屈在心里,又实在难受,慕沁雪问了,又忍不住把那孩子脾性摆出来,要跟姐姐大告蒋呈衍一状。“蒋呈衍他跟别人去打枪战,我怕他应付不来,就跟去帮忙。结果方才回到家里,他把我臭骂一顿!阿姐,他骂得可难听了——”   没成想话未说完,就叫慕沁雪截断:“你说什么!你跟呈衍去同别人打枪战?!”慕沁雪气急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骂道:“你呈衍哥哥骂你是对的!呈衍平日里是跟什么人打交道的?那都是不要命的黑社会流氓!你居然跑去掺和他帮会的事!该骂!”   一边又急急地拉起慕冰辞双手仔细地看:“我看看,受伤不曾?你这个孩子,就不能让人少操些心!”   慕冰辞张了张嘴,再没有接上话,就光听着慕沁雪叨叨了一顿,头一阵阵地犯疼。好不容易慕沁雪数落完了,又长长一叹道:“你总寄住在呈衍那里,始终都不是办法。我看我这阵子忙完了,就帮你看看房子吧。既然决定了要在上海,早点把落脚处置办了,总不会差。”   慕冰辞乐得不再听她数落,接口道:“蒋呈衍先前也说要帮我看房子。反正,随便吧。”心里却想着,有了房子最好。该死的蒋呈衍,再不想回去跟他住一屋,省得被他那样瞧不起。   慕沁雪点头道:“呈衍有这个打算,再好不过了。回头他若跟汪小姐交往,你住在他那里,也多有不便。早点独立出来,等你工作得心应手,也好给你自己相个亲事了。”   慕冰辞“啊”了一声,被这女性独有的思维方式绕得再接不上话。怎么觉得刚刚还分明在说一,阿姐都一下子跳到十了。自己脑子里发挥想象蒋呈衍那温软细致,全都拿去哄了女孩子开心,不知该多少手到擒来,心里又怒又酸又疼,再也提不起劲来交谈。   夜色渐深,蒋呈衍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在房间里逗留了片刻,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得劲。大概是慕冰辞在身边惯了,总有人絮絮喋喋同他说笑撒娇,他也就上瘾似的贪享晚间与慕冰辞的亲密时光。慕冰辞不在,一下子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让人忽然间生出一种呼吸都不顺畅的粘稠感。   蒋呈衍心神不宁地兜了几圈,只觉得后背被石块砸中的地方,连带肩胛腰部都一阵阵地疼。疼得他烦躁不已,便开门出去,叫慕阳上楼来。   慕阳自从慕冰辞上班开始就不怎么跟着他,完全变成了一个御用闲人。这时候听蒋呈衍叫他,赶紧跑上来道:“蒋三爷有什么吩咐?”   蒋呈衍道:“冰辞到他姐姐家去了。你去给二爷府上打个电话。”   慕阳“哦”了一声,问道:“那我跟少爷说些什么?”   蒋呈衍想了想道:“你就跟他说,我伤势恶化,已经陷入昏迷了。让他快些回来。”   慕阳又“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有些为难道:“可少爷回来,看到您不曾昏迷,他会更来火的。”到时候,又是他倒霉,少爷不知会怎么治他呢。   蒋呈衍点了点头,转身回房:“我去床上躺着。吩咐厨房随便抓点什么药煎着,把味道散得越大越好。”   留下慕阳一脸欲哭无泪,只好摸到书房去打这个惹气电话。 第36章 Chapter (36)   慕沁雪接了慕阳打来的电话,问慕冰辞道:“今晚呈衍受了伤吗?是不是挺严重的?”   慕冰辞想着出门前,蒋呈衍还恶狠狠地凶他,看着精神气很足啊。但是——之前回去的路上,他吐了口血。这下子火气冷却下来,便觉得再也坐不住了。方才只顾着同蒋呈衍互怼,都忘了他该找个医生看看。即便真没什么事,也得医生说了才放心啊。   嘴上支吾回答道:“哦?好像有点吧——”   慕沁雪皱眉道:“你这孩子,什么好像有点?慕阳打电话来说,呈衍伤势恶化,人都昏迷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慕冰辞腾地站了起来:“什么!——他们叫医生了没?”   慕沁雪道:“这我不清楚。你快别生气了,快回去看看情况。我身上戴孝,不方便登门,如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尽管给我打电话,我让你姐夫来安排。”   慕冰辞“哦”了一声,即刻不停留地走了。跑到花园跳上车,又是一路急急飙回去。心里只埋怨自己怎么尽会跟蒋呈衍闹脾气,都没有好好看看他身上究竟怎样了。这一悔悟,就把两个钟头前的恼恨都冲淡了,只剩了对蒋呈衍的惦念。   急匆匆冲回家里,慕阳正在客厅里来回地转遛,看到慕冰辞一阵风地闯进来,紧张道:“少爷——”   被慕冰辞不耐烦打断:“蒋呈衍怎么样了?”皱眉往鼻子边扇了扇风:“什么味道,好难闻。”   慕阳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指着楼上道:“您自己上去看看吧。看着,像不太好。——这个是厨房煎药的味道,是难闻。”   “那叫医生了吗?医生怎么说?”   慕阳“啊”了一声,什么医生,什么怎么说,连个影子都没有。这可叫他怎么编?只好硬着头皮支吾:“这、这个——我刚才不在,不知道医生说了什么。”   慕冰辞不知道慕阳的紧张,其实是怕慕冰辞知晓他帮着蒋呈衍撒谎,却直觉上以为蒋呈衍伤情糟糕,才导致了慕阳的紧张。见他一问三不知,瞪了他一眼把他推开,赶紧三两步冲到楼上,直接推了门进去,一眼望见蒋呈衍一动不动平躺着,竟真的昏迷不醒。   慕冰辞即便是做了思想准备,但真见了这情形,却依然有些手足无措。讷讷地挨着床边坐下来,见蒋呈衍面色苍白,心里更是愧疚极了。伸手去轻轻握住了蒋呈衍垂放在床沿的一只手掌,慕冰辞颓丧地叹了口气,心里柔软酸疼,不知自己能为蒋呈衍做些什么。   过得一会,蒋呈衍轻轻一动,似乎醒转过来了。眼皮微微一弹,嘶声叫他:“冰辞。”   慕冰辞没有应他,低头与他对望着,眼眶一下子红了。赶紧板起脸道:“我就回来看看你还能骂得动我没有。咱俩这事,没完。”   蒋呈衍脸色不太好看,低声一笑,拉过慕冰辞那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吻,无辜地道:“我错了。”   这错认得太快,慕冰辞傻了眼。“诶”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蒋呈衍道:“我身上给石头砸了一下,不过骨肉疼痛。可你若不要我了,我整个心疼得都要碎裂了。冰辞,我不该同你说那些混账话。可我是真急坏了。我一想到你要是被子弹打中,是我自己没用没有保护周到,就气得没了理智。冰辞,你是要把我逼疯了。”   慕冰辞既见过蒋呈衍在杜乙衡那帮人面前血腥杀伐的样子,也见过他在银行等各式生意场上低调周旋的样子。那份气度从容把他装点得稳如泰山。如古老的武术功夫太极,面上是柔韧盘桓,底下却潜龙在渊。自有一股子苍劲的优雅。   这样的蒋呈衍,是绝对不会说出“你是要把我逼疯了”这样孩子气的话语。好似自己的任性妄为,居然叫蒋呈衍这样的人都没了应对之策。当即心里又软成了一片,却依旧嘴硬道:“我回来,只是因为我连累你受了伤,看看你究竟如何。可这不表示我承认我错了,我虽然做事没什么完全算盘,可我一心要帮你的出发点是没错的。你休想我会服软,对你认错。”   蒋呈衍吃力地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拖着慕冰辞的手轻轻一叹。“冰辞,你在气头上还肯回来看我一眼,已经是我的福气。我又怎会对你诸多要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既不该让你犯险,更不该以此对你大发雷霆,说那些让你伤心的话。”   慕冰辞见他这时做小伏低,心里爱恨交织,鼻子里毫无气势“哼”一声,语气已然完全软了:“你这厚脸皮的臭流氓,就会惺惺做作来寻我开心。你就是吃准了我放不下你,撒泼耍无赖地拿捏我。”   蒋呈衍却又不像是在耍口舌滑头,苍白脸上淡淡一笑,竟有几分苦涩味道。“像我这样满手血污的人,注定不得善终。冰辞,原本你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肯喜欢我,这是上天对我的恩赐。而我本当将你拒在千里之外,不该让你踏足我所在的泥潭尘垢里。如今我与你纠缠不休,是我逆命贪求,若有朝一日非得有人为这份关系付出代价,冰辞,我只愿你不受牵累,仍如最初时候那样,明媚洒脱。”   这一席话,蒋呈衍说得极致认真,让慕冰辞不禁想起了早些时候,他与蒋呈衍说起若遇心爱之人会如何的话题。当时蒋呈衍说的那句话,“我会衡量,我之于他,是恩赐抑或债责。若跟我一起,对他只有负累,会让他生不如死,我定会放手让他离开,且希望他长安喜乐,到老死都不与他相见。”竟与此时这一句合而为一,让慕冰辞莫名地心里一慌。   仿佛会有那一日,再不复今日情致磊落。   慕冰辞由此鼻子一酸,真是被这些话后面的情绪触动了,皱眉道:“蒋呈衍,你为什么老是说这种丧气的话,来惹我难过?难道我偏生要同你好,还会遭了什么因果报应?你我互许了心肠,便是逆命贪求了?你嘴上说着这些胡话,其实是不是你心里根本不想与我纠缠?若是这样,你不必弯弯绕绕地耍手段,直接同我说清楚了,我自然干净利落,与你断得泾渭分明,老死不再相见!”   慕冰辞这话,自然是称他天性如此,爱一个人,是一心一意的冥顽热忱。可若不爱了,也会是今生永不的飒沓绝然。然而因此情此景,对蒋呈衍正是浓情蜜意,非要说这断舍离的绝决,无端地就刺痛了自己的心。   蒋呈衍也被他最后那话狠狠扎了一下,赶紧将他一把拖进怀里搂抱住,苦笑道:“这真是越说越不着调了。你若与我老死不相见,我是要活不下去了。是我不该说那些丧气话,该打!你别胡思乱想,我怎不与你一世情长,永没有离恨。”   两人这一夜各种情绪如波澜滔天翻涌过来,待这一番衷情漫天地扯下来,早已把怒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又到了破晓时分,两人都疲惫至极,终于把罅隙这一页翻过,也把与这一夜相关的杂事都忘却了。譬如那张丹砂妙笔的手作纸条,究竟来自何处,慕冰辞暂时没有想起过。   草草洗了一把澡,慕冰辞爬上床挨着蒋呈衍肩膀,酣畅淋漓地睡了一大觉。   过得三五日,老万把一份地契和一串钥匙放到蒋呈衍办公桌上。“东家,这是福熙路那栋房子的地契,好不容易赶在您派用场前办下来了。钥匙也是原配的钥匙,应该都能用。”   蒋呈衍赞赏笑道:“辛苦你了。这中间想必诸多波折,幸好你万事有余,有你在,就没有搞不定的经济麻烦。”   老万嘴角抽搐想着,原来您知道买这屋诸多波折,那您口轻飘飘说二十来天就要用?嘴上恭敬答道:“哪里。是东家运气好,我托了在渣打银行任职的旧同学,几经周折终于联系上这屋主,他同意委托渣打银行出售这房子。这才顺利把手续办下来。”   蒋呈衍点头:“还是你厉害。这交易记一大功,年底我私下包个大红包给你。”   老万脸上笑开了花,连连摆手:“东家客气了。——只这屋几年没人居住,得好好洒扫一番,东家要送人,也必得把里头家什更换一新,那才像个样子。”   蒋呈衍道:“你说得对。我马上派人去办。我有万总理事在身边,实在是轻省不少心思。”   老万得了一通精神层面的夸,又得了蒋呈衍允诺的物质条件的谢赏,脚踩行云地去了。   蒋呈衍拿起钥匙在手里掂了掂,像得了什么稀罕东西,脸上灿然一笑,把地契和钥匙仔细地放到了手边抽屉里。   晚上同慕冰辞吃饭,问他道:“冰辞,再有三天是你的生日,我打算在礼查饭店给你办个宴请,请所有与我有同僚和生意关系往来的人物都来捧个场,好好庆祝一番。你可中意?”   慕冰辞道:“昨天阿姐给我打电话,也跟我说了这个事。她说同意你的想法,但是她最近在守孝,不方便参加。那我就觉得没意思了。本来生日的事,该自己家人聚头热闹,请外人是次要的。若是阿姐不能来,我也不要大办了,就我跟你简单吃个饭就好。”   蒋呈衍笑道:“你只想跟我过,我当然非常乐意。我原本想着平日里红包随礼只有出去的份,好不容易借个由头赚回一笔,大发一顿横财。既然你姐姐这个情况,那我就暂时先放过他们的钱包了。”   慕冰辞喷笑道:“那不是害得你没有横财发了,不知道还有没有钱给我买礼物呢?”   蒋呈衍道:“礼物必须得买啊,砸锅卖铁也要买。我蒋呈衍的老婆过生日,怎么能没有礼物?”   慕冰辞伸手在他手臂拧一把:“你这个厚脸皮的臭流氓,谁是你老婆!”   被蒋呈衍一把按在椅子背上,堵着嘴就亲:“你不知道谁是我老婆,一会儿仔细听听,谁神魂颠倒地喊我老公——”   次日下着大雨。快近冬至时节,下雨天更是冷得萧瑟万分。慕冰辞下午从银行出去,到隔壁街的洋行,想看看给蒋呈衍也买个什么礼物。原本给他开车的司机李怀德,因为上次的事挨了罚,吃了一顿大鞭子,最近的车是慕阳在开。   下午时分,街上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慕阳开着车绕过街角,忽然不知哪里窜出来一个人,伸手就拦在车头处,差点没撞上。慕阳赶紧刹车,隔着大雨也看不清那人容貌,降下了车窗正准备让他走开,忽然那人直接扑上来,扒着窗玻璃哭喊一声:“小公子!我可找着你了!”   慕冰辞仔细一看,竟然是徽州府上的司机,老赵! 第37章 Chapter (37)   慕冰辞吃惊之余,赶紧把老赵叫上车。眼见他这么大的雨连伞都不打一把,淋得跟只落水狗似的,在寒冬天里抖得十分有格调。好在车里有条毯子,慕冰辞给老赵裹了,叫慕阳把车开着,疑惑道:“爸爸说你回老家去了。怎么又跑到上海来了?”   顿了顿似乎想起来老赵被驱赶,还是因为帮他整慕岩秋惹恼了老头子。却也拉不下脸道个歉,似乎除了对蒋呈衍,慕冰辞也不是那么轻易下脸的人。   老赵整个人冷得缩成一团,齿关打着冷颤,捶胸大哭:“我是受了薛庆副官的托付,专程来上海找你的!我可怜的小公子,你怕是还不知道,徽州出大事了!——那狼心狗肺的慕岩秋,为了篡夺兵权,把大帅谋害了!”   这消息就如一道滚雷,直接从大雨倾盆的浓云层里纵劈下来,把慕冰辞从头顶到脚尖插了个透。他半个笑僵在脸上,连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我爸爸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赵捶胸顿足:“慕岩秋就是罪魁祸首啊小公子!大帅认他做干儿子,许他入族谱,就是想重用他,给他部分兵权让他做个威风凛凛的少帅!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慕岩秋生的竟是霸占七省军权的野心!大帅原本许了他两个省,哪知他一回头就把大帅害了,还不知怎么伪造了大帅的遗令手书,说大帅将慕氏衣钵传给了他,七省军队全都归他管。小公子!您才是慕帅府嫡子,大帅自然会把军权给您,怎么会给慕岩秋那个野毛玩意?”   慕冰辞听老赵含哭带咒地只管骂慕岩秋,脑子里不知怎么想起半个月前姐姐那一身素白戴孝的装扮,忽然心里就信了。也没闲暇去深思如果姐姐知道这事,为什么瞒着不肯告诉他,直把两手搁在膝头握得指节发白,几乎是咬牙切齿蹦出了一句,打断了老赵的哭诉:“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赵一愣,抬起眼皮看到慕冰辞眼睛里迸出熊熊燃烧的火,转为抽泣道:“是一个月前了。一开始慕岩秋压着这消息不让走漏,是想趁机浑水摸鱼,假传大帅军令,让七省将领都听他号令。徽州跟着大帅的老一批将领,有些被他说服了,有些不肯跪拜慕岩秋的,他就打算除掉!薛庆副官好不容易逃出来,向浙江省将领林有先求救,揭发了慕岩秋谋害大帅之事,才算逃过一劫。薛副官又派人找到了我,让我务必找到小公子,回去主持大局,大帅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慕冰辞两眼骤红,却是死死咬着牙,悲伤和愤怒像一柄锋利的刀刃在他血脉里游窜,四下撞突,只缺一处脆弱的出口,便要泄闸般喷涌而出。慕冰辞攥紧的拳倏地展开,一掌猛然拍在侧车门,颤抖地冷声道:“回徽州!”   慕阳不敢问,这么贸贸然走了,是不是该给大小姐打个招呼,是不是该给蒋三爷打个招呼,知道老赵说的这事非同小可,连忙掉转了车头,直奔火车站而去。   直到坐上火车,慕冰辞仍然保持着那个握拳的姿势,背脊直挺挺坐着,整个人如同冷肃出鞘的神兵利器,竟没有一丝温度,也没有一丝生机。他双眼睁着,却目不能视,思想也跟糊住了一般,完全没办法思考。这一路过来老赵还喋喋唠叨了很多话,慕冰辞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浑浑噩噩的念头里兜来转去只剩了一个名字:慕、岩、秋!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慕阳到餐车叫了些吃食,端回来小声劝慕冰辞:“少爷,您得吃些东西。”   慕阳叫了几遍,慕冰辞回过神来。这时胸臆中一股浊气才像找到了出口,令得慕冰辞胸膛渐渐剧烈起伏。那正是强忍着痛楚压抑住哭号,把那杀气腾腾的灼人的血液死死拢在皮相之下经脉之中,方勉强撑住一个人形。   慕阳心疼地红了眼眶,心里想着平时少爷嚣张跋扈,可真正到了临事的关头,他竟这样收得住。人生际遇,总有情之甜,爱之苦,痛之切,恨入骨;相比之下,慕冰辞能够像从前那样痛快哭,癫狂笑,尽致恨,哪里不好过眼下这个神思分崩离析了的样子?   一碗热气疼疼的面条搁在慕冰辞面前,然而他并没有落上一眼。他虽然回了神,却仍然保持着那个紧绷而一动不动的状态,干裂的嘴唇甚至有一些破皮。   老赵喝了一碗汤,清了清沙哑的嗓子,对慕冰辞道:“小公子,眼下这个情况,我实在不该阻拦您回帅府去。可我真是怕,怕那慕岩秋对您不利。您这样孤身闯进去,万一慕岩秋一时狠心,把您——把您枪杀了,那我可就对不住大帅了!”   慕冰辞一听了慕岩秋这名字,瞳孔倏地一收缩,猛地一巴掌拍在桌上:“他敢!只怕他等不到动手,只要他亲口承认他做下了弑父的事,我先一枪毙了他!”   老赵连连摆手:“唉哟我的小公子!您可不能揣这么天真的想法!短短大半年的时间,慕岩秋早已不是您原来认识的慕岩秋了。他现在军威积重,既然能对大帅下手,又怎么会顾忌心疼您这个少爷公子?就怕您这一回去就入了虎穴,被慕岩秋生吞活剥了呀!”   慕阳跟在慕冰辞身边,一向寡言少语,这回听了老赵这么说,也觉得极有道理,问道:“那赵师傅,咱们该咋办呀?”   老赵说道:“如今薛副官投奔了浙江林有先,他还是对大帅忠心耿耿的。咱们不妨先投靠薛副官那边,等林将军呼应其他各省将领,小公子可再慢慢对付那慕岩秋!”   慕阳回头对慕冰辞道:“少爷,您看赵师傅说的可行吗?”   慕冰辞愣愣望着老赵,似乎用了点时间才分辨出老赵说了什么,稍作考虑随即摇了摇头:“不妥。浙江在犄角处,与其他省份的联系,都被徽州切断。万一其他省份将领叛变,都攀附了慕岩秋,浙江就是被他们围着打。如果要投靠,最好的去处,自然是湖南。可惜我根本不认识湖南的将领,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衷心于爸爸。”   顿了一顿,慕冰辞艰难而执着地道:“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回去看看,家里现在的情况怎样了。我要当着爸爸灵牌的面问一问慕岩秋,他到底是不是做了这猪狗不如的事!他要说是,我直接杀了他给爸爸祭奠!”   老赵赶紧道:“小公子,您这太冒险了呀!您这单枪匹马一个,慕岩秋又怎肯让你近身?”   然而慕冰辞只是轻轻闭起眼靠在火车后座上,再也不肯说一句话。脑子里混乱地想着,他明明讨厌慕丞山,恨他有了慕岩秋这个私生子。然而那个人真的撒手人寰了,他居然也会难过。   三个人到徽州下车,正是凌晨时分。深山老林怀抱的地区,温度比上海要冷一些,这几日连天的凄风冷雨,十分迫人。没有帅府派人接车,三人只好租了村民的马车,赶往徽州城慕帅府。   从火车站到慕帅府有一条平坦的宽道,穿山凿洞,是慕帅在时,为了汽车行驶方便,专门派人修的。整个徽州地界,只此一条。但这时候慕冰辞回府,老赵却说不能走这条道,只因怕慕岩秋派人梭巡,还没回到家,就被枪杀在荒郊野外了。于是马车就走九曲十八弯的山道,绕道而行。   黎明前的寒冬山野,静得没有一丝活物声音。只有冷风飒飒穿透山林的哗然,以及山道上马车得得颠簸的摇撼。   一入徽州地界,老赵就显得有些紧张。这时候窝在车里,也不时地掀开车帘子看一看外头。慕冰辞从火车上就一直沉默,即不吃东西,也不肯说话,那螃蟹一样张狂的小公子,好像一夕之间成人了。慕阳想劝,也不知从何劝起。   拉车的两匹马正得儿啵得儿啵地行驰,忽然漆黑的山林里迸出了一声响彻云冠的枪声,紧跟着一连串枪声乱七八糟射击起来。马匹受了惊,混乱嘶鸣起来,紧跟着就感觉到车身剧烈颠簸起来。同时崎岖的山道上噗通掉下去一个什么东西,发出了沉重的拖行声。   老赵惊恐道:“糟了!必定是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慕岩秋派人围剿来了!”   慕冰辞猛然睁开眼睛。一手撩开帘子,半身爬出车外一看,车夫已经被射杀,尸体正倒挂在车辕上,头部在地上拖行。车前挂了两盏风灯,这光线正好是枪手的射击目标,才倒霉了车夫直接毙命。   慕阳赶紧扑上去把慕冰辞拖回来:“少爷您疯了!快躲进来!”   而后山道上方响起了马匹奔腾嘶鸣之声,有人大喊道:“在那里!慕帅有命,活捉慕小公子!重重有赏!”   慕冰辞挣脱开慕阳半跪起来:“把风灯灭掉!让马车往前跑!我们跳车往下面的山林去!”   风雨天黑,活人一进入林子,什么痕迹都能掩埋。这种天气搜山不太容易,往山林里跑是最好的逃脱方法。   老赵立即照办。探出头去用车上的木杆子把风灯打下去,即刻摔灭在山道上。三人匆忙跳车,往旁边树林深处钻,拼命地跑,渐渐也把后面追击响声落下了。   慕冰辞从上海火车站离开的时候,蒋呈衍正在福熙路刚买下来的房子里。因为买这屋费了点周折,却差两天要送给慕冰辞,蒋呈衍叫杜乙衡派人紧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原来的家什都丢了出去,重新按照富丽堂皇的标准添置了全套的欧式家具。又专门收拾了一间屋子,陈列了早就置办好的各式华丽的冷兵器。蒋呈衍记得,慕冰辞喜欢这个。   这个点蒋呈衍到屋子里,所有的家什都摆放好了,佣人正在把灰尘打扫干净。家具崭新且漂亮,只有墙面的装修来不及重新做。所幸这房子虽然多年没人住,原来的装修却不十分落后,灯具也一并换了新的,看起来新鲜中有股沧桑味,还算看得过去。   杜乙衡也在,见了蒋呈衍道:“三哥来了。时间紧限,只能做到这样了。”   蒋呈衍楼上楼下看了一遍,笑道:“这算个能交差的水平。”心里想着,要是那小混蛋挑三拣四,就在这屋里把他办了,看他还能有精力挑刺。   杜乙衡笑道:“三哥这房子弄得很是温馨,说是送人的,不会是送给未来嫂子的吧?”   蒋呈衍长眉挑得八丈高,笑道:“你也是个八卦的东西。不过你这话也不差,只希望你们未来嫂子,也能好好疼你们。”   两人说笑了几句,蒋呈衍坐了车回家,心里想着他要送慕冰辞的是一栋屋子,也代表了他的一个许诺,让那个小东西,安然喜乐地在上海安个家。 第38章 Chapter (38)   慕冰辞这样的少爷公子,撒鹰走狗的事最在行,荒野求存这样的艰难,不止从没体验,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怎料到也会有一天,如猎物一般被人围追堵截,赶猪赶狗般地在荒山野林里慌不择路,刚在低洼里摔了个脸着地,爬起来跑了没几步又踩到一块滑石,哧溜一下滚下山坡,狼狈地扑到溪流中。   慕阳和老赵跳下来把慕冰辞拽起,此时借着山林掩蔽仓皇逃亡,两人连喊一嗓子都不敢。生怕发出点声音就把那些兵蛮子招了来,既说活捉慕冰辞,那另外两人的性命肯定是活不了的。   慕冰辞从冰冷刺骨的溪水里爬起来,有些木然地呆滞了那么一刻。睁眼望出去是徽州连绵无际的林野,天色将明未明,因为大雨天显得格外黯淡。他们三人身上衣衫早就淋透,冰冷贴裹在皮肉上,把那体表一点的余温都浇透化散,裹着寒意如针往骨缝里扎。   慕阳徒劳地在他身上捋了两下,似乎想要帮他弄干一点,却全然无用。只好压低了声音道:“少爷,快走吧。林子里容易迷路,我们可没带什么粮食啊。”   慕冰辞神色迟滞地撸开慕阳的手,牙关打颤摇头道:“你们走吧。我要回去。我不信,慕岩秋能把我怎么样。”   老赵慕阳愣了一下。慕阳不可思议道:“少爷,您在说什么呢?您刚才没听到,那些人在喊什么吗?您回去自投罗网,大少——慕岩秋能放过您吗?一个连大帅都能谋害的人,他会不敢拿您怎么样?您不要天真了!”   老赵赶紧道:“是啊少爷!这个时候,您千万不可以自乱阵脚啊!这往前走不一定是活路,可往回走,必定只有死路一条!您不顾及搭上自己一条命,可您不想想大帅吗?大帅就您这一个亲儿子,他被害枉死,您就甘心把他的家业,都拱手给了慕岩秋那个白眼狼!”   慕冰辞狠狠咬着嘴唇,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仿佛只是淋了一场雨,就把他浇得如丧家之犬,手足无措了。从前他一味地欺负慕岩秋,只当慕岩秋是老实可欺,高兴了不高兴了,都能拿他涮一遍。前几个月撞到了慕岩秋的电话,他还说了那些肉麻的话来哄他,却不想才一转头的工夫,那个人就露出了青面獠牙。   一个人的脸,当真可以变得这么快?既能装出一副和善温柔的画皮来,内里却掩着森森鬼面。这要生了什么样的心窍,才可以无情到这种地步?   慕冰辞身上冷得没了知觉,脑门上却一阵阵热烫,失了魂一般任由慕阳老赵两人又拖又推地,深一脚浅一脚只管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天光亮起,才发现竟到了一片坟地。坟地集中在一面山坡上,较高处有一间矮小的茅草屋,看着像是某个大家族守墓人值夜的住所。老赵带着两人上前,打算去换点吃的东西,恳求让他们躲个雨,烤烤衣服。   过去了才发现茅屋里空无一人,有一张简陋的矮铺,堆了些杂草和破棉絮,门口有个灶台,肚里还有些火星。守夜人已经离开了。   对陷入绝境的三人来说,这已经是好得不得了的条件了。慕阳赶紧把慕冰辞推进去,给他脱了衣服,拿破棉被裹住。老赵在灶台里引了火,生了一堆柴,把衣服架起来烤。屋里没有吃的东西,老赵也没办法,只好作罢。   慕冰辞的样子,就是有东西也吃不下。原本娇生惯养的小公子,这时候淋得像只落汤鸡,脸上溅了好几处泥点子,僵死了一般裹在一条散发着霉芒气的破棉絮里。要不是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还无神地睁着,看着就跟尊人偶没什么两样了。   老赵叹了口气,劝道:“小公子,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您得振作些,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得快些出城。万一慕岩秋想起来在城门设卡,咱们在这山里也躲不了几天。您虽说浙江不好,那些我也不懂,可您不能留在这里。眼下我们也没别的去处,只能先找到薛副官,让他帮咱们想想办法。”   慕冰辞呆愣愣不说话,也没有反应。老赵见他这样,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也只能不再言语。   “发通电。”过了一会儿,慕冰辞忽然动了动嘴唇,嘶哑着声音伴随低声咳嗽:“找薛庆,让他通电全国,就说我要回徽州继承七省军权。其他省份将领看到这个消息,他们不清楚慕岩秋的身份,自然会支持我。若慕岩秋手里只有徽州一支军队,他要么臣服于我,要么,我发兵灭了他。”   慕阳在边上听了,犹豫道:“少爷,您这个法子听着是好。可您不懂军队那些事,也根本没有打过仗。真要是跟慕岩秋打起来,您——咱们出去了,是不是找蒋三爷帮帮忙,指不定,他能有办法。”   慕冰辞的三魂七魄这时才仿佛回归了一半,想起来跟蒋呈衍,竟是不告而别。又因为刚回来就落得这般田地,不由苦笑了一下。   眼前这一切,荒谬得令人难以置信。   就在这一夜往前,他还是那个骄矜贵胄的富家公子,有个掌握七省军权的军阀老爹。他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吃穿用度,什么都是佣人准备好了,就差把他当废物一样地喂养了。老爹虽然啰嗦,却尽可能宽纵他,做什么玩什么,只要不过他的底线,他什么都不管。这样的日子,怎不恣意逍遥。   可一夜之间,曾经风流飒沓都变了顷刻间催命的围堵,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尝过亡命末路滋味。   屋外雨势依然滂沱,阴暗的天地间只剩了白茫茫一片。既望不见前路,更不可见退路。从前他虽然没想过要靠着谁,可那些日子有哪一天不是在靠着爸爸,靠着蒋呈衍?他想起那日姐姐抱着他哽咽,冰辞冰辞。姐姐是不是想说,从今后只有我跟你了?   慕冰辞眼中终究慢慢泛起一层模糊泪意,心里却渐次分明清晰,从今以后,他也得靠自己。慕氏就只他一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爸爸走得仓皇,慕家留下来的摊子,他得去挑。由不得慕岩秋那样的野毛走狗,伸出他那阴暗肮脏的手来玷染。   眼下,他还不知道能怎么办,可慕冰辞清楚知道,从前那些从不需要动一动脑子的闲散辰光,是一去不复返了。   慕冰辞缓缓摇了摇头:“不要劳烦蒋呈衍。这是我慕氏家事。我跟慕岩秋,解决就好。”   过得一夜,蓝衣社终于追得慕冰辞的行踪,确定是坐着往徽州去的火车了。这消息报告给蒋呈衍,蒋呈衍长眉狠狠一拧,脸色竟然阴沉。刚要打电话给慕岩秋,徽州的电话先至了。   慕岩秋开口即道:“蒋兄,我今早刚得到的消息,冰辞跑回徽州来了!”   蒋呈衍道:“我也刚知道这个事情。想不到他们倒神通广大。我一时没在意,就让他们钻了空子,把徽州的消息传给了冰辞。当务之急,只能暂先把冰辞扣押起来,别让他坏事。”   慕岩秋一愣,随即会意过来:“暂时也只能这样了。要是让薛庆先找到他,事情就不好办了。”   这话提醒了蒋呈衍。蒋呈衍略一思索,道:“你做两手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薛庆得到冰辞,肯定会以慕氏正统的名义,号召其他省份将领倒戈讨伐你。你有大帅遗令手书,即刻通电全国,把手书公布于众,让七省都知道你是承继了慕氏衣钵的新将领。这样一来,即便薛庆想用冰辞来压阵,也要多绕一层他省的疑虑。”   慕岩秋道:“蒋兄这办法好。若是让薛庆找到冰辞,终究对我不利。我已经下令关闭城门,在各要道设卡,绝不能让冰辞出徽州城!”   蒋呈衍道:“你做得好。我即刻动身往徽州来。冰辞听闻慕帅去世的消息,他应该会回府上一探究竟。他一出现你就把他软禁起来,千万别再放他出去!”   慕冰辞三人在坟场等到晌午,雨势才终于收住。衣服将将干了一些,上身还有些潮气。这些都管不得了,胡乱穿好了半干不湿的衣服,老赵带着慕冰辞二人摸着方向朝东,打算等过了外城那道山门,就找乡民雇一辆车,一路赶往浙江。   谁知三人好不容易从林子里出来,还没靠近那山城门,就见到城门口堵着一堆的人。仔细一看,原来城门值守的军卫增添了人手,正把过往的行人车马一一盘查,正是戒严的状态。   慕冰辞三人从山上下来,蛰伏在一处山坡后面,居高望见城门口这一幕情景,猜也猜得是慕岩秋设下卡口,务必要生擒了他。   昨夜在山道上遭遇枪击的事来得太突然,慕冰辞心里到底还存了一丝期颐,盼着所有这一切都是场误会,慕岩秋还是那个对他事事忍让的慕岩秋。爸爸也兴许是因别的事出了意外。也许老赵说的这些压根经不起当面对质,只要他能回到帅府亲口问一问慕岩秋,就能从慕岩秋和其他人口中得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   他对慕岩秋,究竟还是存着一丝幻想。这十几年一直朝夕相对的慕岩秋,怎么能数十年伪装成那样宽厚老实的样子?   然而真真地摆在眼前的,却是城门军卫手里拿着他的小相,把出入的人一个个比对盘查。这架势不是为了拿他,难道慕岩秋还是准备与他把酒言欢?   慕冰辞心里头一股老火腾地中烧,把从上海遇到老赵开始就兜头罩得他分不清昏梦晨醒的迷澄一下子烧尽了,脑子猛然醒转,思络登时拨云见月地清晰起来。   这狼心狗肺的慕岩秋!老子跟你没完! 第39章 Chapter (39)   老赵没想到慕岩秋动作这么快,不等雨停军令就散到了徽州城各个关卡。他们仨被一场雨耽搁,倒让慕岩秋占了先机。眼下这情形,要出这城门,怕是机会渺然。   慕冰辞一旦眼目清明起来,那纨绔任性的废柴二世祖皮相褪下去,骨子里一马当先的血勇和小机灵就都蹿了出来。他脑子里快速转着,盘算着各种可能,即想即问:“这山城门一共多长?有没有可能什么地方坍塌出现缺口,我们能从缺口上翻过去?”   老赵虽则以往给慕丞山开车,通晓的军情毕竟有限,想着慕冰辞说的可能性,摇头道:“这只怕不能。不说现下慕岩秋在城关加强了守卫,这城墙上必定也是守卫重重,就是有缺口,也给他们看起来了。”   慕冰辞点点头,想着从深山里绕过城墙,一个是耗时耗力,一个是容易迷失方向。他们没有粮食,冒然进山就是自找罪受。正想着头疼,忽然那城门口喧哗起来,目光不经意扫过去,慕冰辞顿时一拍慕阳:“好机会!”   慕阳被他一巴掌拍在后脑,脸差点蹭着泥土,抬头一看,原来城门口人越积越多,人群后面挤挤挨挨窝了一大群叫花子,因为放行速度太慢,正死猪不怕开水烫地高声喧嚷。再加上那群人身上臭如猪狗,烂污泥一样摊开六瓣地盘在人群里,把旁人熏得够呛。偏那群花子脸皮厚如城墙,完全不顾别人嫌弃,一边用污糟的手抠挖鼻孔耳屎,又放到嘴巴里吸吮一番,冲人露出挂着菜叶的黄板牙轻蔑一笑。旁人被他们这肆无忌惮的脏样恶心到,躲避不及便言语辱骂。   很快城门口就乱哄哄吵成一团。   慕冰辞捡起山泥里的小石头,看准了下方三个乞丐,咻咻地朝他们后背扔石子。那几个乞丐正混在后面口头上助阵,冷不防被砸了几下,怒目转身来看,找了好几眼才找到躲在山坡后面的人。刚要大骂,见那人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另一手捏着几个银元晃了晃,招手示意他们俩过去。   那些叫花子天生一副狗鼻子,专闻铜臭味,见了那人手里的钱,三个人连忙趁乱跑到山坡后面来。其中一人见了慕冰辞,贼眼溜溜地在他身上打量了几圈,忽然一手指着他磕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那个穆大帅的公子爷!从前叫我们帮你打慕岩秋那个——”   慕冰辞“嘘”了一声:“住嘴!吵什么吵?”   叫花子想起慕冰辞那几百块银元,立即敏锐地感觉到有大生意做,眉开眼笑道:“是是是,我闭嘴!公子爷,是不是又叫我们帮你打慕岩秋?”   旁边一个稍微干净一点的小花子,扯了扯大花子的破衣烂衫:“哥,你不要命啦!慕岩秋现在是这徽州城的大帅!你还想打他,被他派人拉到城外砰砰两枪,你脑门上冒青烟啊!”   大花子被小弟一顿抢白,恼羞成怒,啐了他一口:“滚滚滚!你他娘祖坟上才冒青烟!”骂完了转念一想,贼眼溜回去,探头望了望城门那里,忽然意识到什么,警惕道:“公子爷,您好像在被通缉啊?”   慕阳身子一动,刚想动手打晕他们,被慕冰辞一把按住:“废话,我不被通缉,有你们的生意做吗?”   大花子贼眼溜了几圈,到底经不住钱的诱惑,蹲在慕冰辞面前,压低声音道:“公子爷想做什么买卖?要是还打慕岩秋就算了,我们好几个都打不过他一个,我可不想再坐一次滚油锅。”   慕冰辞道:“谁指望你们打人?我们现在要出城,你们帮我引开城门口的军卫就行了。”说着从慕阳兜里掏出一把银元,“这是定金。等我出了城,还在你们落脚的破庙碰头,我给你们两百块。”   小花子激动得眼睛都变成了两个大洋,“好好好——唉哟——”被大花子一拳捶闷了。   大花子想起自己被炸熟的屁股,咬了咬牙血磕道:“三百!”   慕冰辞哪里管那么多:“成交!”把银元抛给大花子:“跟我们换身衣服,一会儿就朝另外一边林子里跑,把守军支开!”   花子们乐坏了,赶紧照办,把身上那破布条似的衣服都脱下来,稀罕地穿上慕冰辞的少爷西装,顿时觉得自己要帅晕过去了。拿了那一把银元顺着慕冰辞指的方向,撒丫子就往山坡下林子里跑。一边跑还怕守卫发现不了,激情澎湃地嚎了一嗓子。城门上守军立即察觉,赶紧把人都集结起来,端着枪就往花子们跑的方向追赶。   慕冰辞身上批了花子的破衣服,悄悄混在人堆里靠近城门。因为守卫都以为目标跑了,城门上的盘查暂时松懈,留下的三四个人只想着把人群快快疏散,等待追出去的同僚把人带回来,晚上收班就能回去领赏了。   慕冰辞带着慕阳老赵,就这样有惊无险地混出城门,到了城外又找人家买了两匹马,三人两马直奔浙江而去。   那花子尝了慕冰辞的甜头,想也没想过慕冰辞居然也是会赖账的。等那大花子屁股上挨了一枪,被守卫拖死狗一样拖到慕岩秋面前,拼死地告饶才留下一条烂命。   慕岩秋横眉怒目狠狠一拍桌子:“你这衣服从哪里偷来的!不说实话,即刻拖出去毙了!”   大花子涕泪横流大哭:“慕帅饶命啊!这是府上的公子爷拿钱跟我换的,真不是我偷来的!公子爷要出城,答应给我三百大洋,让我穿这衣服引开军卫——那钱我还没拿到!慕帅不能杀我啊!”   花子只管撒泼满地打滚,慕岩秋既知慕冰辞已经逃出城去,恨不能把这头死猪火烤油炸了。从徽州出去一入浙江,虽也多山,路却好走很多。浙江水路通达,冰辞又是那么聪明的人,这一去再想截他,怕是不可能了。   慕岩秋气得一阵阵头痛,望着那叫花子怒道:“副官!今晚带一队人,给我把城外那破庙抄了!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有手有脚,却成天游手好闲只想着吃现成的,把他们编到苦役军去看严实了!若他们不想用劳动换口饭吃,那就直接剁了手脚,再扔回去要饭!”   慕冰辞既然出了徽州,后无追兵一路坦途直奔浙江临安。这陌路逃亡的滋味从未尝过,却越发地把他心中战火燃烧起来。策马踏出徽州边界时,慕冰辞回马远远望着来路,任凭矮脚马在原地盘桓踢踏,他只是眼中噙泪,皱眉死死望住徽州那一片苍黄山野。   或许在命途的分界点上,人都会有种宿命般的先知。就如慕冰辞在徽浙边界上神色复杂这一望,似乎是预感到这一去,从前那浮云闲散的锦梦时光,都落花流水般凋谢枯萎。而曾经最亲密依傍的人,也都如这一路狂奔往前的萧条山色,在身边一一倒退告别,如烟尘吹散在猎猎寒风中。他逆风山行,打马狂奔逃离了慕岩秋的追捕,若有一天再见面,那就是你死我亡。   悲愤能燃起斗志,但生命的底色,却早已为伤痛所染透。毕竟曾经交付的信任,也是一腔真心实意,一砖一瓦累叠铸就的。没有人能轻易就无情到,把二十几年一笔一划刻画在生命里的痕迹,不动声色完全抹去。也正因为这样,当这些柔软的痕迹全部转化成痛与恨,就比一般的怨怼更来得气势滔天。   慕、岩、秋。   慕阳和老赵共乘一马,见慕冰辞那五味陈杂的神情,握着缰绳的手冻得红肿,却又紧到发白。矮脚马原地转了几圈,慕冰辞蓦地狠狠扬鞭打下:“走!”   三人越过天目山脉进入钱塘道,一入临安就有巡军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上报给了浙江将领林有先。林有先携薛庆亲到临安城外迎接,见了慕冰辞,上来就行对最高指挥官的庄严军礼。   薛庆搀了慕冰辞下马,单膝跪地两手拽着慕冰辞淌泪道:“我对不起小公子!没有保护好大帅性命!还连累小公子与我一同投靠在此,回不得徽州!”   薛庆是慕丞山身边亲信副官,慕冰辞年少时,慕丞山曾授意让薛庆任过几年慕冰辞的老师,教慕冰辞一些军队上的事。慕丞山虽不意慕冰辞接管军队,却认为男儿当英勇善战,了解些战事军情,对慕冰辞自有益处。   慕冰辞见了薛庆,一腔离散的伤心顿时又汹涌上头,硬生生忍住了,咬牙道:“谁会想到自己家养的狗,竟是会咬死主人的白眼狼。薛副官,爸爸的事不怪你。往后的打算,还请薛副官襄助我,你若对徽州旧邸尚有一丝情义,请你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手刃慕岩秋,为爸爸报仇!”   薛庆抱着慕冰辞大哭:“小公子有这份孝心,大帅在天有灵也好安息!”   旁边林有先扶起薛庆道:“薛副官好不容易盼了小公子来,应该高兴。如今大帅西去,南方七省不能无主,我浙江为表众率,奉小公子为少帅。恳请少帅暂歇临安,接管七省军队的事,容后细作打算。”   薛庆道:“是。小公子——不,少帅来了很好。大帅骤去,我等六神无主,正请少帅回来主持大局。”   慕冰辞的手微微颤抖,在薛庆肩头重重握了一下:“我来临安的事,立即通电全国。让其他六省的人知道,慕家还有我。也让我看看清楚,到底有几个将领,是真正忠诚于爸爸,忠诚于我慕家的。” 第40章 Chapter (40)   就在慕冰辞离开徽州时,蒋呈衍匆匆赶到慕岩秋府上。慕岩秋刚打发了那几个叫花子,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见了蒋呈衍来,面上神色也不得松懈,叫一声“蒋兄”,便只摇头叹气。   蒋呈衍见他这样,心知慕冰辞的事没有着落,也是一脸凝重:“冰辞跑了?”   慕岩秋道:“还是城外那群乞丐坏事,拿了冰辞的钱引开山门守卫,让冰辞趁乱混出城去了。除徽州总司令部,其余六省尚未得到义父西归的消息,先前与薛庆亲近的将领,只有浙江林有先。冰辞既然东出徽州,必是去了浙江。那么薛庆也一定在临安城。”   蒋呈衍亦是皱眉:“那小家伙非常聪明,困不住他,也不是你的问题。只是现在他自投罗网到了薛庆手里,事情就比较棘手。若你我能不顾冰辞死活,那直接发兵踏平了临安也废不得多少事。偏偏冰辞对你来说,是舍了身家也见不得他受伤害的人。薛庆有他在手,就等于是得了一道保命符。你投鼠忌器不敢贸然攻打薛庆,薛庆却有恃无恐必定找你的麻烦。这一来一去,你又如何能集中精力领兵北伐?等你出师北上,薛庆给你大军后翼来一个火烧连营,就把你生机后路都断了。为此计,还是必须先把薛庆林有先除掉,才能安心北伐。”   慕岩秋怒容已退,眉头依然深锁:“蒋兄说的在理。薛庆在义父身边这么多年,对府上关系知根知底。他为什么想到从冰辞身上下手,就是赌我不忍出手伤了冰辞,他才有机会抢占七省军政。他是看准了冰辞不懂军事,想把他拿捏在手里,做一个傀儡统帅。用兵的事全是他说了算,他才是七省真正的实权霸主。除掉薛庆这事,宜早不宜迟,我怕冰辞不肯乖乖听他的话,又或有一日失去利用价值,薛庆不会留他性命。”   蒋呈衍想到上次慕冰辞孤勇狗胆地闯入沙汀洲枪火阵眼里来救他,那完全不计后果横冲直撞的脾性,万一被薛庆挑唆起来,定要做出些非生即死的危险事。   “要作弄薛庆,直接出兵不可行,因他会挑拨冰辞坐镇军中为他打头阵,来牵制你的枪眼动向。兵临阵前,你心有所忌犹豫不决,反而会被他暗算。最好的办法,就是以其人之道,还用薛庆这一招请君入瓮,把冰辞诱回来。只要冰辞离开薛林二人,你直接派兵从钱塘金华两道夹击,三日即可踏平临安。好在浙江地处犄角,你把徽浙边界守住了不让他钻出来,围住了临安往死里攻,薛庆除了往东投海,难道还能插翅飞了?”   慕岩秋点头道:“蒋兄的办法,是耗时最短最节省兵力的办法。从兵家角度上说,是为上策。冰辞得知家中变故,原本他无论如何都会回来一探究竟,再不济都得在义父灵前磕个头。可薛庆必定暗地里做了手脚,不然怎会让冰辞过家门不入直接去钻了他们的罗网?若冰辞连奔丧都不肯回来,一时又能有什么好办法,能让他自己跑回来?再者薛林二人得了冰辞,也必定会把他看好了不教他轻易逃脱,冰辞就是生了回来的念头,也一定脱身不得,反而要遭杀身之祸。”   蒋呈衍道:“薛庆能暗地里做手脚,定是他选对了把穆帅辞世这消息带给冰辞的人。薛庆对冰辞秉性的把握,不比你差,知道冰辞不通世故,又顾念旧情,所以肯定是选了一个冰辞极为信任的人做为说客。又把徽州军变的污水都泼到你身上,让冰辞不知情由顺着他们设计的线路乖乖上套。现在我们想在不动兵卒的前提下把冰辞诱回来,就用薛庆的法子,找一个能抚平冰辞逆鳞的人出面说服他。”   慕岩秋细细思索设想,摇头道:“可我们上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能让冰辞听话的人呢?就算是义父还在,他的命令冰辞也是直违不顺。冰辞是那种你要他往东,他便要往西的人。即便鬼谷子再世,在冰辞身上,也难以合纵连横。况且,冰辞一日不回徽州,军变实情都不能让他知晓。他若知道是薛庆设计□□,害了义父,只怕不仅不会好好回来,反而会一怒之下与薛庆翻脸拼命!他孤身一人哪能去跟薛林二人斗,到时候惹翻了薛庆,更不可能留得性命在!”   蒋呈衍道:“冰辞的确是难以就范的主,但也未必就无一人能整治他。依我看,你慕家大小姐,我的二嫂就是个最佳的人选。长姐如母,冰辞对他姐姐的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够猜度的。冰辞谁的话都不听,偏偏就对他姐姐俯首帖耳,乖得像只小猫。这两日上海那边,二嫂也还不知道冰辞的事,若是她知道冰辞被薛庆拐走了,不用你我推波助澜,她自己就能急得跳脚。到时候便请她亲自来一趟徽州,施个苦肉计,你只要想法子让冰辞知晓,他肯定能回来。”   慕沁雪对于慕冰辞的影响力,慕岩秋自小看在眼里,心里当然比旁人都清楚。只不过慕沁雪已经外嫁,他倒一时没有想起这一层。蒋呈衍一点拨,慕岩秋知道此计值得一试。却心里仍有些顾虑:“这法子很好。只是为了徽州的事,还要把大小姐牵扯进来,我终究觉得过意不去。况且如今大小姐刚做了母亲,也不该为了我们这些臭皮匠的事操心。要不是——”   蒋呈衍微一颔首:“要不是你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岩秋,这事确实是给我二嫂添麻烦了,但若最后的结果是冰辞要为薛庆的离间计付出性命代价,你只须记得麻烦终究比悔恨要好千万倍。趁现在薛庆认为冰辞尚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对他不利,时间拖得越久,七省依傍关系越是分明,冰辞就越危险。”   慕岩秋怔然不语。蒋呈衍所言句句在理,却不知为何,慕岩秋有种恍惚的错觉,蒋呈衍那些话条理分明,既冷静又明智,却似乎少了几分温情。他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冰辞着想,可焉知他不是心急七省分裂,于他北伐计划有所拖延影响,最终导致他花了巨大代价来为慕氏提供财政支援,却因为军力减损致使夺取中央政权的筹谋终成水中捞月的泡影?   为上将者自然该有蒋呈衍的这份泰然冷硬,在任何情形下都通晓利弊如何权衡取舍,一眼洞察千头万绪中最实惠得益的那一个部署。但蒋呈衍身上这份纵横捭阖的气势,却如这天凝地闭严酷寒冬的风刀霜剑,从人的血脉处剖开,把一腔热血都凝冻在饕虐冰雪里。   岁前义父受他鼓动,答应倾南方七省兵力助他北伐,到底是对还是错?而薛庆早觊觎慕氏军权,却贪求盘亘一隅无冕之王的偏安福享,力谏慕丞山按兵不动未得逞,竟暗中刺杀慕帅。为蒋家北伐大业,终究已经累及义父性命。慕岩秋手指死死握成拳,万死不能再连累了冰辞。   蒋呈衍分身乏术,自己在上海已经揽了一身的事情,暂时无法带回慕冰辞,便一夜也没有多留,连夜赶回上海去了。只交待慕岩秋尽快发出通电,把慕丞山早已拟写好的手书公布于众,尽快争取六省将领的支持,不让军政大权旁落,教薛庆捡了现成的便宜。   次日一早,报纸上势均力敌的两份通函成为了举国热议的焦点。   两份通函都是全版,一份占版头一份占版底,来自于徽州军阀慕氏的两位年轻继任者,分别是慕氏统帅的义子慕岩秋和正统嫡子慕冰辞。两份通函同一时间披露了慕氏统帅慕丞山去世的消息,慕岩秋那份在版头,公示了慕丞山一封亲笔手书,言明若他身故,慕氏军阀统帅权力让渡给慕岩秋。而慕冰辞那份在版底,以慕氏正统的身份,号召七省将领归权,慕冰辞以少帅名义继承慕氏军权。   全国各地大小报纸纷纷报道此事。慕氏分裂□□之消息人尽皆知,这在各地军阀互相扑咬的浑水里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南方七省权力统一,这块肉再肥那也吃不着,一些个宵小心里敢贪脸上也不敢露。   但南方一旦出现罅隙,就可以逐个击破,是以打着小算盘想趁机摸鱼吞并南方七省的地方政权不在少数。幸好南方各省除了浙江,其他军政都是穷得叮当响,认钱不认人,有能力招揽他们的地方军阀,全国上下也没几个,这才暂时稳住局面不乱。   时间翻过西洋日历上最后一个月份,南方也进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慕冰辞在临安林有先的公馆安顿下来,薛庆好生安慰一番,把慕岩秋如何野心谋权,安排军演枪杀慕丞山的事细细讲述给慕冰辞。又拽着慕冰辞大哭了一场,大表决心,要誓死拥护慕冰辞打回徽州,夺回正统慕氏的政权。   慕冰辞寡欢少言,跟林有先要了军队的档案材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关在屋里,几天都难得见人影。唯独薛庆出入频繁,时常陪慕冰辞讲一些军政方面的见闻。   报纸上发了那两份慕氏通函之后的第三天,蒋呈衍接了个电话。电话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将近零点。接起来,对方却不说话,话筒里传来嗤嗤的杂音。   蒋呈衍问了两声“您是哪位”,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是冰辞吗?”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了几秒,才有个熟悉的声音轻轻道:“蒋呈衍。是我。”   蒋呈衍修长手指一下子捏紧了话筒:“冰辞,慕家的事我在报纸上都看到了。你跟岩秋,怎么闹成这样?你现在好不好?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回去了,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   话筒里猛地嗤了一声,似乎是慕冰辞长叹了一口气。“对不起,蒋呈衍。我一时半会,没办法回上海了。你别难过,等这些事过了,我——我跟你还能见面的。”   蒋呈衍听他那一个愣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即便徽州慕家的这件事了结,他若能拿回慕氏大权,那他就会留在徽州接管慕丞山的那个摊子,上海自然有机会再来,但要像从前那样安然无忧地留下,却怕是再也不可能了。蒋呈衍紧紧皱了一下眉,苦笑:“冰辞,你怎么就不能回上海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从不希望你去参杂军队的事,你就把他交给岩秋不行吗?上海还有你姐姐,还有我,你就舍得把我们都抛开了吗?”   慕冰辞一听这话,眼眶又有一些红。话音嘶哑,语气却坚定有力:“不,蒋呈衍,你不懂。慕家的摊子,若是爸爸自愿给慕岩秋的,我无话可说,也不会惦记。可是蒋呈衍,爸爸是让慕岩秋枪杀的,如果我连这样的事都能忍,只顾着过我的小日子,我还是人吗?蒋呈衍,慕家没人了,只有我。爸爸的摊子,我要是推脱,就没人管了。爸爸一辈子的心血都在上面,我不能就这么扔了。往后的事会怎么样,我不知道。蒋呈衍,我之前说那些喜欢你的话,都是真的。只是往后,我跟你,也只能见一面算一面了。”   蒋呈衍不料慕冰辞说出了这些话,心里也是无端地一窒:“冰辞,你同我说这个,是想要跟我分手了吗?我知道,最近的事太突然,你太乱太伤心了,可是冰辞,这些跟你我的感情不该有牵扯。你只管好好处理你的家事,但是,不要同我说这些让我伤心的话。冰辞,要是我现在能在你身边,我真想抱抱你。”   慕冰辞眼角滑了一滴泪下来。“蒋呈衍,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蒋呈衍急道:“冰辞,你别哭。你不必拜托我,我们之间不分你我,你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讲,我必然尽心尽力。”   慕冰辞吸了吸鼻子道:“我跟慕岩秋的事,现在阿姐肯定也知道了。她肯定很难过很担心,蒋呈衍,你能不能帮我照顾好阿姐。你跟她说,我现在很好,让她不要担心,好好照顾丫头。我总有机会,能去上海看她的。”   蒋呈衍道:“我知道。我会看好你姐姐的。冰辞,你为什么不直接打电话给你姐姐,自己告诉她不要担心?你怕你姐姐伤心,怕你自己会心软是吗?只是冰辞,你对慕岩秋,就真的能狠到这样的地步吗?要与他鱼死网破吗?慕岩秋虽是你爸爸的私生子,可他也是你的哥哥。”   话筒里传来慕冰辞蓦然冰冷的声音:“不,他不是我哥哥。他是我的杀父仇人。”   话毕,电话里哒一声断掉,尖锐的金属音直钻耳膜,几乎要钻到蒋呈衍头脑里去。蒋呈衍凝重地把话筒搁回底座,一手按着脑门重重叹了口气。   冰辞。冰辞。 第41章 Chapter (41)   寒雨连江的深夜,蒋呈衍书房内亮了一夜的灯。似乎是慕冰辞离开之后,那屋里的灯总是成夜亮着,装点成了蒋公馆寒夜一道寂寥风景。   蒋呈衍这夜接了慕冰辞的电话,长腿交叠靠坐在桌边,望着窗外黯淡长夜,胸臆中仿佛堵了什么东西。他两手往后撑着桌面,手指碰到了一本书,拿起来一看,是慕冰辞看了一半的《冷兵器时代》。蒋呈衍随意把书页翻了翻,纸张里面的每一层,仿佛都沾满了慕冰辞的味道。   这种味道就跟那小家伙的人一样张扬霸道,只是随手一翻动,就兜头罩脸扑面袭来,无孔不入地往人思想里钻。又聚沙成塔层层积淀,直到把他的心窍全都填满,让蒋呈衍的每一个念头,都烙着慕冰辞的名字。   蒋呈衍手指在书本边缘轻轻摩挲,无声一叹。   原本徽州的军政问题,他不用过问。慕丞山被副官刺杀的确是个意外,但慕岩秋有本事把副官叛乱之事处置好。若慕岩秋连徽州都管治不了,又怎能奢望他指挥七省八十万的庞大军师?   最大的意外在慕冰辞身上。   当初他前往徽州,以无限制财政支撑和开国军政元勋为条件,与慕丞山商谈引兵北伐的计划。慕家手握七省军权,盘踞南方几十年,慕丞山做了大半辈子无冕之王,要说完全没有野心,那也不是。但若要花费巨大代价去开疆拓土,于他而言又没有必要。看在蒋慕联姻的份上,最终慕丞山答应予慕岩秋两个省为先锋军,若战事顺利,则亲率五省大军直入中原。   蒋呈衍于去年四月底,借了参加慕岩秋认祖仪式的因由去了趟徽州,第一晚便与慕丞山谈判此事。慕丞山能给的就是慕岩秋和两个省,但他所开的条件也不多,只其中一个重中之重,是要蒋呈衍承诺把慕冰辞保护好,让他远离枪火炮弹,无论起兵之事成与不成。   慕丞山到底有那么多年的深谋远虑,就怕慕冰辞虽然孩子心性,却敢在慕岩秋祭祖当天闹那样两出大戏,若他哪天起的不是玩心,而是当真了要把慕岩秋往死里整,慕家会给他闹出大漏来。反正横了心不让慕冰辞沾军队的泥尘,慕丞山索性就把他打发去上海,想让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干脆地就过些凡夫俗子生活。   这才借了让慕冰辞到上海探望慕沁雪的由头,托蒋呈衍把慕冰辞带去上海。慕冰辞还在火车上,慕丞山就跟慕沁雪通了气,盼着慕冰辞对慕沁雪那份依恋,能把他就此困在上海。   蒋呈衍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慕丞山一个是为了保护慕冰辞,一个则是向蒋家表忠心。他慕氏大小姐与蒋家联姻,最钟爱的公子爷又交托给了蒋家,这份信任蒋家辜负不起。从此蒋慕两家拴成一线,不分彼此。   所以最开始蒋呈衍觉察到与慕冰辞之间隐秘的情感碰擦,他虽心喜,理智上却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要不是慕冰辞那么能闹腾,兴许他新鲜两天也就过去了。毕竟在情感上,很少有蒋呈衍压不下去的妄念。然而事实却是,蒋呈衍对慕冰辞的抵抗力,超乎想像地低。   若是他没有对慕冰辞动心,今时今日慕家的变数,他也就能把慕冰辞只当作一个可以权衡利弊的工具,该利用时利用,该舍弃时舍弃,却绝不会让慕冰辞成了牵制他举动的软肋。只是眼下,他可以吗?先不说慕冰辞出了意外,这是背弃了对慕丞山的承诺,也会逼得慕岩秋这耿直忠仆与蒋家反目,最重要的是,他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   慕冰辞只与他一起生活了大半年,而今这屋子里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只消一个转身似乎就能跟他撞在一起。那小东西会揉着鼻尖抱怨:“蒋呈衍你壮得跟头牛一样,就别老堵在别人前面好吗?你这样带帮派出去打架的时候,一回身能撞死一干小弟,对手的战斗力立即上升到不战而胜的地步——你好神气哦?”   慕冰辞爱他的时候,热烈甜蜜,全无保留。可他方才打电话来,却说他回不来上海了。他甚至没有问一问,蒋呈衍你好不好?当心有挂碍的时候,慕冰辞最先舍下的,就是他蒋呈衍。慕冰辞的爱与恨都太分明,蒋呈衍忽然也生了一丝忧虑,他们之间,若没有一方强求,兴许就会被时光冲淡了先前那份浓烈情思吧。   真是个狠心的东西。   蒋呈衍保持那个姿势想了很多,直到再也没办法想下去,转身回到座椅上,铺开了纸张,提了鹅毛钢笔,开始凭记忆描摹徽浙两地的地形。在旁边写上薛庆可能出招的路数,再一一罗列对策。   直到天亮。   次日还是冷雨萧飒,天一亮,将呈衍就造访了慕沁雪。不巧这些日子慕沁雪那宝贝千金病了,慕沁雪脱不开身,一转头又得知了慕冰辞的消息,急得焦头烂额。一见了将呈衍即掉眼泪:“呈衍你这么快从徽州回来了?也没见到冰辞是不是?那孩子——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光景!早知道这样,月前就该把爸爸的事跟他明说,又怎会至于害他被人拐了去?”   蒋呈衍道:“二嫂不要自责。慕帅的事若告诉冰辞,他定要回徽州去一探究竟。到时候一个不妨,还是给别人留了机会去打他的算盘。事已至此,现在就想怎么解决才是正当之急。”   慕沁雪道:“你有什么好法子把冰辞救出来?我真怕我们一个风吹草动,就让薛庆他们察觉了,一狠心把冰辞杀了——”   蒋呈衍道:“暂时来看,薛庆还想着借冰辞这个慕氏正统来行‘复辟’之义,近期内冰辞倒没有危险。二嫂该知道,慕帅之所以能牵制七省驻军,是因为南方七省的政权就像一个小型的朝廷。慕帅的手段,一个是打,一个是捧。平时用军费养着他们,有不服的就直接打压,这才让六省甘心臣服于慕字旗下。所以,这些将领并不是单用一个慕氏正统的名义就能够钳制的。薛庆很快会发现他的想法太过天真,冰辞的作用没有他想的那么大,更甚者还会招致其他将领,为抢回冰辞而发兵打他,以示对慕府忠诚。到时候,薛庆想快快丢开这烫手包袱,其他将领又不会如岩秋对冰辞心疼爱惜,两下里首当其冲,冰辞就会倒了大霉。”   慕沁雪曾在徽州慕府独当一面,却也仅限于内府后院的家宅寸地。于这些军政大事,毕竟只是听闻些许。听了蒋呈衍这番分析,不由脸都白了,急问:“那慕岩秋,他有什么想法?他对冰辞,可有救心?”   蒋呈衍道:“岩秋对冰辞那份珍惜,倒是一点也不逊于慕帅和您。这一点,二嫂尽管放心。我与岩秋已商讨过此事,贸然出兵不可行。要救冰辞,只有一条路,就是让冰辞自己想办法离开薛庆。而这件事,只有二嫂你,才可能办到。”   慕沁雪道:“我?我该做什么,才能让冰辞回来?”   蒋呈衍道:“不瞒二嫂,昨夜冰辞给我打过电话。听他的意思,他是想跟岩秋拼个你死我活了。眼下薛庆抢先把捏造的徽州军变事故状诉给冰辞,我们碍于冰辞人身安全,百口莫辩。我想搬您这个救兵,一来是冰辞只听您的话。二来,慕帅不在了,您还算得慕家的大家长。慕帅亡故的消息如今举国皆知,您该回府为亡父操办葬礼,这件事,场面能做多大就做多大。这是为了转移各省注意力,让他们暂时按兵不动,至少不会太快投诚薛庆。”   “所以,二嫂必须亲自去一趟徽州。同时登报发函,以家族名义发声,让冰辞速回徽州为亡父送葬。只要冰辞心里有一分触动,那也是转机。到时候我会派人潜入临安城,跟冰辞接应,必要时候,确保他能全身而退。”   慕沁雪沉默不语。蒋呈衍说的,她都能懂。但是否真能奏效,她却没有把握。只是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最终只好沉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呈衍,无论如何,你都一定要帮我把冰辞救回来。我慕家对你感激不尽。”   临安城。   慕冰辞安顿下来之后,除了发了那封通电,接下来就没有其他的动作。通电还是跟徽州那边同一天发的,情况变得复杂尴尬,所以短时间内并没有收效。遇到这种情况,门槛精一点的人都会先观察动向,各省将领也就按兵不动,只是发了电报来吊唁。薛庆猜想,既然临安收到了电报,那么徽州必定也有。这些都是人精,在不清楚是宝藏还是火坑的情况下,是绝不会轻易往下跳的。   慕冰辞闷头在屋里捣腾了几天,把慕家两代之内南方各省的军政势力演变了解了一个通透。时节将近年关,这一夜下起了雪,慕冰辞忽然问林有先,公馆有没有议会室,说是有事与二人详谈。   林有先把自己的议会室挪出来给慕冰辞暂用,晚饭后就叫了薛庆一起过去,跟慕冰辞见面。一进门就看到慕冰辞坐在上首,桌面上摊着一叠纸,正在埋头整理。   两人在慕冰辞下首两边坐了,薛庆问:“少帅这么晚叫我们来,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慕冰辞抬起头看着两人:“我既然来到临安,也表明了我跟慕岩秋的敌对立场。外头什么军要政权我不管,我第一个要做的,就是灭了慕岩秋,坐正徽州帅府。近几日我把徽州和临安的局势做了一下分析,趁现在各省还没有表态,我们要尽快准备出兵,主动攻打徽州。”   薛林两人听了这番言论,都有些莫名惊诧,两人对面坐着互相拐了一眼,林有先嘴角忍不住抽搐一下。为掩饰这瞬间表情,脱口问道:“不知少帅有什么安排?”   慕冰辞却没在意两人的小动作,只顾顺着自己整理的思路:“自古以来能胜的战争,不外乎有几个条件:出师有名,财力支撑,将领出类,兵力雄厚,组织有度,武器拔萃,友邻襄助,时机地形。目前来看,我们在出师、财力两条上占了优势。那么接下来,我们需要加强的地方,就是选拔好的将领,购□□支和战机,争取其他省份将领的支持。只要做好这三点,我们就在过年时奇袭,从钱塘金华两道越过天目和怀玉山脉夹攻,徽州肯定轻易可下。”   林有先听了直皱眉:“少帅这用兵之道实在——”   被薛庆一挥手打断:“少帅这用兵之道实在高明,请容我和林将军细细领会参悟,等我们意见融合确定下来,再与少帅作下部署。少帅可同意?”   慕冰辞定定看了他一会,那目光带着探究与单纯混杂的轻巧,忽而挽唇一笑:“当然好。请两位叔父好生商议,攻打徽州的事,尽快落实才好。” 第42章 Chapter (42)   薛庆和林有先两人从议会室出来,林有先一路欲言又止,被薛庆摆手止住话头,拽着林有先四下看了无人,才一同走进林有先书房里去了。   门一关上,林有先就憋不住道:“薛老二你刚才制止我做什么?你不听听慕家那小子说的那些,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他懂什么军事什么打仗,仗着自己读过几本书就能当总指挥了?还要选拔将领□□买炮买飞机,大爷的,我们捧他做少帅,他就真把自己当帅了?他在这里当帅,我他娘的干什么?给他端洗脚水?”   薛庆啧一声笑道:“林兄何必动气?不过是小孩子说的一些幼稚话,你当真就输了。我费尽心机把他拐过来,也只是借他这个慕氏正统的名头用用,难道还会真由得他胡来?这事也怪不得我。慕丞山那个老鸟,坐拥那么大的家业,宁愿交给一个无知帮佣,还想让我们这些给他鞍前马后的老将辅佐那个野种,简直辱人太甚。我原本一向不赞同他的治军之道,既然六省归在麾下,又何必花那巨额金银去养他们?倒应该反过来,让他们上贡纳税,谁敢不从就打服他!只要有这半壁江山在手,又何必去掺和什么北伐?”   林有先道:“你这意见我是赞成的。中央政权不管换到谁手里,都不敢轻视南方这半边天。到时候他们自然要坐下来谈。手握南方自治权,就是跟中央谈判的筹码。只要南边没有反意,分权自治又有何不可?等中央政权稳定,北边那些耗子都打得七七八八了,中央未必还有那个实力,再与南边大动干戈。个个像我浙江这样自给自足,谁要去打那乌烟瘴气的鸟仗?只是如今不知其他五省怎么个想法,这事拖长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薛庆道:“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倒不知道慕丞山预先写好了遗书,把治军权全部移交给那个野种。万一慕冰辞这步棋走不通,情形对我们非常不利。”   林有先皱眉道:“万一五省没有归心,那这小娃娃怎么办?留着也是浪费米粮,还要我硬挤着笑脸去伺候他,不如干脆直接杀了!”   薛庆道:“林兄怎么会这么想?哪能直接杀了,那还不得废你一颗子弹?咱们要物尽其用。现在这毛小子一心想打回徽州去跟慕岩秋拼命,咱们得顺着他的意。再等个一阵,若五省真不把他这个慕氏正统放在眼里,咱们再走下一步不迟。他既然要打回去,那咱们就帮他打回去。一上了战场,那能做的手脚就太多了。”   林有先:“真的要打?一打起来,那就得死不少人。本来只需要浪费一颗子弹的事,又何至于要拉我的人去陪葬?”   薛庆:“林兄不要紧张。如果只是要慕冰辞的命,当然没必要这么铺张。但如果能一石二鸟,用最小的牺牲,换取徽州大权,你又怎么会吃亏?慕冰辞要打回去,咱们就给他一队兵,再诓他各城驻军调动起来需花费些时日,你会亲自领大军做后继支援。另外一边,提前给徽州慕岩秋送个信,假意悔悟投诚,为表诚心送回慕冰辞。让慕岩秋亲自来天目山城外接他回去。慕岩秋一来,慕冰辞这边的军士忽然发动袭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林有先:“我懂你的意思了。既然慕冰辞有灭了慕岩秋的心,你就是利用这一点来让他们自相残杀。薛老二,有你的!”   薛庆冷笑:“所以你也别舍不得你那点老底,等我夺了徽州大权,我就能按照我的想法来改制慕丞山的治理策略,到时候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派去的兵士里面,重金投入一两个死士,身上最先进的枪弹背着,跟在慕冰辞身边。就等慕岩秋接近慕冰辞之时,给他们一人一枪,再引爆炸弹!到时候什么慕氏正统副统,统统变成肉泥血沫!”   林有先听他腥风血雨说着大计,心里却是一个楞噔,想着这王八这么狠毒,跟了慕丞山这么多年说翻脸就翻脸,不会有天也这么对我吧。蓦然就有种与虎谋皮的恍悟,看向薛庆的目光,就有了几分警惕。“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拖得久了,只怕那小子察觉我们是在敷衍他。”   薛庆却是不觉察:“小娃娃如果成天给我们开军事会议,我也头疼。在五省将领表态前,近日先让老赵带慕冰辞去临安城散散心,打打麻将,逛逛窑子,给他弄点□□抽着。反正别给他清醒就得了。等要用他的时候,再把慕帅的大仇拿出来忽悠忽悠他,让他乖乖上路。”   慕冰辞那日同薛庆林有先两人开了个会之后,那两人就变得非常忙,整日地不见人影。问起来都说是两人忙于军务,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准备,慕冰辞听了只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这几日老赵又来得勤了,劝慰慕冰辞要宽心,毛遂自荐要带慕冰辞出门遛达遛达。   三人坐着车在街上随意地开,老赵扯着话题问:“小公子想看什么玩什么只管说,咱坐的是林将军的车,临安城没有去不得的地方。”   慕冰辞“哦”了一声:“那你说说,临安城有什么好玩的?”   老赵嘿嘿一笑:“临安最有名的就是城南的朱雀巷了,就拿赌坊来说,不仅仅是牌九麻将这些常见的玩法,还有斗蟋蟀斗蛇,听说熟客玩得大的,斗人的都有。以往咱们在徽州,大帅管治得严,可绝没有这些出格的新鲜玩意儿——”   老赵喋喋说了一堆,慕冰辞眉头一跳,在后座轻悠悠道:“赵师傅,你对临安很熟啊。以前来过吗?”   这话一问,叫老赵背脊一溜冷汗顺淌,这才发觉自己多嘴过头了。赶紧把话兜回来:“哪里很熟,我也就是在林将军的公馆,听下人们说的。这不是,想跟小公子您现个宝嘛。”   慕冰辞却问:“赵师傅,你先前因为帮我作弄慕岩秋,被爸爸赶回老家去了。我记得你老家好像是江西九江那里的,是吧?”   老赵暗暗松了口气,堆笑道:“是是,小公子记性真好。”   慕冰辞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老赵又问:“那小公子想去什么地方解解闷?”   慕冰辞漫不经心道:“就去城南的赌坊见识见识吧。别的我也不会,就打打麻将吧。”   三人就在城南朱雀巷下车,慕冰辞站在街对面望了几眼,挑了家看起来清爽一点的赌坊进了门。打麻将也有荷官坐庄陪场,慕冰辞要了间厢房,除了荷官,另还有两个赌客。其中一个歪着下巴,整个人猥琐得没正形,一进门就拿一双吊钩眼挑衅地瞪着慕冰辞,神情令人极其不爽。   慕冰辞却没在意那么多,手里推着牌,心里却暗暗想着心事。   他知道自己是闯到一个局里面来了。   先前骤闻爸爸亡故的信息,震惊悲愤之余没有考虑那么多,更何况,他从没怀疑过老赵。然而在临安快半个月来,薛庆嘴上说要为爸爸报仇,行动上却没有半点要准备的意思。他那日故意跟薛林二人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兵法,薛庆非但没有提出疑异,竟夸他高明。这是在把他当傻子耍。   慕冰辞长这么大,的确没遭遇过什么人心不古,见过的都是阎世勋那种明刀明枪的乌眼鸡,但这并不表示他就连惺惺作态和真情实意都分不出来。在整件事里面,老赵的出现也非常奇怪。老赵若是去年就回了九江,他是怎么会及时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且怎么会知道怎么在上海找到他的?老赵一路都在鼓动他投奔薛庆,他是什么时候跟薛庆那么熟,相互那么信任的?   假的东西之所以可以乱真,赌的是当事人无知或无知觉。但只要是假的东西,就经不起推敲。如果薛庆真的有问题,那么徽州的事就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爸爸的死,的确是慕岩秋下的手。薛庆不服慕岩秋掌权,所以找他来与慕岩秋争权。另一种,则是薛庆一手主导了整件事的走向,只是技不如人,被慕岩秋撵成了丧家犬,又不甘心功败垂成,才骗他来对付慕岩秋。所以也有一半的可能,杀了爸爸的人,其实是薛庆?   慕冰辞头脑里快速整理思路,随手出了一张三统。   “哎!我等老半天了啊!”对面那歪下巴猛地一拍桌子,一下把慕冰辞的魂叫回来了。他快速地把牌推倒,伸手拿过慕冰辞刚打的三统往将头上一靠,笑得极其猥琐:“单吊三统,胡了!不好意思啊小兄弟!”   旁边那人称奇道:“妈的,你这是走什么狗屎运?胡牌都靠三,三条三万三统非三不要。我都不敢打了,你不是自摸就是杠上开花,竟还有不长眼的放炮给你吃!”   歪下巴乐道:“可不是嘛,我就好三这一口。你有本事把带三的牌都摸光,不然就有我胡的时候!”   慕冰辞没工夫理他,随意又推了牌重来。三圈打下来坐的屁股酸痛,输了整一个下午。胡牌的不是庄家,就是那个歪下巴,简直邪了门。到后面慕冰辞没劲透了,站起来就走,那歪下巴还冲他笑了一下:“小兄弟这就恼了?别呀,□□这事有输有赢,说不定你明天手气就好了。要不明天咱还来?”   慕冰辞白他一眼,站起来就走。出了门上车,沉着脸一言不发。老赵赔笑道:“小公子别生气,不就是输几个钱,咱们还输得起。明天咱换别的玩。”一边说一边对慕阳挤眼睛,要他出来暖场。   慕阳只好接口道:“说来也奇怪,赌场这种地方,总是输多赢少,都是庄家说了算。但刚才那个人是真厉害,他不光只胡带三的牌,而且每一把都是一对三做将头,没有例外的。这种人该不会是跟庄家串通了出老千的吧?”   老赵笑得都尴尬了。慕阳这死小子,还是这么不长进,他这是劝话呢,还是要激怒小公子呢!真是指望不上。“得吧,这种人就是出老千厉害了吧。明天咱不玩这个了,玩点新鲜的。好吧小公子?”   慕冰辞心烦意乱却无心听他们胡扯,只在慕阳说话时,一点子激灵忽然钻入了耳中。只用三做将头,只胡带三的牌。将头,三——蒋三!   情不自禁一巴掌拍在车门扣上:“明天还打麻将!” 第43章 Chapter (43)   连着几天,慕冰辞都去同一家赌场打麻将。巧的是,好几回都撞见那个做三胡三的歪下巴。两人似乎互相看不顺眼,就算去的时间有先后,也要卯了劲地换桌一起打。然而那个歪下巴依然每天做三胡三,慕冰辞特别注意他,他却并没有特别表现出什么异样,让慕冰辞不禁怀疑自己想差了。   直到这日薛庆拿了一份报纸来给慕冰辞,是徽州发的通函,慕氏为慕丞山大办丧仪,外嫁的大小姐慕沁雪亦回徽州主持仪式。并呼吁慕冰辞见信速回,为慕帅扶灵送葬,否则即为大不孝,将与之断绝关系。   此时五省将领意向已经分明,除福建尚未表态,贵州、湖南、江西纷纷表示支持徽州慕岩秋。正如蒋呈衍所料,对这些独立军团而言,与之切肤相关的利益才是他们考虑的首重。   “忙得不见人影”的薛庆一反常态,倒追着慕冰辞要安排打回徽州去,趁机夺取治军权。慕冰辞扯了报纸看了一会,面无表情道:“慕岩秋好本事,竟让阿姐也站在了他身后。我要是回去,薛副官觉得他会怎么对我?”   薛庆冷笑:“少帅不用害怕。徽州那里——慕岩秋再怎么厉害,也是肉身凡胎,挨不过枪弹炸药。林将军已经点兵拨将,只要少帅想回去,我和林将军,自然帮你打回去!”   慕冰辞笑了一下:“徽州的地形,与浙江隔起天目怀玉两道山脉,是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从浙江攻入会损耗颇多。薛副官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轻巧越过这两道天然屏障?”   薛庆从来只认为慕冰辞稚嫩,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是以也没发觉慕冰辞说的这话,隐隐有通晓兵法的意思,只当他是纸上谈兵。“这就是我给少帅看这报纸的原因。正因为大小姐在徽州喊话要你回去,我们就利用这个时机,带了兵跟着你回徽州去。慕岩秋当着大小姐的面肯定不敢伤你,咱们这先锋军只要进入徽州城,直接就围住了帅府猛攻。到时候外城的兵必定调离回城,护卫帅府。林将军再带兵从天目山攻入,里应外合,还怕拿不下徽州吗?”   慕冰辞眼神冰冷如刀,正正钉住薛庆,一股子肃杀之气恍然迸出,转瞬即逝。他心里想着,阿姐还在徽州城,薛庆竟要他孤军深入直捣帅府。既想害阿姐,又完全没在意他的死活,不管他跟慕岩秋谁是谁非,这人肯定是留不得了。面上却是无甚表情:“那我等薛副官和林将军的出兵号令。”   薛庆目的达成,满意而去。转头跟林有先去依计行事。   慕冰辞还是借着打麻将的名头去了那家赌坊。歪下巴一早就在了,看到慕冰辞,猥琐地招呼他过去拼桌。慕冰辞假借要赢回赌资的苗头,把其中一人赶下桌,跟歪下巴换到了一起。打过两圈后,到了饭点。庄家要叫饭吃,趁中场休息,歪下巴起身去解手。慕冰辞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赌坊的卫生间设在后院一排木墙后面,终究不像上海的高档饭店那样清洁,幸好在冬天,味道并不太重。慕冰辞也顾不得了,四下看了看,确定老赵没有跟着,才低头往木墙后面走。肩膀刚挨着墙,忽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拽了过去。   慕冰辞眼前一花,刚看清那人正是歪下巴,已被他拽到了卫生间里面。歪下巴警惕地扭头出来看了看,把脸转过来时,竟像换了个人。那猥琐的下巴居然不歪了,长得还比一般人要正。就好像他之前那个样貌,是生生把下巴卸了臼掰过去的。   这种假扮手法,慕冰辞见所未见。但仅这一下就确定了来人身份,正是自己猜想。“你是蒋呈衍的人?”   那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蓝衣社太保余落。奉三爷命令,来带你离开临安。”   慕冰辞暗地里松了口气,真是蒋呈衍的人。随即又一皱眉:“我还不能走。我既然来了临安,是入了别人的套,现在就不是走的时机。况且他们既然兜这么一大圈把我诱了来,就不会轻易让我离开。你一个人,要杀出去不容易。”   余落轻轻啧了一声:“我也是被人骗来的。三爷和陆哥都没跟我说,你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明知道别人是利用你,你不走还想干吗?帮人家数钱吗?”   慕冰辞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反唇回击:“是帮人家数钱,卖了你这厚皮猪!我不走当然是有原因,要你管?”   余落最近跟慕冰辞牌桌上怼多了,厚脸皮也习惯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于是笑道:“行吧,你爱咋咋地,我管不了你。不过我有组织命令,要保护你别被人日了,你不走的话,我也不能走。你好歹让我知道,你留在这里要做什么?需不需要我配合?”   慕冰辞一听那个“日”字,差点要暴走,咬牙切齿道:“谁需要你配合——”一想到今早薛庆说的话,转口又道:“慢着。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这样,你帮我去找江西督军裴青霜,就说薛庆林有先要杀我自立,让他三日后发兵从赣浙交界侵袭金华道。待林有先调兵抵抗,就让他对抗一个晚上,然后原路退回江西。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余落听得头顶冒烟,皱眉:“你想做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江西裴青霜能听你的话?”   慕冰辞道:“最近五省齐齐向慕岩秋表态,忠诚于徽州统帅。之所以选裴青霜,是因为我惊动徽州,就会惊动薛庆。而与浙江接壤,除了江西别无他省。直接告诉裴青霜,这事他不是非帮我不可,但是帮了我,往后徽州就会念他的好。要钱要武器要升官,样样由他,比起其他省份鞭长莫及,他是沾了位置的光。又不是要他的命,我就赌他会尽心尽力。”   余落瞧他那样是打算大干一票,不禁有点担忧,万一目标出了什么差错,他就别在蓝衣社混了。况且这个是三爷亲自指定的人,估摸着不是不让他混蓝衣社的事儿了,是要老命的差事。“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我先跟三爷交个底,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慕冰辞怒道:“你要怕死就滚回蒋呈衍那里喝奶去!薛庆林有先有叛心在先,我既然被他们诳来,就当为爸爸清理门户。我也不想干什么,就要浙江这块地!”   余落又啧一声,他怎么会接这种倒霉差事?“行行,你别嘚嘚个没完了。我去一趟江西,马上回来。你要找我就到晚晴楼,我在那落脚。”   慕冰辞听到晚晴楼愣了一下,立即想起来老赵介绍的那些,嫌恶道:“你住在妓院里?”   余落冷嗤:“怎么,谁规定我不能住妓院?还有啊,你怎么知道三爷那有奶喝?你喝过?”   一句话激得慕冰辞蓦然血冲脑门,正要抽他一巴掌,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鬼鬼祟祟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跟着他们。慕冰辞正心里一紧,身后嗵一声闷响。慕冰辞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余落躺翻在地,浑身抽搐嘴里咿呀乱嚷,还像模像样吐了两口白沫。   慕冰辞看得呆了。这家伙也太能演了吧!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蹲下去拽他:“喂喂!你怎么了!”   门无声推开一条缝,紧跟着老赵从外面冲了进来:“小公子你快放开他!这是羊癫疯!别让他咬了!”   农历小年廿四下午一时,蒋呈衍从工部局大楼出门,坐车前往南市区上海特别市政府所在的县署大楼,参加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谭沣亲临的“大上海计划”促动会。这个计划还是当年由孙文先生提出的,碍于国内形势一直没有执行。去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将上海划为特别市,从江苏省脱离出来,谭沣由此想到重推大上海计划。   这项计划意在重新规划上海市中心,抗衡在上海自治权独大的租界政治和经济,谋求自军阀混战以来就动荡无存的国人市政府辖区发展,并将上海建立为“世界港口”。眼下上海新市政刚选定了原县署旧址作为办公楼,谭沣是借授命新市政行政官员的会议,加开一个计划促动会。   陆潮生打开车门,把蒋呈衍迎进车内,自己与司机坐一排。车子刚开动,就转身递了张字条给蒋呈衍:“三爷,余落发了电报,电码翻译出来就四个字:联赣取浙。”   蒋呈衍拿过字条看了看,反手揉在掌心里,叹着气揉了揉太阳穴。像是与陆潮生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前一直小看了冰辞,事事为他算计,生怕他闯出祸来。现在才知道,他的胆子好好地比我能想象的大,大概连祸都怕他。你给余落回讯,该花钱的地方,让他不要帮我省了。先给那个江西军头尝点甜头,好叫他不生二心,别半路把冰辞卖了。那些地方军政势力,一个个都是吞天猛兽,不见利好又怎会拼性搏命?”   陆潮生答应一声,不再言语。蒋呈衍眼望窗外,心里想着先前蒋呈帛过来说的那一番话。他虽不喜大哥的言论,但蒋呈帛是对的。如今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各个地方只要揪齐一帮人就能独自成立一个军政区,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资源打得不可开交。这世上没什么永恒,唯独战争和死亡可以。再这么打下去,最终也会有一方势力坐大,收拢铺天盖地的硝烟,再开一个时代的序章。   这个时候,蒋呈衍真正能理解慕丞山不让慕冰辞接管慕氏的意图。只因辖据一方势力是条不归路,终其一生都会在杀人与被杀的窄道上狂奔。不能回望来路,却能见冥冥去途。而慕丞山本人也终于应劫,得了一个当他握枪那天起就已注定的归处。所以他才希望慕冰辞脱身于慕氏家业,就做一个茫茫人海中的平凡稚子。   而今慕冰辞终究没能避过,却也卷入了这一场漫天无尽的杀戮。蒋呈衍曾经不耻蒋呈帛那些寡绝天道的痴妄野心,却在此时忽觉,便是我入修罗又如何?是帝王□□或民权分治,随便什么都可以,只望这乱世于我终结,天下骂名尽由我承担,换一个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   一路沉郁想着心事,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市政大楼。蒋呈衍上了台阶,由接待员引到了会议室。谭沣正在跟几人寒暄。接待员把蒋呈衍带过去,递了与会函。   谭沣极其热情地与蒋呈衍握手:“我终于见到蒋先生本尊了。”说着把蒋呈衍引荐给其他人,“蒋先生于年前向南京政府空军部队捐赠了六十架飞机,为政府的空军事业作出了前无古人的贡献。我要代表政府,万分郑重地向蒋先生道谢!”   蒋呈衍不曾得空回答,旁边一群人已经七嘴八舌地接着谭沣的话题使劲往上凑。   “唉呀,南京政府初建,空军部队一共也才八十多架飞机。蒋先生如此壮举,实在是国家之福!”   “正是正是!军防是国家立足的根本,蒋先生的贡献,该得举国敬仰!”   蒋呈衍说不上话,干脆就不说话了,微笑地把那些奉承话一一地接了。横竖不用回敬肉麻对辞,他也乐得装哑巴。   谭沣身后有一位着装典雅的女士,待那群人捧得差不多了,端庄地站在蒋呈衍面前,向他伸出一手:“我也终于见到蒋呈衍先生了。幸会。我是汪可薇。”   蒋呈衍托住女士的手,低头行了洋人的吻手礼:“汪小姐好。”语气如常慢条斯理,丝毫不露惊诧。能参加这次会议的都不会是闲人,蒋呈衍暗中得的消息,汪可薇是来受任上海新市政秘书处的秘书长一职。至于前次慕沁雪同他提的结亲不结亲一事,他权当全然没听过。   汪可薇温婉一笑:“蒋先生用六十架飞机换一个上海新政府市长的职位,财力不可谓不雄厚,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只是蒋先生以洋人政府高官的身份,来兼任国民政府特别市的职位,不知能否鞠躬尽瘁,为上海的发展筹一个公允平衡呢?”   这女子长相清俊,气质优雅,连笑都笑得照水临人。只是说出的话却兵戈横陈,气练杀伐。竟也是个绵里藏针的主。   蒋呈衍心里真是冤枉。谈婚嫁事,分明是汪复城和蒋呈帛两人多事,他蒋呈衍又哪里想要折她这支蟾桂,至于这一见面就来给他下马威?   只面上也随她淡淡一笑:“汪小姐说得对极了。我这个上海特别市市长,不仅是六十架飞机换来的,还有我身后总商会的名头。至于我是洋人政府的官,还是国民政府的官都不打紧。横竖都在上海这片土地上,拆东墙造西城,不都是上海这块地方受益吗?只是——”转身对谭沣道:“这授命会议还没宣布呢,汪小姐就把我的底给泄露了,你这不是抢谭主席的风头吗?”   谭沣笑着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反正私下里都知道了,我也就名义上宣布一下。你们俩倒是投缘,一见面就讨论上了工作的事。往后啊,有的你们争执的。不过就算意见不同也不要紧,横竖都是上海受益嘛!”   谭沣这么打圆场了,众人皆笑言附和。汪可薇冲蒋呈衍笑微微瞟一眼,盛气凌人得恰到好处。 第44章 Chapter (44)   年关该是一年中最放松休闲的时候,时近收尾,农民早已闲种,工人学生也开始放假,商人再过几天就要歇市,都准备喜庆地过个团圆年。临安城里却空穴来风地散播着一个人心惶惶的消息:要打战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每个人却有如眼见一般,争相把故事转述流传。说是督军林有先收留了徽州大军阀头子的副官,还搭送了一个大军阀的倒霉公子爷,要跟徽州刚上任的大军阀哥哥□□。大军阀眼看浙江不识时务,竟敢窝藏跟他争夺天权的人,一怒之下要派军队从天目山打过来。还有人称住在天目山下的农民,这几天半夜都听到远处有枪弹炮火声,肯定就是徽州的军队在界山城关上点兵了。   流言如长了脚不胫而走。走街串巷总有那么几个“见过大世面的江湖百晓生”,生怕舆情不够精彩,添油加醋地把历史上那几桩著名□□秘闱的阴谋论,加诸在徽州军权更迭这件事上。又说现在各省都臣服于徽州,江西福建马上就要伙同徽州一起,从三面包抄过来。再加上那倒霉公子爷刚到临安时发的那份通函,徽州要打过来这件事,没几天就在民间自顾自拍了板。原住民们甚至自发组织了安防护卫队,开始在城内城外找寻可以遮蔽炮弹袭击的天然防空洞。   而原本主导了这件事的两个人,薛庆和林有先,在闻知该消息时,却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消息未必是捕风捉影。据薛庆所知,从前慕丞山在,慕岩秋的确对慕冰辞很是上心。但如今慕丞山不在,慕氏大权已经握在慕岩秋手中,又焉知他不会心生歹念,想让慕冰辞就此消失?   若是慕冰辞在徽州,慕岩秋还不好下手。但如今慕冰辞来了浙江,慕岩秋假借营救的名义,不仅师出有名,还占全了正义仗义的好声誉。过来大炮一轰,把慕冰辞同浙江一起炸得灰飞烟灭,过后再痛陈薛林罪名,给慕冰辞一个悼念仪式,慕氏正统就此一笔带过。还给慕岩秋赢得身前身后名,所有的好都让他一个人占了。而薛林二人只会落得千秋骂名,哪怕尸骨无存,还会被后人茶余饭后呸上几口,以表对逆臣贼子的鄙夷。   真往这方面一想,薛林越想越合理,心里就不由一阵阵发毛。   偏偏这个时候,西南城关来报,江西督军裴青霜派两个团突袭怀玉山城关,强行突破界山防线直入金华道。林有先大惊,金华守军有限,连忙抽调瓯海道三个团抵达金华防御。此时赣军已经占据外城入金华的几道关口,裴青霜又增派两个团补给,大有围剿浙江的意思。林有先不得已,沿海会稽道只有两个团海军,距离金华道口又实在太远,应接不及。只能冒风险从钱塘道抽调半个旅的兵力,赶赴金华道口救援。   这一日正是小年夜。林有先焦头烂额,恨不能把薛庆装进炮筒里,朝着徽州发射回去。浙江原本自成一隅,虽掩在徽州羽翼下,没有其他省份那么穷兵黩武,但丰衣足食小日子也是不错的。偏偏这个薛庆不安分想要徽州大权,来鼓动了他诱拐了慕冰辞这个烫手的麻烦。眼下既摆不平其他省份倒逼徽州,还白白地给他惹来了战火烧身。   自然林有先不会认识到明明自己也是既贪心不足想要分权和聚财,又小心眼不肯铤而走险完全照薛庆的冒险法子带兵攻入徽州,舍不得自己这么多年积攒的身家老底。两人明明分歧相左,又怎么能共谋大事。就把这一身骚全赖在薛庆头上,恨不能把薛庆生吞了。   薛庆这时也是坐立难安。浙江是肯定待不下去了,必须马上离开。人的歹念都是应激都生,万一金华失守,林有先受不了这刺激,恼羞之下说不定就把他和慕冰辞交出去了。到时候慕冰辞可能会倒霉,但他是必然会倒霉,且肯定比慕冰辞要倒霉。但这个时候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若这么遁了,那这些年的筹谋全白费了,换了谁都不能甘心。   薛庆决定再走险一把。就按照之前约定,向林有先要一个团死士,以护送慕冰辞入徽州的名义,诱使慕岩秋前来接见。薛庆笃定慕岩秋虽或对慕冰辞有杀心,却一定会敛惜羽毛,明面上不沾有违人伦天道的脏水。只要慕岩秋近身,死士团即刻聚歼这两兄弟,这脏水自然泼到了林有先身上。届时徽州群龙无首,薛庆趁机挺身上位,呼吁众校尉攻下浙江,剿杀林有先这叛臣逆将。则薛庆成王,林有先败寇。   算盘打得虽好,然而林有先已乱了阵脚,又因为实在小气,一时又不肯把那一个团给薛庆,却只想让他打发慕冰辞滚蛋。薛庆催了几遍不得回复,入夜时林有先索性闭门拒客,连面也不露了。   薛庆气急败坏。但这已是他最后一步棋,不得不僵在那里等着。   到了约定时间七点,慕冰辞过来找薛庆,薛庆不得已把目前的尴尬情况与他说了。慕冰辞道:“我去找林将军说说。”   薛庆烦躁摆手:“你去了又有什么用?那个啬货手里那点老底捏得紧呢,跟他要几个人像要他老命一样!我们再等等!实在不行,我直接进去杀了他!”   慕冰辞无辜状:“杀了他怎么行?这里全是他的兵,我们也跑不出去啊!万不得已绝不能走这一步。还是让我去试试看,实在说不通,再想别的办法。”   薛庆压根没有心思跟他啰嗦,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慕冰辞自便。   慕冰辞转身从薛庆屋里出来,天色已黑,正下着雨水冰雹。慕冰辞在林有先屋外驻足了一下,眼中黠光一闪,欲上前闯门。林有先屋外三层守卫,第一道门就拦下了他:“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慕冰辞也不惧,轻轻一笑,提高了声音道:“若是别的事,我也不来烦林将军。但若是林将军知道我有办法解他燃眉之急,既能让江西退兵,又能化解徽浙的嫌隙,他一定会见我。”   守卫不管那么多,他的职责只是守门,其他的与他无关。正要回绝慕冰辞,忽然听到屋内林有先的声音道:“让他进来。”   慕冰辞进屋,林有先负手站在门口,几夜没睡好面色憔悴,似乎连胡子都乱了。他瞪着慕冰辞问:“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慕冰辞微淡一笑:“就是你听到的意思。”蹭着林有先肩膀走到屋内,反身关上了门,走到屋子里边靠墙的沙发坐下:“我怎么来的浙江,林将军想必很清楚。薛庆从前跟在我爸爸身边,他本身是有些本事的。怪只怪他出身贫寒低贱,就令得他眼界只封于头顶。别人谋大事,是走一看十,薛庆却是走一看一。这样就容易谋划不周,引发各种危急险情。就譬如眼下江西突袭,薛庆可有预料,可有应对的法子?完全没有。那他带我来投奔你,不就是把你陷在必败之地吗?”   林有先血红着眼径自沉默。慕冰辞继续道:“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答应与薛庆联手对付徽州。眼下还只是江西出手,你就已经应接不暇,要是慕岩秋趁机也来插一缸,你临安不出半月就会亡城。慕岩秋并不笨,他现在按兵不动,大概也只是想看看你有多少实力。只要你一露颓势,慕岩秋立即就会发兵攻破西天目山,从最近的沙白阙入钱塘道的话,迟则五六天就能逼近临安。林将军是准备开城跪降,还是杀身祭城呢?”   林有先气闷难平,却发现他和薛庆都小看了这个稚嫩的光杆少帅。慕冰辞或许没上过战场,没领会过子弹擦着耳朵呼啸的锐鸣声,没见过支离破碎残肢遍野的惨景,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战争各项要素的分析和把握。   林有先道:“你又能有什么法子让我脱目前的困局?别忘了你自己还像条丧家犬,我这里想把你丢出去,徽州那边,说不定还想弄死你。”   慕冰辞冷笑一声,倒不生气:“别怪我说你笨,我这条丧家犬,也是最好的筹码,你却不懂怎么用。首先,你不能杀我。因为杀我是给慕岩秋开战的借口,成全他一个忠孝仁义的美名。这一点不用我多说吧?其次,你要想一想,你现在的困境,是怎么造成的,由谁造成的?你只需要对症下手,清除给你带来麻烦的罪魁祸首。”   林有先一愣:“你是说薛庆?你要我除掉薛庆?”   慕冰辞点点头:“是啊。要不是薛庆贪权,又目光短浅,以为把我掌控住,就可以翻云覆雨。偏偏事实出乎他意料,他却连套二手准备的计划都没有,只是拖着你陷在这个局里。林将军倒也是个老实人,你就不想想,你让薛庆把我处理掉,这当然可以让你们暂时自保。但是一山不容二虎,你留着薛庆算什么?往后这临安城,是你林将军说了算,还是薛庆说了算?林将军难道不会以为,薛庆既无处傍身,你临安引狼入室,他就不打你手上军权的主意吗?”   经这一说,林有先忽然想起前阵子对薛庆起的警惕。慕冰辞说的不错,薛庆这个人心里只有利没有义,是那种随时能为了一块肉拔枪杀人的货色。立时心里犹疑不定起来。   慕冰辞笑一笑:“你一省之力,也不要跟徽州对着干了,等除掉薛庆,就把我送回徽州,向慕岩秋认个错,表示愿意继续追随徽州。我肯定是为了活命,这个我也不用否认。但是你又有什么损失呢?本来浙江地处边隅,你坐拥一城过得潇洒,又何必非去搏命换一个四处受敌?这是得不偿失。况且现在赣军侵袭,你浙江兵丁算不上兴旺,长久地打恐怕损耗不小。若我回到徽州,慕岩秋肯定会令赣军停止攻击,你的危机就迎刃而解。两相权衡之下,林将军难道不觉得,我比薛庆有用多了?”   在临安落定以来,慕阳私下里跟林有先公馆里的仆从们混得熟,略施以钱财,从他们嘴里得了不少小道消息。因为慕冰辞初到临安,薛林二人亲捧他做“少帅”,仆从们鲜知那两人的暗肚心肠,就以为慕冰辞真是林有先的顶头上司了。   亏得这些阴差阳错,慕冰辞笃定林有先这人不止目光短浅,乐于享福且吝啬至极。先前他大概以为薛庆谋权的计划十分稳妥,才敢把贪念放到脑子里意淫。如今见薛庆不止无法给他带来好处,还给他惹了麻烦,要害他丢失当前拥有的权财,那不是要了他的命?他与薛庆联盟原本算不上铜墙铁壁,慕冰辞从他的利益角度使劲撬他墙角,就不信他们俩不分崩离析。   林有先沉默了好一会。慕冰辞也不急,自己伸手倒了一杯水,轻轻吹着。那杯水未凉,听到林有先沉声道:“好。我跟你合作。”   慕冰辞笑着放下水杯:“林将军是聪明人。”   薛庆在屋里心神不宁,眼看夜渐深,慕冰辞去了许久没有回来,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妥。思来想去,决定自己过去林有先那里看一看情况。然而他两手才开了门,忽然从楼梯冲上来几十个士兵,为首一人正是林有先麾下中校顾绍庭。薛庆不知何事,直觉却预感事情不妙,赶紧退回房里砰一下关上门,冲到床边就去摸枪。然顾绍庭直接上来一脚踹开,薛庆手刚摸到枕头,后脑已经顶了一把枪。   薛庆又惊又怒,大喊:“林有先人呢?我要见林有先!”   顾绍庭一挥手,身后上来两人,把薛庆五花大绑,还拿布巾塞住了他的嘴。直接拖下去了。   后半夜雨势如倾盆,天地间的声音只剩了雨声。   林有先把慕冰辞带到二楼大议事厅,手下尉级士官都带兵去了金华道口抵抗赣军,公馆只有三名校级士官,顾绍庭是其中之一。   待人都上来了,林有先对慕冰辞道:“眼下赣军凶猛,我实在不想跟他们打,白白损耗兵力。慕公子要是在我这里呆腻了,不如早点动身回家吧。我派一位校官带护卫队送你回去。”   慕冰辞坐在长桌下首,一手支着下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徽州我是要回去一趟。可我虽名为慕府的公子,家业却都被慕岩秋抢走了。这么空着两手回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林有先一皱眉:“那你想带什么回去?”   慕冰辞笑道:“带一个少帅的头衔。还不能是个光杆司令。我觉得浙江不错,要劳烦林将军挪个地,把浙江让给我。”   林有先整一晚上折腾得头疼,一听这话恼羞成怒,拍着桌子道:“你敢耍我?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给我绑起来!”   顾绍庭三人齐刷刷掏枪,咔咔咔子弹上膛,三支枪直直对准了林有先。林有先惊愕之余,伸手到腰带上摸枪,顾绍庭先一步发射,子弹射穿林有先手臂,将他整个人带得跌进椅子里。   林有先简直不可置信:“你们!”   慕冰辞冷笑:“听说林将军有个特别的嗜好,喜欢淫□□女。林将军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把别人的妻女当货物,但对他们来说,那也是他们的面子和尊严。林将军抢了多少人的妻女恐怕自己都不知道了吧,这些被你天天踩着脸的士官兵卒们,内心里恨你都恨翻了天。”   林有先脸色煞白。一是失血所致,一是太过震惊。下位者有怒不敢言,这些怨气若没有外力引导,就只会回旋压抑在他们心头。但若让他们觉得有出头之日,怨气就会加倍爆发,吞噬积怨的所在。   林有先目眦欲裂瞪着慕冰辞:“我太小看你了——”   慕冰辞轻笑:“人的欲求都一样。要么名,要么利,要么事业成就,要么红颜知己。若有人能让他们样样可得,且受到尊重,谁又会愿意过那些污七八糟的□□子?林将军,我不想杀你,但是他们想不想,我就不管了。后会无期。”   顾绍庭三人神色复杂望着林有先,有人低喝一声:“来人”,外门兵士随即进来,一窝蜂涌向林有先。   慕冰辞站起身走出去,一路顺着楼梯走到楼下大厅,出门一路走至门廊外面。冰冷的雨水扑面打在脸上身上,他这才觉得神色一松,仿佛魂魄都回到了身体里。今晚的事兵行险着,随便一个差错,方才那些人里面只要有一个半途反悔,他就会付出命的代价。 第45章 Chapter (45)   次日江西裴青霜依约退兵,金华之急立即瓦解。前去救援的浙江军士在金华逗留了一日,见赣军无卷土重来的意思,收到临安快信,便收兵返回。   慕冰辞留在临安,把林有先麾下的将士人数职级细细捋清一遍,各校级尉级军士都提了一等头衔。又把林有先的家财都搜出来,尽数分配给临安将士。先从利好上笼络了人心,把原套班子安稳下来。   最后慕冰辞把顾绍庭提升到将军衔,取代林有先的位置。为的是利于掌控浙江局面。第一层考虑,顾绍庭算得浙江这一役的功臣,是不堪忍受林有先侮辱而主动投靠慕冰辞的一个。把他擢升上来,是对他所做贡献的一个认可。第二层,浙江保留林有先留下的士官班子,难免会有一两个虚与委蛇的,谁也保不齐他们什么时候会反水。有顾绍庭在,他会尽心尽力把持好临安的局面,因为当他身在最高指挥位上,临安的局面就是他自己的局面。   至于老赵,慕冰辞念在与他二十几年旧情,不曾杀他。只是将他关押起来,不让他兴风作浪。   如此到了一月底,慕冰辞才得空返回徽州。解决掉林有先之后慕冰辞派慕阳亲到徽州,给姐姐送了口信。   距离慕丞山离世已好些日子,甚至葬礼慕冰辞都没能参加,回徽州的路上难免情绪沉郁。慕阳觉得经过这件事,慕冰辞好像比之前变了很多,看人的目光不再那么明媚透亮,而是透着看不真切的猜度。   慕沁雪已经在徽州逗留了许久,终于得知慕冰辞要来,干脆把回上海的行程再推迟数日,非得等见过了慕冰辞才安心。得了口信,就让慕岩秋亲自到外城城门口迎接,真真是翘首等待。   慕冰辞回去只带了慕阳和十来名兵士,到了城门外,坐在马上等慕阳上去通报守卫开城。慕阳很快就下来了,身后跟着高头大马一队骑兵。慕岩秋率先而行,越过慕阳一径冲到慕冰辞面前,竟顾不得身份了,跳下马伸手拽住慕冰辞那马的嚼辔,喜形于色:“冰辞,你可回来了!”   慕冰辞却十分淡漠疏离,冷冷地坐在马上也不动,居高睨一眼慕岩秋:“慕岩秋,你很好。我只是回来看一看爸爸,与你没有关系,你不要装作我跟你很有渊源。”   慕岩秋被他堵得一窒:“冰辞——”   慕阳眼见两人要僵,赶紧上来打圆场:“大少爷,有什么话都回家再说吧。这些日子,少爷没好好休息过,都累坏了。”   慕岩秋立时瞧一眼慕冰辞,心疼道:“是。冰辞瘦了那么多。走,我们回家。”拽着那马绳转身就要走。   慕阳连忙拦下,笑道:“大少爷您请前方开道。我来给少爷引马。”   慕岩秋一愣。是了,他已经不是慕冰辞的随从,早就不是了。可曾经为慕冰辞做的那些事,侍候周到的那些习惯,好像长进了他的血脉里,变成了一种本能。其实慕冰辞脾气一直都那么臭,且一脑子都是馊主意,尽指使他做些被发现了就要吃排头的顽劣事。他知晓是非,却愿意为慕冰辞如聋哑盲痴而不辨是非。他成了慕冰辞最忠实的信徒,对冰辞只有倾之不尽的虔诚,却从不计较自己从他那里得到了些什么。   也许信徒对神灵并不是不想索求,只是不敢。怕自己贪求太过,就犯了罪恶的律戒,会玷辱了自己的这份信仰。   慕岩秋默然翻身上马,在士官兵丁的围拥下回头望了慕冰辞一眼。对着那略带憔悴冷漠的脸,仍是蔚然一笑。“回府!”   回到帅府天色将晚,慕沁雪早已等着了。一见了慕冰辞下马,就上来两手拽住了,一迭声悲喜交加:“你这小鬼头,担心死姐姐了。怎么瘦得这么多,胡子也不刮,邋里邋遢成了什么样子——”   慕冰辞只见了姐姐,那一身的冷硬钢甲才霍然卸下,也伸手抱住了慕沁雪,眼眶一红:“阿姐别急,我很好。只是我不曾得见爸爸最后一面,连送葬也不能参加,我对不起爸爸和你。”   慕沁雪被他一句话说得泪水潸然,摇头道:“你活着回来就好,比什么都好。事已至此,你不要自责。爸爸不会怪你的。”   慕冰辞咬牙忍住了眼泪,搂着慕沁雪后腰:“带我去给爸爸上柱香。”   慕沁雪点点头,擦去眼泪带他往后屋走。走到门口回头道:“岩秋,你一起来吧。”   慕冰辞却冷声道:“不必了。我不想同害死爸爸的人,在一个屋子里呼吸。”   慕沁雪愣了一下,赶紧道:“冰辞你在说什么,爸爸的事跟岩秋没有关系。他没有害死爸爸。”   慕冰辞冷笑:“阿姐你糊涂了吧。对爸爸来说,承认慕岩秋的存在,就是一件令他蒙羞的事。慕岩秋却宁愿让爸爸蒙羞,也不推却认祖归宗这个安排。我们怎么会知道,慕岩秋心里是怎么想的?也许爸爸出事,明面上跟慕岩秋没有关系。可若是慕岩秋有心见死不救,任凭爸爸遭人毒手,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否则慕岩秋这么大的本事,能在出事后这么快把薛庆□□压制下去,却偏偏不能再神通广大一点,早一步营救爸爸?”   慕沁雪倒抽了一口气:“冰辞,没有证据的事,咱们不能乱猜。爸爸已经答应把徽州大权交给慕岩秋,他没有这个必要。”   慕岩秋站在前门,听慕冰辞这话,自己有口难辩,只能无奈一叹:“冰辞——”   “我们家岩秋的确没有这个必要!”几人正掰扯,楼梯上传来一个轻慢带怒的声音,紧跟着高跟鞋踩着楼梯的声音快速跟下来。正是慕岩秋的母亲,孙一萍。   “也不怪老爷子宁愿认回岩秋,也不把家业传给你这个败家子。你自己不知道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就跟只冥顽不灵的猴子似的。老爷子心里有数,你担不起大任!家业给你还不如直接扔进河里,那还打个水漂呢!也是我们家岩秋有本事,要不然今天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出言不逊,早让薛庆押出去喂枪子儿了——”   “你闭嘴!”   孙一萍正说得起劲,冷不丁被慕岩秋一声怒喝震断。慕岩秋强压着火气,胸膛深深起伏,沉声道:“无论义父的家业给了谁,冰辞都是慕家正统的继承人。由不得你来置喙!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家事军权,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须顾及自己身份,不要在外面给我惹事!”   孙一萍完全愣住了。这个儿子自小听话顺从,哪里有过这样强硬忤逆的时候?本以为他做了慕府统帅,得了那么大的家业,自己就该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了。这是她熬了多少年才熬到的地位?却不想慕岩秋自正名之后,竟对她极其冷淡。虽能力范围内给足她要的物质享受,态度上对她却极度不耐烦。   现在眼见他堂堂一个统帅,竟被慕冰辞当众这样羞辱,她只是气不过。凭什么慕家姐弟俩还能压在她母子头上?世易时移,当年她低声下气去求姐弟俩接纳她的儿子做一个仆从,如今她就能颐指气使让这姐弟俩滚出帅府。   然而慕岩秋——孙一萍缓不过地瞪着她自己的儿子,他是不是做仆从做傻了?不由怒从心起,恨不能上去给他一个大头耳光:“你这个贱种!你是不是脑子坏了?现在你是——”   就如她二十几年来一惯骂他的那样。慕岩秋额角青筋一跳,朝后面挥手:“来人,把老夫人请下去。给她在房里设个佛堂,让老夫人好好清静清静。”   军卫不顾孙一萍撕扯怒骂,毫不客气地把人带走了。   慕岩秋道:“请大小姐见谅。您陪冰辞去给义父上香吧。我晚点再过来。”便转身面无表情地走了。   原本慕沁雪安排好了晚饭,是要慕岩秋一起来吃的。经过这一闹,慕岩秋终于也没来。慕沁雪派人去请了一回,佣人说大帅还在忙,吩咐他们先开席,知道慕岩秋是有心避而不见,也就不再强求。   两人在小餐厅默默吃着饭。慕沁雪道:“冰辞,姐姐知道你心里有气,先前的事,我们不能枉做猜测。往后你不要再给岩秋说那么难听的话,横竖慕家的摊子都压在他身上,他也不容易。”   慕冰辞听了,沉默了一晌,反问:“为什么慕家的摊子都给了慕岩秋?阿姐,这真是爸爸的意思?”   慕沁雪道:“是。爸爸和我都不希望你搀和军队的事,有心让慕岩秋认祖归宗,继承慕氏家业。所以这不是岩秋的算盘,你不要再去骂他了。”   慕冰辞道:“所以是像孙一萍说的那样,你们都认为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所以军队宁愿交给慕岩秋,也不敢交给我?你们就看准了我连慕岩秋都不如?”   慕沁雪气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带这些庞杂的军队有多难,稍不留意,就是性命交关的事。就像爸爸这样——你说我们又怎么会忍心让你去过这样的日子?”   慕冰辞却道:“我知道了,你们始终就是把我当废物一样地养着,也不相信我也能扛慕家的担子。不是吗?若爸爸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就不会让慕岩秋搅进来横插一脚。若不是薛庆他们不服慕岩秋这个野路子,也不会暗地里谋害爸爸。你们认为我是个废物,却最终害了爸爸,值得吗?”   一席话又把慕沁雪说得眼泪汪汪:“任何事都由命中注定。若爸爸认定了把统帅位子给你,薛庆他们不反,也只是打定了你对他们没有威胁,能够挟裹你让你听话。这样的傀儡,又怎么能做得?”   慕冰辞摇了摇头:“薛庆已经被他自己的妄自尊大害了。我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就不能挑慕家的大梁了?阿姐可知道我在外读书,是以冷兵器时代兵法战略的课题结业的。我研究过这个。战争是男人骨子里与生俱来的东西,只要用用脑子,又怎么会难于登天呢?”   慕沁雪含泪道:“我家冰辞长大了。是姐姐一直以为你还是那个小孩子,一厢情愿地要保护你。但如今慕岩秋刚扎稳了根基,你不参与慕家的事,也无不可。我后天就回上海了,你就还是随我过去安顿吧?”   一提到上海,慕冰辞这才觉得,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见过蒋呈衍。他心里一阵酸软,觉得对不起蒋呈衍,就这么放弃了他。只好安慰自己,蒋呈衍身边也不会缺人,换了谁陪他不是一样呢?也许他不在蒋呈衍身边,他很快又有了新欢也不一定。   慕冰辞叹了口气,把心里的难受强压下去,站起身道:“我去找慕岩秋。”   慕岩秋办公的地方,就是以往慕丞山的书房。慕冰辞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见慕岩秋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看得出神。听到开门声,才猛然回神似的,顺手拉开抽屉,把手里的那东西放了进去。   慕冰辞只隐约看到他手指缝间有一抹琉璃色一闪而过。   慕岩秋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怒容,对着慕冰辞笑道:“冰辞来了。吃过晚饭了吧?许久没在家里吃饭,厨子做的口味可还合胃口?”   慕冰辞两手插在裤兜里慢慢踱到书桌前面,与慕岩秋眼对眼望着:“慕岩秋,这里没有外人,你别再装老好人的样子了。我这次回来就为了两件事,一个是看看爸爸,一个是想让你把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交还给我。”   慕岩秋道:“义父的事,我非常抱歉。的确是我没有尽心保护他。义父出事的时候,中尉卢卓目睹了整件事的经过。别人转述给你的,你或许不信。我已经叫人喊他过来,让他再跟你口述一遍当时的具体经过。”说着这些,慕岩秋的手下意识在方才关上的抽屉把手上轻轻拨了一下,“你刚才说的,想要我交还给你什么东西?”   慕冰辞冷笑:“慕岩秋,你装蒜。你说爸爸把徽州军政大权交给你了,你理直气壮是吧?现在爸爸不在了,我用我是慕家唯一正统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把军权交还给我。够明白吗?”   慕岩秋愣住。他抬起眼睛望向慕冰辞,垂下的手缓缓收紧。随即微笑摇了摇头:“这不行。你要别的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给你。但是徽州的军权,不行。我答应过义父,除非我死,不然南方七省都不能交给别人。也包括你。”   慕冰辞极怒反笑:“慕岩秋,随便试一试你,就把你的狼子野心试出来了。你在外人面前好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啊,居然为了维护我,呵斥你自己的母亲。现在我叫你把统帅位子让给我,你却舍不得放。怎么,真要我杀了你?”   慕岩秋正要说话,门外军卫敲门:“大帅,中尉卢卓有事汇报。”   “让他进来。”   卢卓挺着身体走进书房,先向慕岩秋行了一个礼,随即看了看慕冰辞,默然点了下头。   慕岩秋道:“卢卓,你把义父遇刺的经过,给冰辞细细再讲一遍。”   卢卓道:“是!当时——”   慕沁雪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提着点心盒子,从楼梯上来。正好看到卢卓跟着军卫上楼走向慕岩秋书房。笑着对丫鬟道:“有客人在。幸好多做了一些,应该够吃。”   丫鬟笑着点点头:“肯定够吃。”   军卫正要关门出来,慕沁雪挥手制止了他。随即把那没关严的门推开,一眼望进去,却望到卢卓惯性垂下的左手手指摊开,一枚袖珍的椭圆形铁片状物从他袖管里落下,被他握在掌心。他忽然一抬手,右手伸过去猛地一拉!   慕沁雪对那东西完全没概念,只是本能地尖叫一声:“小心!”   就在卢卓突然抬手的时候,慕岩秋和慕冰辞两人同时惊觉!慕岩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突然转身,从墙上卸下一块黑铁盾牌,一手撑在桌面猛地扑下,把慕冰辞仆倒在地。盾牌挡住两人的同时慕岩秋一脚蹬倒书桌,借力带着慕冰辞滑到墙角书柜后面。   书房内蓦地一声巨响! 第46章 Chapter (46)   火光四溅的那一瞬间,慕冰辞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流。火舌几乎是舔着他的眼睛扫过,却被一块黑铁盾牌硬生生隔挡。慕岩秋的冲力将他撞得滚了好几圈,无数木屑如箭矢万千横扫,击打在盾牌上如子弹齐射。   靠墙的书柜爆裂为二,坍塌下来砸中了慕岩秋。慕冰辞只觉得慕岩秋压在他身上猛地一沉,慕岩秋嘶吼一声,死死撑着盾牌顶住书柜,拼命地把慕冰辞挡住。   那一刻,慕冰辞脑子里如熄灭前又窜起火花的油灯,霍然闪过一个未曾留意的细节。姐姐在徽州发了通电后,他问薛庆,“若我回去,薛副官觉得慕岩秋会怎么对我?”薛庆当时说了一句话,“少帅别怕。徽州那里——慕岩秋再怎么厉害,也是肉身凡胎,挨不过枪弹炸药。”   薛庆当时那一个停顿,其实是想说,徽州那里有他埋伏的暗桩内应,只等他慕冰辞回去与慕岩秋见面,那人会伺机送他二人一起上路。这接应之人便是薛庆的死士,可能正是卢卓。   当时老赵引着他刚到徽州那晚,他们在山林里遭遇袭击,大喊“活捉慕冰辞”,就是要他误以为是慕岩秋对他不利。其实也是薛庆安排的推手,把慕冰辞赶羊一样地赶上他们原先就设计好的路线。那么当时埋伏突袭他们的人,很可能也是这个中尉卢卓。   爆炸声很快过去,屋里灯火寂灭,窗棂地板桌柜却都着了火,哔啵燃烧着。整个屋子里热浪未散,炼狱般灼人。令人绝望而窒息。   慕冰辞耳朵里灌满了尖锐的鸣叫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过了一阵,视线渐渐清明起来,透过盾牌和坍塌的书柜一个夹角,看到门框上熊熊燃烧的火舌,正在疯狂地往墙上舔。他心里慌张极了,爆炸之前好像听到了姐姐的声音,她人呢!赶紧用力地要撑起来,却被慕岩秋死死压着,慕冰辞咬牙推了他一把,胸口一窒,嘴里涌出一大口血来。   慕岩秋初时昏迷了一会,却不知什么意念在支撑着他,慕冰辞一动,他猛地醒过来,强撑着牵动起没什么知觉的手脚,要把压着他们的书柜推开。挣扎了好一会,才攒了些力量,推了几下,眼前猛地一亮。   “大帅!快救大帅!”快速冲进来的军卫七嘴八舌喊着,把半截的柜子搬开,扶起慕岩秋。   慕岩秋却甩手挣脱他们,又俯身跪倒下去,把慕冰辞拽起来,胡乱拂开他前额乱发,伸手在他鼻子下探了探,才长长出了口气。只他受的冲击比慕冰辞更大,这一动牵动了内伤,松懈的同时猛地咳出了两口血。   “太热了!大帅快离开这里!”有士官大喊。   慕岩秋用力擦了擦嘴角,扶着慕冰辞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门外走。门框上的火已被扑灭,外面很多人跑动,上下楼的都提着水桶来扑火。还有几个人围在客厅中间,一名士官见慕岩秋出来,赶紧走过来:“大帅——”   慕岩秋抬起头。那士官没有说话,只是冲慕岩秋摇了摇头。慕岩秋脸色霎时一变。他把慕冰辞往后推给旁边一名军卫,正要上前去看。   忽然肩膀被人一手抓住。慕冰辞瞪着眼睛直直望着慕岩秋,声音都变了调:“是不是阿姐?”   不等慕岩秋回答,猛然挣开军卫搀扶。慕岩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按住慕冰辞拦住他去路,死命把他抱住不让他挣扎,嘶声道:“你伤得不轻,别乱动——”   这一下更是印证了慕冰辞心里所想,他反手一把揪住慕岩秋胸口:“是不是阿姐!她怎么了!你给我让开!”慕冰辞蛮力之大,猛地一拳挥在慕岩秋脸上。慕岩秋原本也没多少力气,被他这一下打得退了两步,幸得后面军卫搀住才没倒地。   慕冰辞疾走两步拨开阻挡的人群,一眼看到地板上一大滩血迹漫涌蛇行,慕沁雪跟一名丫鬟面朝下趴倒在血泊中间。慕冰辞一下子喘不上气了,窒息般地冲上去跪在慕沁雪身边,全身抖得厉害。他见慕沁雪后背完好,赶紧两手把她抱起来。然而慕沁雪比他想象的沉得多,慕冰辞一下没抱住,慕沁雪又重重滑倒下去。   只这一下将她身子侧了过来,慕冰辞眼前一花,目光再落下去,却见她胸前到腹部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衣衫碎裂无法蔽体——   慕冰辞头脑一片空白,惶恐无助地避开视线,只觉得周围景象一片模糊,心口内闷痛翻腾,猛地俯身呕出了一口血。   “冰辞!”身后有人用力扳住他两边肩膀,强行要把他身体扳过去。慕冰辞浑身无力被他拽得侧过身,只感觉那人死死抱着他。模糊的视线转而清晰,慕岩秋悲痛欲绝的脸蓦然闯入他眼中。   慕冰辞用死劲揪着慕岩秋:“是你!你这个孬种,你我男人之间的事,为什么让阿姐来搀和!是你害了她!”用劲过猛,一时胸口又一阵剧痛,慕冰辞嘴里又喷出几股血,很快瞳孔涣散,直挺挺倒在慕岩秋怀里。   慕冰辞醒来的时候,蒋呈衍已在身边守了几个日夜。醒了之后,慕冰辞就跟丢了魂一般,不吃不喝,死气沉沉跟个木头人偶似的,任凭跟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只是跟随人群把慕沁雪的葬礼办了,原本情绪丰沛的慕冰辞,却从头到尾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而是把那刀刃穿透的痛全都闷在了心里,自己熬得脸色一天苍白过一天,神魂萎顿没了生气。   蒋呈衍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大为心疼却又无计可施。葬礼的时候,蒋呈翰和慕冰辞在家属那队列里,蒋呈衍在亲属队列,也只能远远看着他万念俱灰。   蒋呈翰骤丧爱妻,悲痛欲绝站都站不稳,当众即跪在墓前失态痛哭。   这世上大概丧礼是最不得当的一个仪式了。失亲的人早已失魂落魄不成人形,偏还要强打着精神来应付一干吊唁之人。于死者而言多少人送行全无知觉,于生者而言怕只想寻个无人角落悲怆呕血,纾解悲绝伤痛。而真正想要劝慰之人,也好化作一个沉默影子,只望那痛得散了魂的人醒转过来时,不觉得孤单萧索。   宾朋散尽,慕家帅府恢复了先前的安宁,却因为重重白幔遮蔽,显得愈加落寞。   慕冰辞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蒋呈衍担心他身子扛不住,心里虽知这种时候须留些空间给他,到得晚间仍是忍不住,去敲了慕冰辞房门。   蒋呈衍见过慕冰辞屋内,一应全是慕沁雪的东西,如今睹物思人是将他伤口反复捣烂,换了是谁都挨不住。慕冰辞房门没锁,蒋呈衍走进去,屋内窗幔都拉着,一片漆黑死寂令人喘不过气。窗外挂着白绸风灯,隐约从窗幔缝隙里透出一线微光,拉长了落在床前地上,一件黑色西服上。   蒋呈衍走到床前,手轻轻落下摸到一具身躯,这么冷的天只穿着衬衣直挺挺倒在被子上。   “冰辞?”蒋呈衍轻轻叫了一声,顺着慕冰辞垂落的手臂往下摸到手腕。手指试探性地划过手心,想看看慕冰辞睡着没有,却忽然被指尖那湿漉漉冰冷粗砺的触感惊到。赶紧伸手到墙上摸到电灯线拉亮了,摊开慕冰辞的手一看,掌心里赫然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蒋呈衍心疼地叹了口气,转身到门口叫了慕阳去拿消毒的药水,回身到床前细细把慕冰辞检视了一番,发现只有掌心那一个洞,终于稍微放了心。掌心那伤口是用他柜子里陈列的一把四角杵捣的,凶器正掉落在床下。看伤口周边皮肉翻出蜷起,该是来回捣了好几回。   慕冰辞却仍是木偶人一样静静躺着,任凭蒋呈衍气急败坏,只低声嘶哑地道:“蒋呈衍,你为什么没有看住我姐姐,要让她一个女人来搅和男人的军政事?姐姐嫁给你二哥的那一日起,就托付给你蒋家了。你们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她?”   蒋呈衍心里一痛,把慕冰辞伤口紧紧按着,叹道:“二嫂的事,是我辜负你所托。你心里怨恨我,任你怎么处置我都成。冰辞,别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我。”   慕冰辞两眼发直望着屋顶吊灯。“我为何要来惩罚你?我是在恨我自己。姐姐都是为了我才回来,是我害了她。明明该死的人是我——”   房门外有人敲门,慕阳拿了消毒的药水过来。蒋呈衍示意他去给慕冰辞拿些汤水,自己动手帮慕冰辞处理了伤口,拿纱巾一圈圈包扎起来。“冰辞,你姐姐生前最大的愿望是你能好好的,你还是同我回上海去吧。我没有看住你姐姐,可我能为你姐姐照顾你。”   慕冰辞却嘴角惨淡一笑:“不。蒋呈衍,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再也不会像个蛀虫一样,活在你们的羽翼庇护下。”用另一只手慢慢撑坐起来,凄惨目光落在蒋呈衍脸上,“先是爸爸,然后姐姐,你们都认定我是个只配豢养的废物,需要你们用尽心思乃至性命,来保证我一世不缺衣少食。蒋呈衍,不必这样,我能为自己负责,也能对慕家负责。我大概会有很多事要做,你我之间那些事,就这么算了吧。对不起。”   蒋呈衍与他四目相对定定望着,轻叹:“先头你跟我说那些话,我句句都放在心里。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就当了真。冰辞,我相信你并非一时心血来潮戏弄我,只是但凡有点什么变故,你就第一个先放弃了我,只怕你心里也不好受。我知道眼下不是同你说这些的时候,你遭逢如此变故,与我感□□暂先退居让位,这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冰辞,你不要急着甩脱我,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总在原地等你。你记得,我一辈子都等你。”   慕冰辞听得这些话,见蒋呈衍神情苦涩,才觉得自己心里痛得不堪。只是失去姐姐的痛更首当其冲,把心底里琢磨着放掉蒋呈衍的痛盖过去了。他也不知如何应答,便只是低头不再说话。   蒋呈衍伸手在他肩头上捏了两下,无声一叹,轻轻地把他拥抱住。 第47章 Chapter (47)   爆炸事件之后,慕岩秋暂时把办公场所搬到了帅府前面的大楼,那里原本是慕丞山议事的公馆,并警备人员的驻扎地。   慕岩秋正伏案疾笔,门口守着的军卫敲门道:“大帅,您要的东西找着了。”   慕岩秋从桌上抬头:“进来。”眼看着军卫笔直走过来,双手递过一个空了的薄铁片。那铁片被烧得漆黑,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神气的亮银色。铁片呈圆形,周边浅浅一圈翻起,原本是一个怀表的表壳。现在里面的机械表芯不见了,外面盖着的一层流彩玻璃表面自然也不复存在。   军卫略带歉意:“大帅书房已经清理过了,只找到了这个。玻璃面大概在爆炸的时候炸碎了,表芯和表链也——”   慕岩秋伸手接过表壳点了点头:“知道了。下去吧。”   军卫行了个礼,留下慕岩秋一个人在书房。慕岩秋把那面目全非的表壳握在手心里,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微微叹了口气。   慕冰辞从国外回来的那一晚,慕丞山就在这公馆里办了个接风宴,宾朋尽散后,军队的人仍闹酒闹得厉害,几乎通宵达旦。慕冰辞早就不耐烦了,自顾自先回屋睡觉去了。慕岩秋当然还是跟着他,几年不见,觉得慕冰辞这次回来,好像对他和颜悦色了很多。   慕岩秋服侍他洗完澡,抱着他的衣服离开房间的时候,慕冰辞“哎”一声叫住了他。慕岩秋转过身,看到慕冰辞随手丢了个东西过来。他下意识接住了,摊在掌心一看,是块琉璃面的怀表。   慕岩秋不解地看着他,慕冰辞跳了跳眉,冲他挤了个干巴巴的笑:“哦,回来的时候,东西买多了。这个女里女气没人要,就给你吧。”   慕岩秋才反应过来,是慕冰辞给他带的礼物。他做梦都没想过慕冰辞也会给他带礼物,一下子高兴坏了,笑得有些失态:“谢谢少爷!这个好看!”   慕冰辞却又一下子板起脸,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走吧。”   慕岩秋握着那只表下楼,感觉腿上像灌了神力,弹簧似的蹦着走路。一路小跑到门口,正好撞到散席归来的慕丞山,赶紧地立定了憋住那股兴奋,对慕丞山欠了欠腰。等慕丞山拐过走廊,才松开握紧的手心,生怕被人瞧见。摊开怀表看了看,发现表壳上沾满了自己的指痕,一道道回旋的细纹黏糊在上面,难看极了,赶紧拉起衣角万分珍惜地擦起来。   慕岩秋脑子里想着这桩旧事,手指下意识在表壳背面碾动,似乎想把那乌黑的灼烧痕迹擦去。一遍又一遍,表壳仍旧破败不堪,再不复当年鲜活明亮。   敲门声响起。慕岩秋下意识把手里的东西放进抽屉,蒋呈衍已经走到他书桌前。连忙站起来:“蒋兄。你明日要回上海了?”   蒋呈衍点点头,就站着跟他说话:“是。南京那边已经开始紧密部署,不出三个月就会讨伐武汉汪兆钦的国民政府。先谋中部统一,再夺取北平。现在世道乱成这样,随便那哪个省的督军招兵买马,拉个旗帜就能编一个独立军团。全国上下大小军阀不知几多。但这些军阀中,除了个别脑子简单做着地方皇帝梦的,大多都想投奔国民政府,为将来求一个显赫的出路。”   “目前能排得上名号的军阀,你慕氏是一支,西北军杨虎是一支,东北王张濡邻是一支。至于国民政府,现在有南京一个,武汉一个,北京还有个西北军杨虎支持的中央政府。东北张濡邻是日本人扶持的,他之所以称东北王,是因为他也想做个偏安一隅的土皇帝。可惜未必能够如愿。如今你南方慕氏随我支持南京,武汉汪兆钦只有两个小军阀,不足为惧。我和南京谭沣的想法一致,先灭武汉,把汪兆钦背后的地方军全部编整为国民军队,与西北军抗衡,至少在数量上已经压杨虎一辙。”   慕岩秋点点头:“我明白。我这边立即抽调各省驻军,随时候命。至于东北张濡邻,他虽想置身事外,可日本人为什么要扶持他?单看日本国内军权与皇权的博弈,如今又遇到了危及国脉的经济危机,日本人恐怕也是想要在咱们这里立国。张濡邻将来必定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我的想法,等拿下武汉,必须要说服张濡邻与我南北联手,在北平建立政权,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蒋呈衍淡淡一笑:“我只道你胸襟胆识高于老帅,却没想到你见识战略,也到了一般人到不了的高度。岩秋,有你领导慕氏,民国的统一指日可待。”   慕岩秋道:“蒋兄过誉。一旦开战,局势多变,任一个细小关节或许都能左右成败。我只愿有命活到国家统一的那一日。”   蒋呈衍道:“你有胆识谋略,又能细致隐忍,我在上海的全部身家,都会在财力上无条件支持你。让你坚枪利炮横扫全国。岩秋,我等着与你庆功那一日,必定在你我有生之年,实至名归。”   顿了一下又道:“现如今你万事俱备,只等军号吹响那一刻。唯独让你心烦的事,只怕就是小公子。小公子这次取了浙江,你七省去一,虽说影响不大,终归怕他给你惹出后继的麻烦来。对小公子,原先你笃定他没有与他争权的心思,眼下他却忽然对慕家大权上心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一说到慕冰辞,慕岩秋原本就不舒展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蒋兄想说什么。现在冰辞就在徽州,他也没有让浙江驻军进攻的打算,我现在要下手拘押了他关起来,不仅十分容易,也是难得的好机会。但是,我想跟你打个申请,不要这么做。冰辞他生□□自由,真把他软禁起来,他是死也不会顺从的。让冰辞去守着浙江,在临海东隅做个土霸王也很好。”   蒋呈衍似乎没料到慕岩秋在这件事上突然转变了念头,心里难免吃惊。面上却稳妥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小公子那样的性子,他起了与你争权的心,又怎么会安待不闹事?你出兵征伐,他还要与你窝里斗,你哪来多余的心思去应付他?再说他在战事上惹祸,可不比先前闹瘫你的一场晚宴,是要付性命代价的。你难道就能不顾他的安危,任由他为所欲为?”   慕岩秋摇了摇头:“我当然怕。蒋兄,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你要我讨伐武汉攻占北平,我都可以从命,也从来没要求你什么。唯独冰辞的事,请蒋兄给我一个自主的权利。我会尽量说服冰辞去浙江,好好过他的日子。慕氏军权我无论如何不会给他,这一点,蒋兄放心。”   蒋呈衍不说话,定定瞧着慕岩秋。慕岩秋与他目光对视,并不退让,那坚定的神色,给蒋呈衍展示着无可协商的执拗。蒋呈衍心知他与慕氏之间,乃是相互制衡的一种关系。若慕氏决心有变,空有蒋家的财政支援,却没有一支进退随心的庞大军队,蒋家什么都不是。所以慕岩秋坚持的事,他是强求不来的。   两人静默了几秒。蒋呈衍心里盘算着把慕冰辞从徽州军权上扯开的路子,对慕岩秋点了点头。“好。这件事,你自己做主就好。不管小公子是什么状况,你还需随时让我知道,若是真的麻烦,我来帮你想想法子。”随即一笑,“慕小公子这样的金贵少爷,有你这大哥是福气。你真把他宠得上了天。若是谁动了小公子,就算你在征讨武汉北平途中,怕也会立即挥师掉头,先去灭了惹他不痛快的人。”   慕岩秋牵强笑了笑:“蒋兄不必帮我想法子。若他知道你帮着我作弄他,他会连你一起记恨的。大小姐的事,若冰辞知道是你劝了她来徽州主事,连累了她——冰辞这辈子都会恨你。我跟冰辞的事,蒋兄还是不要再从旁出主意了。”   蒋呈衍道:“你既这么说了,我不再过问。我这就走了,回去还有一堆的事等着我。”   慕岩秋道:“还没恭喜蒋兄,如今有上海新政府的要职在身。这次的事麻烦你了,我送你出去。”   就跟着蒋呈衍一同下楼,叫了自己的车送蒋呈衍出去。蒋呈衍的行装早已备好,卫兵给他装上车,车子载了蒋呈衍一溜烟出了花园。慕岩秋身上穿着单薄便装,自己在寒风里站了一会,才转身从花园另一端穿行回到帅府,推开了慕冰辞的房门。   慕冰辞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手掌心包着白纱巾,正在房里收拾那一屋子慕沁雪的东西。听到门锁响了,以为是蒋呈衍,没甚在意。听到身后慕岩秋的声音叫他:“冰辞。”才猛地回身,瞪仇人似的瞪着慕岩秋,随手抓起桌上的□□,直直对着慕岩秋脑袋。“慕岩秋,你还有脸来。”   慕岩秋不避不闪,直面那黑洞洞枪口,顺手关了房门。“我没有带枪,也没有带军卫,你要实在恨我,就开枪把我打死。大小姐的事,是我对不起你。”   慕冰辞吃人妖怪似的红了眼睛:“你以为我不敢吗!”   慕岩秋苦笑:“我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是你不敢的。我并不是故意挑衅激怒你,冰辞,所有的事都必将有一个结果。若我的结果是死在你手上,换你一个心宽惬意,对我来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就好像他慕岩秋的存在,对于慕冰辞而言,终究有了一个意义。   慕冰辞气得直喘气,把枪用力拍在桌上,愤怒地低吼:“够了慕岩秋!我说过,你别再恶心我!你不要同我说这些莫名的话,强调你自己对我卑下为我奉献,你是想让我在感情上亏欠你吗?你不要这么卑鄙无耻!”   慕岩秋喉咙里像哽了什么东西,有些喘不过气地低叹:“对不起。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总是很笨,不知道怎么让你高兴。冰辞,你若不忍杀我,你我的事,终究也要有一个结果。”   慕冰辞暴怒:“你又想怎样?慕氏的军权轮不到你指手划脚,你给我交出来!”   慕岩秋道:“冰辞,换做义父还在的时候,你会不会想要徽州的军权?我想答案是不会。没有人天生喜欢杀人越货,没有生命保障地过活。至少普通人都这样。可有时候命运就不给人选择的余地。”   慕冰辞冷笑:“怎么,你如今威风八面,难道还是被逼无奈的?慕岩秋,你不要脸。”   慕岩秋摇头道:“我既然一早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会怪怨谁。野心有大有小,却也是人人都会妄想的东西。我接受慕氏冠姓的那一天,就不怕别人说我狼子之心。你想想,若是真有那样一个和平年代,蚁众也能歌舞升平,又怎么会再有大小姐这样无谓的丧生?我虽不知道那样的日子会有多美好,可作为一个卑下的人,我是曾经期盼过那样的好日子的。冰辞,若我能够亲手为开创那样的时代做些什么,无论用什么代价我都舍得。”   “我说过,徽州的军权我不会给你。再过两三个月,南方军队就会倾巢出动,踏上统一民国的征程。冰辞,你可以留在徽州,也可以回去浙江,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我一旦领兵出征,就没有了退路。我的后心留给你了。若是你觉得只有看着我覆灭才能够解恨,你可以切断我所有的粮草供应,并带你能够筹到的兵力与敌军夹击我,让我死在征途,我也很体面。可若是你也觉得,我所做的事,还能有那么一点道理,那么,你就好好地,还像从前那样按着自己喜好地生活。对我来说,那是我最欣慰的事。”   慕冰辞怔住了。   慕岩秋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叶锦。   “作为渺小的个体,我也愿意为那样美好时代的到来,贡献我全部的力量!”叶锦曾经说过跟慕岩秋差不多的话。当他初次听见的时候,他震慑于那姑娘崇高的信念,被她那样的热诚所打动。那一个瞬间,慕冰辞起过一个从没有过的念头,就是想继承慕丞山的衣钵,带领南方这样一支庞大驻军统一全国。   他的的确确曾经有过那一个闪念。   现在,他没有成形的那个念头,经由慕岩秋的话语宣之于口,在他的心里,连同叶锦给他的那份感慑一起,平地雷起。   所谓的伟大壮举,其实一开始,都起于渺小卑微的心念——我只是不想再过这不自由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像荆喻舟那些人,会执着地为了加入一个未知的组织,仅凭一腔无名的热血上头,就能赴命奔投。   这世上有那么多不能让人理解的狂热,信仰是最终的归途。   慕冰辞只是看着慕岩秋走近,那朴实刚劲的脸上一片平静。他像在课堂上做学术辩论一般轻声批驳道:“慕岩秋,你凭什么会相信,权力的集中一定会带来和平?那些蝼蚁民众,怎么就甘愿把自己所有的权利,都让渡给集权那无形的翻云覆雨手?绝对的自由,才能让每个人知道为自己负责,才能激发个体最大潜能去为自己谋取利益。不是吗?”   慕岩秋摇了摇头:“我读的书没你多,学识见闻也没你的好。冰辞,世上之人总有强弱,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弱小个体为了生存,会自发让渡权利给强大个体来寻求庇护。强大个体就能以此组建小团体。为了争夺资源和生存空间,不同的团体之间就会冲突战争。现在这样的世道,不正是这个道理吗?集权必然有弊端,可也能通过一些手段来保障最多群体的利益。确实不能保证每个个体都遭受公正对待,可蚁众也不会如现世这般,肆意丧生。别的我也说不明白了,冰辞,你自己去想吧。”   慕冰辞说不出话来。他不能再去嘲讽慕岩秋,只是把自己狂热的权力欲包裹在谋取和平时代的甜蜜外衣里。慕岩秋是对的,压根就不会有完美世界。人所能做的,只是更好一点,再好一点而已。   姐姐是不是也这么想,所以她一直支持慕岩秋接管慕家的决定? 第48章 Chapter (48)   慕冰辞终于还是返回浙江去了。走的时候谁也没有惊动,出城的时候,因为没有慕岩秋的禁令,军卫也只能放行。后来守城的士官想想又不妥,派人报给了慕岩秋。这一来一去时间上有个落差,等慕岩秋得知消息,慕冰辞已经过了界山。   慕岩秋听说了,淡淡点了点头,待军卫都退下,才颓丧疲惫地靠在椅子里,仰头闭眼默然独处了好半天。待到军卫来传饭,慕岩秋走出办公室,那一身的落寞难堪全都收敛妥帖,拿出一身冷硬彪悍的气势来,立即召集士官开会,筹措全盘北伐计划。   慕冰辞回到临安,光天化日的书房里居然传来稀里哗啦搓麻将的声音,推门进去一看,余落四仰八叉瘫在他公案位子上,正拉着三名军卫,把公案权当了麻将桌打得火热。慕冰辞咬牙冷笑:“哼,很好。原来临安城的纪律松散到这个地步,这样的军队送去战场,还不如直接送到腌腊铺做成肉干。省得难为庞大军费养这些废物。”   三名军卫是公馆的近卫,因为慕冰辞不在,所以就松散了纪律。被余落一个蛊惑,没耐住手痒心骚,正好叫慕冰辞抓一个现行。慕冰辞一说这话,三人立即一溜烟地跑了,把随身的配枪都落在慕冰辞办公室里头。   慕冰辞捡了那三把枪,叫来顾绍庭,把枪丢给他,让他三日内列出一份整肃军纪的计划书。又指着余落:“这个人来历不明,你们也敢堂而皇之放进来。这公馆里的人都没长脑子吗?就这么点警觉性,明日界山城关都让人踏破了,你们还在云里雾里!把他给我绑起来,扔监狱里去!”   余落噌地从椅子里弹起来:“喂喂喂!过河拆桥者被雷劈!我帮你搬救兵的时候你咋不绑我?你是人吗?你良心痛不痛啊你!”   顾绍庭瞅瞅余落那上窜下跳的猴样,瞅瞅慕冰辞明显心情不佳的样子,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赶紧拿了那三把枪摆出义愤填膺的表情,磨牙道:“这些个王八羔子!吹点春风骨头就酥,老子不抽他们一人一顿大鞭子!抽得他们哭爹叫娘!”施施然地走了。   余落瞅瞅慕冰辞,没事人一样地吹了个口哨:“你看,本来给你腾个位子打两圈,这下好了,牌都打不成了。”   慕冰辞问:“将呈衍又叫你来做什么?”   余落小小“哼”一声:“我是个三爷不疼陆哥不爱的臭保镖,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接任务。难道三爷叫我来泡你吗?”   慕冰辞皱眉:“你嘴巴再不老实,我叫人打你两百军棍。我知道你是来接任务,你这次的任务是什么?”   余落仰倒在帅椅里冲他眨眨眼睛:“你猜——我告不告诉你?”看慕冰辞脸色一黑,立即又堆了一脸讨人厌的笑,“三爷说了,我的任务是贴身保护你,不能让你少一根头发。本来我才不想来,不过我想了想,你样子彪悍实力强,我可以过来公款吃喝,这种任务都不接实在对不起巨额镖费,所以我就来啦。”   慕冰辞一脸黑线:“谁要你们保护?你们家三爷那个花戏子样才要你们保护吧。再说了,你们蓝衣社得多寒碜,尽出你这样的败类。就不能派个正常点的过来?”   余落嫌弃道:“呵,你还嫌好嫌坏了。我可是蓝衣社第一帅气聪明小机灵,派我来是你的运气。要是换了陆哥那种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哑葫芦,能把你气炸。你知足吧。”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喏,三爷给你的。”   慕冰辞皱了皱眉,扯过那纸展开一看,是蒋呈衍写的信。   “冰辞,见字如面。徽州匆匆一别,不知几时又能见面。世事万般难料,昨日还谈笑风生的人,过一夜便烟消云散。昨日留在我脑海中那个风逸敏黠的你,过一夜便形销骨立。我见你那样伤心,我亦万分心疼懊悔。不能提令你伤心的人事,只能暗誓今后为伊人细致周到地守护你。我经常在心里暗愁,若没有这些羁绊在身上的杂事闲事,我就能心无挂碍与你厮守。你若爱长烟落日,我带你到大漠驰骋;你若爱江南烟雨,我陪你在南国隐居。我最爱的事情,是在茅亭里看雨,在桂枝下品茶,在冰霜成澜的季节里,看慕冰辞甜甜地睡觉。若这一切都成真,我与你该有多幸运。”   “可是冰辞,我只能难过地同你说,我暂时还不能实现这样的梦想。我身在行武之列,不谈什么空假高尚,救世仁义,那是神仙做的事情。我只是想做些什么,就从我自私的念想出发,让这世上许多同你我一样的人,不必再经历离丧之痛。一想到这前路茫茫无尽头,我后悔那一日离开你,没有再好好地抱一抱你。冰辞,我虽身在硝云弹雨的军政场,我这颗心也会好好记住你的样子。若有一天你来到我身边,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我想念你的心,已经千疮百孔。”   “可我仍然没有后悔遇见你。就像我在人海中寻了数十载,或者是几辈子,见到你,就如找到了我曾经遗失的那一个自己。我不知道对你而言,我是谁,我是什么。是不是也同我一样,觉得遇到了非彼不可的那个人。不要紧,冰辞,不要紧。你只要知道我对你的情意,不会因为前程、离恨、战火或是别的任何事而风吹云散。冰辞,归来方知身是客。我只向你提一个要求:等你我再见的那一天,让我永远住在你心里。”   没有落款。慕冰辞有些怔地看着这些文人咬字般肉麻的词句,想象蒋呈衍在他的书桌前,提笔写下它们。眼前的这些字,一个个都活化起来,变成了千面繁复的蒋呈衍,活生生地在他面前。   慕冰辞不自觉地拽紧了那纸张。   这封意想不到的信,起到了寸草垂思的点拨作用。先前慕沁雪骤然离世,慕冰辞突遭此劫,痛得肝肠寸断。脑子里被痛苦占据,早已想不起任何别的东西。时日迁徙,痛失姐姐的伤仍然还在,但慕冰辞因为一心要振作,也渐渐把自己从那窒息泥潭里□□一点,神智清醒得多了。蒋呈衍这信,让慕冰辞骤觉亲密温柔,那为姐姐疼得四分五裂的心,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点回暖。   余落在旁边很不识趣地假咳了一声:“你要是喜欢,这信你拿回去好好看啊。看上百遍都没问题。我现在肚子很饿啊,你能不能先叫人弄点东西我吃?”   慕冰辞恍然回神。瞟一眼余落,忽然想到:“这信为什么没有封好?”   余落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哈哈一笑:“这个,来的路上不小心掉水里了,封信烂掉了。”   慕冰辞:“……信你没看过吧?”   余落:“哦,那怎么可能,我当然看了。反正也这样了,对吧?”   慕冰辞大怒:“你有没有道德?”   余落吊儿郎当:“道德不及三爷想你的心——话说三爷喜欢男人,蓝衣社谁不知道啊?啧,我当时还怕被三爷看上,陆哥说三爷有相好,我才放心入社的。我只能说,三爷也太会撩了,撩谁不行啊撩你——啧啧,家世凶猛人彪悍,徽州慕家霸王花。三爷真乃男人中的战斗机!”   慕冰辞火冒三丈,猛地抽下手腕鞭子,唰唰地就给了余落两鞭。余落也不知什么身法,从椅子里暴蹿而起,一下子跃到椅子背后去了。待慕冰辞追上来,他早就一溜烟地夺门而出,甩下一句:“我看我还是住妓院好了!”   慕冰辞既然在浙江安置下来,也就正儿八经地开始经营起他亲手折下的这门军阀来。也许是慕岩秋之前与他说的那些话,终究对他有些触动,慕冰辞潜心研修起富城强兵的功课。这一回来就天天抓着顾绍庭开会。   余落也没能逃脱,那日夺门而出时,慕冰辞一声“拿下”,楼下大门外军卫一拥而上,几个人拿枪指着,几个人结实地给了余落一人一枪托,很是为帅府军纪赚回了威严。当然慕冰辞也没真把他扔进牢里,叫人安排了住处给他,平时就把他当个贴身近卫使唤。   反正蒋呈衍的人,不用白不用。   慕冰辞办公室里椅子摆成了半开放的圆形,在屋尾墙上挂了一张浙江全省地图。顾绍庭手里拿着一支毛笔,慕冰辞说了什么重要信息,就用笔在地图空白处记录下来。   慕冰辞道:“也就是说,浙江现在的军队人数,是三万人左右”   顾绍庭点点头:“实际应该不足三万。这在南方七省的编制中算少的。”   慕冰辞:“的确不算多。国民政府新近正在修改军队编制,把原先的旧制度改为三三制。若按照他们的军队编制算,一个省最起码得有五个师。一个师按标准一万人头算,我们必须要有五万人。”   顾绍庭下首的士官们面面相觑,余落在旁边嗤笑:“一个省人头就那么多,上哪儿再给慕霸王招募两万多人啊?就算现在给你生,那也得等十五六年啊。”   慕冰辞瞪了他一眼:“你给我生?再说这些不着调的,拉出去掌嘴。”转头又对顾绍庭道:“以往的军人,都是从旧衙门转过来的,也有为数不少的流匪和浪人。我们这个省在临海一隅,靠海的会稽道和瓯海道两支海军人头最少。你们想一想,真的要发展军人,哪些人最合适?就是那些临海的渔民,收成全看天,日子也过得苦。要是把他们编整为海军,加入会稽瓯海两道海军,这两万人就有着落了。”   顾绍庭道:“少帅说的可行。加入军队,就可以拿军饷。若一个家里面人头众多,出一两个兄弟姐妹加入编军,他们肯定很愿意。若是把所有沿海的渔民都编整进来,人头的问题就解决了。”   慕冰辞淡淡一笑。这就是慕岩秋说的,身为统帅要为一城民众提供能够安身栖息的庇护之所,那么民众也会愿意让渡出他们的一部分自由权,来为你筑护城高楼。   慕冰辞接着道:“既然扩军,那么接下来就有一个军费问题。军饷多寡,如何奖惩由财政处出一个制度,往后都按这个制度来执行。目前我要知道,先前林有先的财政是怎样经营的?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   以前负责财政的是林有先的堂弟林闻先,林有先被处置后就由顾绍庭钦点了以前追随他的王义担任财政处长。王义把手里的资料翻出来,推了推鼻梁的眼镜道:“这个我做了点统计,以往其实也没有什么财政经营,就是各阶士官一层层向上供奉,把钱财都交给林有先挥霍。至于士官的钱财怎么来的,这就没人管了。反正各人手里有权,总有生财的路子。最近我把林有先的私财清点了一遍,账面上留有两百万银元。四大钱庄分别有存银三十来万,另有外汇和房产折算现银六百多万。总的来算,大致有一千多万银元。”   慕冰辞静静听着,心知这些钱财听着不少,但是用来支付军费的话是远远不够的,更不必提还需要购买军资。士官手里仍然有之前那些生财的门路,然现在去动他们的仓廪,大刀阔斧容易招致反抗。要从制度上摒除积弊,不仅需要时日,更需要周全而不动声色的引渡。   面上露出一笑:“这些钱长远上不够支付军费,我们不能死守着老本去花。得找个熟通钱财运作的人,去同全省各大钱庄合作——若是城内有外商的银行更好,把那些外汇房产都折算成现银,在钱庄银行运作起来。”说着一指余落:“我看你就很适合。”   这种正经八百的议事会,余落正听得魂飞天外,被慕冰辞一句话激得瞬间回了神:“我适合什么?我可不懂什么钱财运作。”   慕冰辞笑道:“就凭你那手打麻将的功夫,你要没有这钱生钱的本事,我就把你卖到妓院里赚钱去。”   慕冰辞当然不是开玩笑。在财政这件事上,顾绍庭也是旧制度里享有特权的一个,王义又是他的人,不能指望他们德馨开悟,自己把自己给处置了,这不符合人的本性。故而慕冰辞须得防着一手,一来是让余落掺和进去,多少牵制他们的动作。二来是财政上真有难阻,便通过蒋呈衍先周转盘活,等他把顾绍庭他们理顺了,连本带利还给蒋呈衍就是。   余落咋呼归咋呼,这些弯弯道道却也是门清,无病呻吟了几下以示抗议,就躺地臣服了。   第三个问题,是关于米粮的供给。浙江不是产粮大户,所作田耕不过农民自给自足,强要征粮也征不来多少。慕冰辞提议与江苏互通有无,用浙江临海的海产,同江苏置换米粮。江苏的督军是位女士,名叫吴湛。慕冰辞不日亲自前往江苏,与吴湛洽谈置换事宜。   连着几天议事,慕冰辞与顾绍庭分别就军队编整和改制问题详细定了方案,着手把那些陈旧积弊的制度慢慢更替掉。   慕冰辞忙得脱不开身,本着一边学习一边解决实际问题的态度,创建了一支新型军阀的雏形。有一日报纸上偶然看到,慕岩秋率南方军队北伐,不出两个月就拿下了武汉,直入河南,形势大好。   慕冰辞微微一叹:“慕岩秋,我给你守着本营。你若拿下北平,我甘愿服你这个慕帅。” 第49章 Chapter (49)   与此同时,上海市新政府官员全部到位,正是紧锣密鼓开展新上海建设计划的好时机。新政府在县署大楼举办了新班子组建的庆贺晚会,邀请各大商会入席联谊。   晚宴是由秘书处负责主办的,到底汪可薇洋派作风,整了个欧洲旧宫廷式的舞会。餐点酒水在隔壁厅里供着,还有侍者往来穿梭,客人可自取,也可吩咐侍者取来。其余人则在另一个厅里,随意坐着站着,往来走动都自由。中间设一个舞池,兴致上来也可邀个伴进去跳支亲热慢舞。   一整个晚上,蒋呈衍身边就没断过人,一茬接一茬的人过来会晤寒暄,蒋呈衍即便不笑,光说话也说得脸颊发僵。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赶紧走出客厅,到走廊阳台上缓口气。   汪可薇正在与两名下属说话,看见蒋呈衍过来,轻笑着结束了交流,两人很快离开。蒋呈衍见了汪可薇,冲她微然一笑,算是打招呼。随即转身往另一个阳台走。   “蒋先生,请留步。”汪可薇却不管他只想独处片刻,在身后叫住了蒋呈衍。蒋呈衍转身,汪可薇趋步走近,笑道:“蒋先生怎么见了我就走?我有这么可怕吗?”   这一说,蒋呈衍也不好刻意不理会了。“这是什么话。汪秘书长明艳照人,蕙质优雅,怎么会可怕呢?我只是脸皮薄,怕被人误会我对汪秘书长有什么贼心色胆,才不敢与汪秘书长单独相处。还请汪秘书长体谅我这份为你着想的心。”   蒋呈衍的意思,是把自己从汪可薇的误会里撇清,暗示她听说的那些求婚求嫁事,并不是他的本意。算是从上回汪可薇给他的下马威中扳回一城,也有提醒她别自作多情的意思。只是对方毕竟是位女士,明面上他不能把话说得太难听。   汪可薇却比他想象的大胆直接得多,并不跟他一样绕弯。闻言深深一笑:“你若真为我着想,又怎么会去跟我父亲多嘴,说我半老的年纪孤身可怜?你年纪上小我许多岁,既然嫌我半老,又做什么要同我汪家结亲?我看你向南京政府捐赠飞机的行为,就知道你这人有心思有手腕,那么结亲事,也一定是你的过墙梯。蒋先生,我也是直爽的人,你有什么别赖着婚姻之事,直接跟我说就好。你蒋家不缺钱,那么你是想通过我得到什么?我汪家只有外交一途,你想通过我结交的,是英法,还是美国?”   蒋呈衍原本只想同她敷衍几句,把两人那间接的龃龉揭过就算了。然而汪可薇这一番话,却把他的兴致调上来了。难怪慕沁雪曾说这女子见解独到,交际手腕更胜于汪复城。单听她这番通透的抽剥见底,就明白她果真是配得上才名显赫。   便露了笑同她说话:“汪秘书长这番见识,别说于女子中无与伦比,就是在一众男子中间,也算是瑰意奇行。你既然如此通透,怎看不透说你半老可怜的人,会是我吗?我真想求取你,自然往天上夸你,这么贬低你是给自己下绊子。说你这话的人,不是嫉妒你人生快意,就是忧心你孤懒无依。我既不需要嫉妒你,那自然就是有人忧心你了。忧心你的人又必定是你最亲厚的那个,除了你父亲,还会有谁?”   汪可薇未必不知是汪复城添油加醋,却因那是自己父亲,恨不上去,就只能把矛头冲向外人。只是她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娇女子,听了蒋呈衍这番条理分明的分析,敛笑正言:“蒋先生是个很会讲话的人,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推得一身清白。你真没有通过结亲谋霸业的心,又何必无中生有与我父亲多嚼舌根?你可知你这行为自私至极,是在为我招致无端的麻烦?”   蒋呈衍一肚子冤枉,也不能推脱说是自家大哥做的好事,毕竟蒋呈帛是真有那份暗心思。“给汪秘书长带来麻烦,我深感抱歉。汪秘书长这样的家世交游,想必觊觎你的人多不胜数。你见得多了,自然就长成了这样一副心眼,看谁都是猥琐刻工,打你的坏主意。我为自己辩解,怕你也不会相信。我只这样说吧,你先生过世多年,你从来孤身一人,再不虑婚姻事。那是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对你先生爱不忍释,再没有人能够打动于你。二是你其实更嗜好索居自由,并不想把自己牵绊在繁杂闲事里。汪秘书长觉得我说的对吗?”   汪可薇挑眉:“所以呢?”   蒋呈衍道:“我判断汪秘书长是两者兼而有之。我既猜到这些,又怎么会自讨没趣,偏要来招惹你?况且你多年来游历各国,编织了一张人脉巨网,可想你是享受与他人建立关系的一种人。像汪秘书长这样的女性,与你谈婚姻事是降低你的格调。你虽为女子,却该是胸怀天下,指点江山的霸主心性。我与你做成同事,比做成家室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我也不必要自找麻烦。只是汪秘书长若因为那点不足介怀之事,与我在工作上针锋相对,那也不过是自降身份。汪秘书长,我今晚脑子用得太多,若是说了什么不当的话,请你宽怀原谅。”   汪可薇盯着蒋呈衍眼睛,静默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我对蒋先生也有错误的估断。听蒋先生一席话,方知你这样的人,确实适合在政局里任职。如今你的联盟军南方慕氏,编整为南京政府六个集团军,已取得武汉大捷。南京那边的海陆空军总司令职位暂时空缺,我看谭主席就是想等着攻取北平,这个位置非你莫属。”   虽然汪可薇并没有明确表态,蒋呈衍听出她的敌意没有那么强烈了,也算是今晚没有白费这一段唇舌。“海陆空军总司令的职衔,当然是授给有军功的人。若慕氏取下北平,那当然是要授给领军的慕氏统帅慕岩秋。我有什么脸去抢人家的功?汪秘书长这样揣度我,对我可不怎么尊重。”   汪可薇一笑,递给他一只手:“我不该说这些没有确凿事实的话。请蒋先生见谅。要不,蒋先生请我跳支舞,就当我给蒋先生赔罪。”   蒋呈衍也笑了。这女子能上能下,可与人凿凿对质,也会客观自省,心智成熟远比一般人强大。“我的荣幸。”   握着汪可薇的手返回客厅里,搂腰搭肩地慢舞起来。   慕阳把一份刚买回来的大公报放在慕冰辞桌上。“少爷,今天的报纸。快看看大少爷又有什么好消息。”   回到浙江以来,慕冰辞养成了天天看报的习惯。这倒是跟从前慕丞山一样了。大公报是全国影响力最大的报纸,天天都会登官方的重大新闻。自从宁汉开战以来,有关战事的报导也跟得十分紧密。   武汉大捷之后,慕岩秋又在三个多月内连续克下河南山东,很快迫近河北天津。现在东北王张濡邻只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西北军杨虎持观望态度,北平暂无援手,看起来轻易可取。   慕冰辞抬头瞪一眼慕阳:“你很想慕岩秋有好消息?”   慕阳不知哪儿又惹了他不痛快,挠挠头想说“不是”,可心里又不盼着慕岩秋倒霉,就不知该怎么说了。赶紧找了个借口开溜:“我去看看少爷的海鲜粥煮好没。”   慕冰辞哼笑一声,随手打开报纸。一翻开,里头赫然一张大照片堵在眼前。   是蒋呈衍。和一个女人。   蒋呈衍与那女人面对面贴得很近,四目对视似乎正在说着什么。女人脸上展着得体的笑,看似很是开怀。镜头最近的地方,蒋呈衍手心里托握着女人戴了礼服袖套的手,看两人的姿势着装,正是在舞会上跳舞。   标题内容是上海新市政班组完善,大上海计划奠基仪式。   慕冰辞不由自主愣了一下。好像嫌照片碍眼,赶紧地翻过去,用力把报纸抖得稀里哗啦,翻到战事那一页,盯着字猛瞧。但眼睛看着文字,脑子里却自动地把方才那张大照片,跟放映电影似地放成了连续的动态。   蒋呈衍的手该是亲昵地搂着女人后腰,两人身体轻巧地贴在一起,他一定是满口的甜言蜜语,逗得女人倩兮巧笑。   慕冰辞有些莫名的恼恨。虽然是他跟蒋呈衍提了分开,可真看到蒋呈衍与别人这样亲密,他心里揪得难受。徽州一别半年多,蒋呈衍每个月给他写一封信,写他的想念一天又一天,似乎没有断过。可时间再拉长呢,蒋呈衍也会遇到别的让他动心的人吧,他的信什么时候会断呢?   忽然就想起先前慕沁雪为蒋呈衍介绍女朋友的事来。慕沁雪一直说的,呈衍总有一天要成家的。   慕冰辞突然想马上给蒋呈衍打个电话。然而目光一扫,落在报道战事的版面上,却忽然什么郁闷都顾不上了。   昨日山东济南、青岛、胶济铁路沿线突然遭到日军袭击,国民政府在胶东半岛设立的交涉公署被日方侵占,所有公职人员和留守驻军被残忍屠杀。报纸上称此事件为“胶东惨案”。原本已经直逼河北天津的国军集团军只得返回胶东,与日军对峙,战事一触即发。然而南京谭沣却通电叫停慕氏集团军,试图与日军谈判。   慕冰辞猛地把报纸拍在桌上。   慕岩秋返回山东,已经十分折腾,人困马乏并不是什么好事。若能以日军屠杀驻军为由,痛痛快快开打,至少一鼓作气的壮志还在。谭沣却让停下来谈判。这只会拖散军心。更何况要是谈不拢,山东还是得打。这一阵停歇却给了平津翼缓气之机,若是从翼津防线与山东夹击慕岩秋,再加上日军在胶东半岛海上布防的海军,慕岩秋直接就给闷了。   战争事最怕谭沣这样的虾皮指挥。所以古代才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种昏令要葬送多少人命!   慕冰辞大怒:“谈个鬼!”立即喊了顾绍庭过来,吩咐点兵拔营,陆军两个师,海军一个师直奔山东。   顾绍庭还没明白就被慕冰辞拎着上路了:“少帅,咱们是去山东做什么?”   慕冰辞一马当先冷冷丢下两字:“奔援。”   顾绍庭吃了一惊:“少帅,咱们没受南京政府编整,是杂牌军啊!”   慕冰辞道:“我扬的也是慕字旗。” 第50章 Chapter (50)   慕岩秋屯兵在胶东德州聊城一线,与济南的日军只一道藩篱的间隔。却受制于南京方面连番通电,不得与日军开战。同时谭沣派出外交大使与日方谈判,寄望于通过和平手段解决争端。   然而日军占据青岛已久,早已将青岛视为其囊中之地,此次武力侵占胶济线,也是端的“保护日本侨民”借口。南京政府的外交官谈得焦头烂额,日本方面只有一个条件:“停止北伐,并将山东省划为日本租借地,日本派兵屯驻山东各州,对各州公产拥有自主支配权。”   双方僵持不下。此时日军发出最后通牒,限南京政府于三日之内给出明确答复,否则驻扎在渤海湾的日本第六师熊本师团海军将立即登岸,一路从烟台杀进济南,要让胶东半岛寸草不生。   谭沣举棋不定。   谈判到了这个地步,实际上是非打不可了。北伐的军队都是南方慕氏的人,谭沣没什么好心疼的。但是,渤海湾的日本第六师团军的实力,谭沣还是有所耳闻。第六师熊本师团从甲午战争开始,大杀器威名远扬,其彪悍凶猛在日本十七个甲种师团里面,首屈一指。更何况谭沣自己的情报网传来消息,日本方面的装备武器,比之国内军阀的军械先进得多。若北伐军就此覆灭,统一大业未竟,又怎么是好?   蒋呈帛部署慕氏这一步棋,就花了几年的时间。这次慕氏带领六省出兵,各省仅留一到两个师。若慕氏全灭,再要去哪里觅这一支庞然大军?   谭沣更没想到的是,战场事瞬息万变,只他这一个犹豫,战机稍纵即逝。   德州聊城一带驻扎的军队忽然遭受背后偷袭,是河北军阀孙英为求自保先下手为强,趁慕岩秋盘踞边境动弹不得,用奇袭的方式攻打德州。慕岩秋很快反应过来,一边组织德州驻军迎战,一边命令所属集团军时刻准备攻打济南。只需谭沣尽早决定,趁日本海军尚未登陆,抢占这个时间差,就有克复济南的把握。   慕冰辞离开浙江第二天,余落就通过电报把消息传给了陆潮生。陆潮生立即带着消息直奔蒋呈衍办公室:“三爷,余落传电,慕小公子带兵奔援山东去了。”   蒋呈衍立即皱了眉:“冰辞?他好大的胆子!”立即起身走到墙边,把挂在墙上的地图取下来铺在桌上,手指疾速在地图上划动,从浙江直指山东。又比了比距离渤海湾最近的辽宁大连。“日本军队主要屯驻在东三省。辽宁大连海上距离到胶东半岛最近,日军从大连增援非常方便,辎重的补给也轻简及时。相反,冰辞即便有海军北上,一个是长途行军,一个是辎重补给,他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在时速上是绝对比不过日军的。这也是慕氏军队北伐最大的弱势。”   蒋呈衍太清楚,目前的情况,北伐军非常被动。原本只是国内争端,只要西北东北两大军势力不同时出手,南方之师的胜算很大。现在突然有外部势力介入,北伐军兵力分散对抗两端,顾此失彼就会乱了阵脚。更何况若是河北孙氏与日军联手,于孙氏而言是保自己的地盘,于日军而言能达成谭沣不想给的胶东半岛之利益,双方一拍即合,慕氏就有全军覆灭的危机。   蒋呈衍手指在山东半岛画了个圆:“如果北伐军以统一全国作为首要目的,就该放弃胶东半岛,继续北上占河南、天津、北平。若西北杨氏和东北王不肯屈首,北伐军后继还将与杨、张两家军阀作战。任务极其艰辛。但若日本趁当前时机夺占山东,与东三省遥相呼应。那么即便北伐军攻克北平,也在日本势力的两面夹裹中。东北张濡邻原本就为日军扶植,他若是不向南京政府称臣,势必要引日军对战北伐军。再拉上西北军一起的话,慕氏必败。”   陆潮生并不是很懂行兵布阵的事,只是依着地图形势,对比蒋呈衍的分析,对目前的战局有一个大概了解。“三爷,那咱们怎么办?把慕小公子劫回来吗?”   蒋呈衍摇了摇头:“冰辞身边几万号人,你们想近身也难。何况他们手上还有枪。冰辞很聪明,他没有带上余落,说明他就是提防余落半途把他绑回来。他知道我不会任由他胡来,所以连我也一并防着。你这个想法,成功面不大。”   陆潮生道:“余落说,浙军是从江苏借道北上的。若是慕小公子海陆两军并行,分别从临沂和日照攻入山东,胶济沿线的日军腹背受敌,应该要分散兵力来对抗慕小公子,慕小公子误打误撞,说不定能解慕帅之困。”   蒋呈衍手掌按在山东那块地方,凝重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冰辞能够拖住日军,很大可能却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他毕竟对实战了解甚少,日军在东三省所建那么多兵工厂,他们的枪械武器极为精良,根本不是国内任何一支土军阀可以比拟的。况且日军的常备军团,个顶个悍猛凶残。日军的部署也极为讲究,山东城内只进了两个团,他们的后继力量和装备,都屯在渤海湾的海军列队里。只要城内一有状况,一天一夜之内,后继部队就能赶到济南支援——”   说到这里,蒋呈衍猛地一拍桌子:“立即传电南京谭主席,请求发兵支援山东!”   陆潮生领命而去。   然而南京并没有任何回复。蒋呈衍连续又发两通电报,最后谭沣终于回话:“请蒋市长尽心全力发展新上海!”言下之意,蒋呈衍并没有军衔在身,没有资格管用兵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慕岩秋已经等不及南京旨令,直接带兵扑向胶济线,与日军开了火。   陆潮生把这消息报给蒋呈衍,忧心道:“三爷,南京不肯发兵。现在河北孙氏已经趁机偷袭慕帅,慕帅既要对付孙氏,又向日军开战,另外的西北军、东北王,他们任何一个有动作,对慕帅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蒋呈衍当然知道这其中关隘,森冷着脸道:“谭沣这人当不得大事。他只想着用慕氏的力量去谋求他的权位,却在慕氏危难之时,还舍不得他那些老本。我看他是想借北伐削弱南方霸主慕氏的力量,若是慕氏覆灭,他再派亲兵团接手到嘴的鸭子。我绝对不能让他如愿,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慕氏!”   陆潮生有些犹豫道:“三爷想怎么做?——按您说的,慕小公子直奔济南杀入日军后心阵地,肯定能为慕帅争取到一个缓机。但是慕小公子就——要是慕帅和慕小公子,您只能保一个,三爷,您会怎么选?”   蒋呈衍猛地抬头看住了陆潮生,双目中神光凌厉如刀刃,露出如野兽般凶狠的猎杀之色。陆潮生从未见过蒋呈衍有这样的神色。也正因为这样,他知道自己那句话是问到蒋呈衍心里去了。   那正是蒋呈衍最担心的问题。蒋呈衍做事,从来都不会孤军深入,必然会留备一两条退路。狡兔三窟才是他擅长的。然而,并不是事事都能进退有度,比如说目前的形势,他只能做一个最大利益的选择。   蒋呈衍把那张地图揉起来,又缓缓松开。他闭了一下眼睛,有些嘶哑地叹道:“潮生,你觉得我有的选吗?如果你是我,你会保谁?”   陆潮生怔了一下:“三爷,如果您要选对您最有利的,当然是保慕帅。但是慕小公子对您——三爷难道想保慕小公子?”   蒋呈衍冷着脸道:“我会把这个选择,交给慕岩秋。我要为这件事情争取一个转机。我亲自去找东北王张濡邻,说服他带兵攻入北平,清扫河北孙氏,接应慕岩秋。但是这里面有个时间差,需要慕岩秋和冰辞能够撑十天。慕岩秋人和枪都多,应给没太大问题。但是冰辞是走奇袭战略,行军以轻便为主,辎重补给都够不上。你立即率蓝衣社前往山东北部,找到慕岩秋。把冰辞去应援的消息告诉他。慕岩秋一定知道怎么做。”   慕冰辞果然如蒋呈衍所料,从临沂日照进入山东境内,在泰安和莱芜两地布防,逼近济南。胶东各地已经大乱,在江苏北部时就碰到不少从济南周边逃出来的难民,传言说济南整个城的人都被杀光了,现在又开了火,很快就要杀到其他城市来了。   慕冰辞既知慕岩秋已经跟日军交战,想必情势危急,初步勘察过胶济线日军部署的兵力,立即与顾绍庭商讨作战方案。   “山东地势南高北低,南面多丘陵山脉,慕岩秋从西北部仰攻济南,本来就处于劣势。如果我是慕岩秋,最明智的做法是放弃济南直奔北平。山东丢了还可以再打回来,只要拿下北平,可以休整补给,再拉拢东北军,不愁山东孤城成障。慕岩秋真是个死心眼。我们要从南面攻下济南,必须趁日军后援部队还没进驻,速战速决。我们的奇袭冲锋手装备有一个营?机枪够用吗?”   顾绍庭本人也是个擅长短平快作战的急先锋,与慕冰辞的思路不谋而合:“少帅说的是。冲锋手一半的枪,是最新购置的花机关,还有一半是捷克轻机枪。弹药都够。关键在于队列的配置,花机关需配两名主枪手,一名弹药兵和一名掷弹兵。捷克轻机枪则需要一名枪手和一名弹药补给。另有十来挺马克沁,先锋小队火力足够了。”   慕冰辞望着顾绍庭沉吟几秒:“这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了吧?”   顾绍庭苦笑:“咱们最值钱的家伙全在这了。”   慕冰辞点点头:“必须一击即中。先锋队后面□□团都跟上,要是这一波过去没拿下济南,我们俩就一同祭城吧!传令所有列队整肃行军,黎明到济南城下即发动进攻!海军屯守日照牵制青岛,截断日军从我们背面应援,无论如何把后心死守住!”   浙军长途跋涉在泰安莱芜稍作休整,之后趁夜加速行军直奔济南。   兵法之奇袭在于出奇制胜,在对手想不到的地方和时间猝不及防出手。慕岩秋在德济线与日军交战两回,双方火力相当,暂处于歇火状态。慕冰辞的先锋军在凌晨突发袭击,于南面俯攻济南,打了驻城日军一个措手不及。到天亮时顺利夺城,浙军步兵营入城,把城内日军肃清。到此时为止,未见渤海湾日本海军有任何异动。   顾绍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把心中担忧跟慕冰辞说了,慕冰辞亦觉得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却抱有较为乐观的态度。下令浙军驻守济南,该休整休整,该补给补给,调整状态打算长驻济南。并令人传信给慕岩秋,让他继续北上,一举拿下翼津平。 第51章 Chapter (51)   此时蒋呈衍抵达沈阳与东北王张濡邻会面。经过彻夜长谈,张濡邻同意东北易帜支持南京政府统一全国。并出兵包围沈阳日本关东军驻地,祭出百门大炮对准关东军上将所在门户,用武力与日方交涉,要求退出胶东半岛。双方对峙一昼一夜,后日方迫于东北军压力,几番连电严令第六师团退回东北。   第六师团海军中将福田彦助授命开始撤退。一日后,盘踞在山东北部的慕氏军队终于缓了一口气,转身急攻河北,连克天津。然第三日,日第六师团忽然去而复返,福田彦助公然抗命,率第六师团以雷霆之势登陆渤海湾,直入胶济线。驻守青岛的日军也突然发难,突破浙军日照防线,对济南形成合围之势。   日军在东三省藏头露尾,济南一战首次祭出令人闻风丧胆之重械机甲。济南守军只见城外连贯爬行的一只只巨型机械甲虫,乌泱泱直逼城下。那铁甲怪物可射远程炮弹,城楼在它连发齐轰下不堪一击,成段崩塌。且它靠拖带轮滚动导向,只要有断层坡面即可碾动攀爬,矮一点的楼房瞬间可上。   到了无法攀爬的地方,负重轮有伸展功能,将铁甲机身凭空抬升数米,掩藏在机身上的数十名远程枪手端持轻机枪居高射击,眨眼就能歼灭敌方一个营。更可怕的是,那铁甲怪物十分耐打,马克沁这样轰击力的重型机关枪,连耗几倍枪弹都无法令它有任何损伤。除非运气非常好,能打中拖带轮的滚轴关窍部位,也要连番废除至少一半滚轮,才能使它无法动弹。   如此攻势下,济南守军伤亡惨重,第六师团不出五日即逼近内城。仿佛是刻意欣赏对手的惊慌错乱,福田彦助没有马上下令攻城,而是在这重重包围下停止了攻势,与城内浙军静静对峙。   慕冰辞并不了解,福田彦助这样嗜战嗜杀的狂刀,以战为乐,以杀助兴,是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束缚住的。福田压根没把东北的严令放在眼里,一开始假意退兵,只是为了麻痹支开北伐军。然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济南城中这支夺了他到手城池的奇袭军。   当北伐军得知济南被困的消息,慕岩秋已经攻入北平。北洋政府彻底垮台。   民国十七年十一月底,日方因张濡邻武力胁迫事件怀恨在心,派出特务埋伏在张濡邻出公务途中,连同张濡邻乘坐火车一同炸毁,刺杀了东北王张濡邻。东北驻军群龙无首,为日军驱散。日方真正意义上占领东三省。   蒋呈衍与西北军杨远多次交涉,然杨远的条件非常苛刻,除非南京政府交出领导权,否则西北军对目前国内形势,不予插手。   情势两难。   陆潮生在北平见到慕岩秋时,北伐军刚拿下北平。慕岩秋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让济南的消息砸了个眼冒金星。   慕岩秋一身戎装未除,站在北平的旧时宫殿城楼上,淋着入冬第一场雪,神色疲惫而冷峻。“我不该把冰辞留在济南,应该一早就赶了他回去的。现在第六师团对济南困而不攻,大概是有两个目的。一是等夺取东北主权,好与东北连成一条战线。二是,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济南的驻军,还有我的北伐军,或者南京政府的其他援军。他们希望以东北为依托,把山东作为主战场,集中性地消灭国民政府军的力量。”   陆潮生道:“三爷说过,南京政府要是愿意支援,早在胶东惨案时就该另派军队过来了,哪里用得着慕小公子千里奔援。所以这次慕小公子被困,南京也不会理会的。唯一能够助慕小公子脱困的人,只有慕帅您了。”   慕岩秋沉重地叹口气:“蒋兄的意思,我明白。现在北伐初捷,从形式上看,南京政府取得最大主权。然北伐军久战溃乏,经不起连番再战。偏偏还有个西北军对北伐战果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我不能拔营回头再战山东,把北平拱手让给西北军。否则这一年苦战,全都白费了。作为集团军统帅,我不能擅作葬送军队的决议,南京政府也不会允许。但是——作为手足至亲,我不能眼看着冰辞困死在济南。你让蒋兄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救冰辞突围。”   陆潮生没有说话,因为蒋呈衍只说了一句,“慕岩秋一定知道怎么做。”   济南城内。   慕冰辞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什么叫走投无路。巡防日照的两个海军师被灭,目前还剩一个陆军师留守济南城内。万把号人要吃要穿,城内存粮大概只够一个月的用度了。继续被围困下去,最终的结果就是弹尽粮绝不战而亡。   日方那些铁甲怪物即便是在严寒的天气下,仍然能够气宇轩昂地梭巡,整整一个多月,数量不减反增。慕冰辞和顾绍庭尝试过几次突围,都被铁甲怪物列队的强势火力逼退。先前用来突袭的机枪已经没有子弹,手榴弹也所剩无几。在城内对峙的时间越长,浙军的战斗实力直线下降,越来越没有突围的希望。   日方在围城半个月后,切断了城内的所有通信和用电,使得济南城成了一座孤岛。城内的任何消息都无法传出去。城内除了慕冰辞的浙军,还有少许心存侥幸没有逃亡的平民。   十二月初,日方派了使者进城,是一名国人翻译官。   慕冰辞在济南城楼上谒见这位来使,贺东成。   贺东成极为精确地传达了福田彦助的嚣张狂妄:“慕先生还不准备开城投降吗?这样困下去,城内很快就要绝粮了吧?福田中将很欣赏慕先生的奇袭夺城身手,如果慕先生投降,福田中将可以考虑,不杀慕先生,反而愿意聘请慕先生作为日军的战略顾问。”   慕冰辞自城楼被困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形容消瘦声音也嘶哑,却损耗不了他泼天的脾气。当即解下手腕短鞭,扬手抽了贺东成一鞭子,冷笑道:“王八蛋,瞎了狗眼认了扶桑鬼做主人,就觉得自己不是条狗了?你再乱吠,我可不知道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直接一枪射你个对穿!”   贺东成却不怎么怕:“慕先生不要激动,有杀我的子弹,还不如留着自卫。毕竟城内资源不多了。福田中将说了,要是慕先生不愿意投降,从明天起,第六师团会每天杀十个平民,把人头送到慕先生面前,直到济南城寸草不生。这样下去的话,即便慕先生最后愿意投降,福田中将也会在你面前,杀光降军。毕竟福田中将在乎的,只是这个征服敌手的过程而已。”   慕冰辞大怒,从身边军卫腰间拔了枪就往贺东成脑门上戳。被顾绍庭和慕阳一边一个死死拦住。顾绍庭道:“少帅息怒!对方分明就是想激怒你,让你不顾一切开城与之一战!不要着了他们的套!”   慕冰辞血红着眼,挣脱不开两人钳制,状如困兽。顾绍庭冲贺东成喝道:“还不快滚!”   贺东成大笑离去。   慕阳揪着眉头叹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咱们困在这里,蒋三爷,大少爷,他们没一个来救咱们吗?”   慕冰辞咬牙道:“我个人生死,与旁人有什么关系?与其在这里盼着人救,担忧绝粮而死,还不如直接开了城门与扶桑鬼一战!”   这几日连番降雪,气候极为恶劣。浙军困在城内无法供电,只能挨这冰天雪地的酷寒。然而即便是这样的天气,城外日军不仅毫无退却之意,这几日甚至开始隔三差五地巡城轰炸一番,甚有故意滋事生非的意图。慕冰辞明白,福田彦助这是恶意戏弄,是逼降的意思。怒上心头急召顾绍庭等议会,至多是个死,点齐城内武器,三日后开城与第六师团死战!   然而次日夜里,慕冰辞在城内忽然听得城外远处炮火齐鸣,先开始以为是日军按捺不住开始攻城了,急忙登上城楼用望远镜窥探,却发现好像是有另一波人在突袭日军西北角的营地,日军正在还击,起了一阵骚乱。   慕阳大喜:“少爷,看样子是有人来救我们脱困了吗?”   慕冰辞还没回答,忽然远处夜空一朵爆炸的火云直冲天际,似乎是日军的一辆铁甲怪物爆了。没过一会儿,又炸了一辆,漆黑一片的城内让这两朵火云照得透亮。   慕冰辞摇了摇头:“这些人,好像是专门针对这些铁甲车来的?不管是不是援军,这是好机会。我们按原计划准备,这两日观察敌方兵力部署的调动,选一个最为薄弱的地方杀出去!”   上海。   谭沣借上海市政召开大上海计划汇报会议抵达上海,实则是特地过来与蒋呈衍商议西北军的处置问题。南京政府得到情报,一个名为“红色同盟会”的草根组织,在全国各地纷纷成立,由点及面,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把整个中华大地笼罩在内。而西北军杨远之所以不屈南京政府,正是因为该组织抢先争取了杨远的支持。若任由这个组织继续发展,将来国内形势依然会如军阀割据,必成大患。   蒋呈衍在电话里听谭沣简单提了这件事,料定谭沣这次来上海,是要商讨拔除红色同盟会的策略。即刻召集青帮杜乙衡和蓝衣社陆潮生,紧锣密鼓地布置了一个局。   上海连日的阴天终于也开始下雪。在谭沣到达上海之前,蒋呈衍接到了慕岩秋的电话。慕岩秋的声音听不出急色,从容且沉稳:“蒋兄,别来无恙。”   蒋呈衍反而有一些着急:“岩秋,你那里情况怎样?冰辞怎样?”   慕岩秋道:“蒋兄放心。冰辞暂时还在济南城内,日方尚未攻城。我这里——平津翼暂且无碍,除了西北军,国内障碍扫除一清,你的统一大业指日可待。只是,我可能见不到蒋兄荣登大宝那一日了。”   蒋呈衍皱眉:“你怎么说这话?我还等着你为我荡平西北,真正意义上统一全国。”   慕岩秋轻声一笑:“蒋兄,我要先救冰辞。我一想到那个傻孩子这两个月每天在济南城内提心吊胆,又出不来,我就什么事都没办法做。我统帅南方军政的先旨,是为了让冰辞能够不淌这个水。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违背这个先旨。”   蒋呈衍沉默须臾,手指握紧了听筒:“岩秋,你可有稳妥的计划?”   慕岩秋道:“计划是有的,但是,不保证稳妥。我先前同济南的日军交过手,比起我们的汉阳大铳,他们的火器装备太先进了。我只能从布阵上抢一点先机。目前来说,西北军在望,我的大部队一动都不能动。”   “我已经侦察过胶东的情况,日军四面合围把济南围得铁桶一般,城内的人插翅难飞。但是他们这个阵法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集中驻扎,不够灵活。我调集了两个擅长奇袭的兵团,一个团按班组分开,从四面奔袭日军驻兵。不跟他们正面冲突,只极尽骚扰之能事,让他们不厌其烦。这样一来,日军可能会有两个反应。一个是调出兵力来追击突袭军,如果是这个,那我手上另一个团从正北面进攻,引日军从其他三面调集人手过来抵御。到时候冰辞可从西南面丘陵地带突围。”   蒋呈衍静静听着,并不评价一词,只问:“另一个可能?”   慕岩秋继续道:“另一个可能,是奇袭惹恼了日军,他们会不顾一切疯狂攻城,抢在援军到来前屠城。如果是这样,就会比较麻烦一点,到时候我只能集中两团仍从北面冲进去,只望拖延一点时间,能把冰辞换出来而已。”   蒋呈衍明白慕岩秋的潜词,是要用命换命,沉吟一下道:“岩秋,其实你不必亲自前往,派旗下副帅即可。”   慕岩秋苦笑:“我若不往,又怎放心他们会尽心尽力?况且我带这两个团,犹如敢死队,是以不惜性命为代价的。我难道能跟军士们说,我只是为了救冰辞吗?在他们看来,何以会有那一个天命贵胄,当得起这许多人以命换他一个?蒋兄,我必得为这次奔袭济南想一个至高无上的名义,必得要上升到民族的高度,才能让这些人以身酬城而毫无怨言,反而觉得无上光荣。可是蒋兄,我的心里,对他们是愧疚至极的。只愿我用命作陪,以死谢罪。”   蒋呈衍沉默甚久。电话里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对方极度压抑的气息,在听筒里呼呼作响,如同惊骇滔天的狂风回旋在那电话线里头。蒋呈衍痛心不已,嘶哑道:“岩秋,我亦后悔没有早做打算。但凡我有更多一点能耐,我又怎么忍心陷你于这样的死地?”   慕岩秋却如释重负,好像那些话说出口,也把心里最难捱的苦都消散去了,只淡淡一笑道:“蒋兄不必自责,我当然希望我最终还能活着,因为若是我死了,冰辞就得卷到这污糟泥潭里来。对我来说不论生死,都是我的幸运。”   生命于慕岩秋是什么?生或者死,一步一步,全都是慕冰辞。   蒋呈衍于那一刻,突然对慕岩秋也生出了一股艳羡。像慕岩秋这样能够纯粹地为一个人生死,的确是千秋万幸。换了是他,他能吗? 第52章 Chapter (52)   谭沣来到上海,连续开了两天的会。上海市政各部就大上海计划的实际实施作了详细的汇报,把一些模棱两可的地方也都拍了板。到了第二天晚上,蒋呈衍在外白渡桥北堍礼查饭店包厢开席招待谭沣,请谭沣详谈电话里提到的事。谭沣欣然赴约。   谭沣此行带了十二名卫兵,都留在礼查饭店楼下孔雀厅。只有两名贴身亲卫跟着谭沣上楼。蒋呈衍这边另行安排了四名太保在包厢外头守着,安全的防范已经足够了。谭沣对此甚为满意,把自己的守卫也留在门外,进门脱了呢绒大衣,让蒋呈衍请入上座。   谭沣落座,拍了拍自己身边位置示意蒋呈衍坐下:“呈衍太客气了。便餐即可,何必这么大的排场。”   蒋呈衍淡淡一笑:“招呼一国政府主席,怎么样的排场都不为过。”   谭沣与他闲扯了几句,蒋呈衍道:“谭主席电话里所说那个兴华同盟会,究竟是怎么回事?”   谭沣点了点头道:“我也是最近得到的密信。这个同盟会,据说先开始奉行的也是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最近又引入了苏联的一些思想,要建立共产主义新社会。同盟会的第一个组织中心就在上海,前身是由几名文人发起成立的一个读书会性质的社团。呈衍在上海这么多年,早期也是从事社团活动的,不知道对这个组织,是否有了解?”   蒋呈衍道:“若是道上行商的组织,我肯定都了解。但若是文人读书结社之类的那些,我倒不敢说个个都有耳闻。可如果这个同盟会短短十来年已发展到与国际社会接头的程度,必然不会是无名之辈,为何从前一直淡出在公众眼帘之外?这于逻辑上说不过去。”   谭沣点头道:“确实如此。同盟会行事万分谨慎,据说入会要经过严格的删选,只有经得住意志考验的人方可加入。先前上海也有过几次工人罢工,领头人正是这个社团的领袖人物。罢工虽说是针对洋人政府,却足以说明这个组织的策动力很强大。这样的组织,必得趁其尚在萌芽阶段,逐一将其肃清铲除。否则将来必成大患。”   将呈衍如何不明白谭沣此来之意,既然同盟会组织中心设在上海,谭沣无不是想借用他上海黑道的势力,为南京政府清扫同盟会行清道夫之职。   蒋呈衍道:“谭主席思虑深远,同盟会是非除不可。按您所言,西北军杨远便就是受了同盟会蛊惑,才不愿臣服于南京?若是这样,同盟会也是想把西北军纳入羽翼下,做他们夺取政权的利器。依我拙见,当前西北军非取不可,这件事反而是要放在肃清同盟会社团中心之前的。”   这主张显与谭沣意见不合,谭沣面色冷然,两手放在膝腿上,动作上已露了疏离的意思:“你这个话,怎么理解?”   将呈衍道:“如谭主席所说,同盟会扎根于全国各地,星罗遍布。其战略方针,必定是要逐个吞噬各地政权,起网之时一呼百应。整个国度都是同盟会的了。要完全肃清他们的组织,一来是需要过长的时间。二来,因同盟会密布灵活,一个地区被端,能够随时转移至另一处,在空间上占据主动权,这也为清扫加大了难度。眼下南京政府为统一全国,收编大小军阀而在国内混战,同盟会正是利用这个时机壮大力量。如我们不在当前速战速决,尽快解决各军政之乱,则时间和空间上都在给同盟会提供便利之机。他们再拉拢如西北军这样的势力,那么谭主席既没有达成统一大业,又为将来国内再次分裂埋下了隐患。所以当务之急,就是要先统一,再清扫。”   谭沣自从入驻南京政府,对他人的相左意见就很是排斥。素来蒋呈衍与他汇报工作,总是垂询姿态,却极少用这样指点江山的语气同他说话。谭沣心有不悦,脸面上有些绷不住,追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先统一,再清扫?”   蒋呈衍抬手腕看了看表:“统一西北军,上策自然是争取投诚,下策便是武力臣服。对同盟会,也是同样的手段。且看同盟会结社先旨是什么,而我们统一民族的目的又是什么,若两者能求同存异,那么还是有谈判可能的。——我知道谭主席不一定赞同我的话,不过,谭主席为国事操劳过甚,今后还是卸下重任,享享后福吧。”   蒋呈衍说到这里,门外有一名传菜侍者推门进来,小推车上搁着菜碟子,推到桌边来一样一样上菜。直到第二层菜碟子取完,侍者忽然直起腰转身过来,一把□□直指谭沣。   谭沣愣了一下,随即大惊,撑着桌面站起来怒喝:“大胆!你们想干什么!”   蒋呈衍气定神闲地拨了拨手腕表链:“谭主席不必惊恼,你能用什么样的手法取南京政权,我也能用同样的方式请你下台。谭主席嫡系有两广的军队做支撑,便不把我的集团军当人看。你为保存自身实力,用我的人去踏平中华河山,对你来说最好的结果是除你的集团外,其他势力都残杀损耗,从此国内势力以你独大。谭主席戴着三民主义的帽子,行的却是封建□□的霸王事。我若为了你的龌龊心思枉自葬送慕氏集团军,于心不安于理不容。所以,只好委屈谭主席了。”   谭沣震怒,不顾枪口指着脑袋,抢过桌上玻璃杯狠掷在地上,妄图吸引门外军卫进来营救。继而大声质问:“你是什么时候布置的这个局?你事先并不知道我要来上海!”   蒋呈衍冷冷一笑:“你的军卫都已经被解决了。谭主席,这世上很难有什么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只要价钱给到位。很快原北平财政司长蒋呈帛先生就会入主南京,成为国民政府的新主席。我大哥为了这一天也已蛰伏筹谋好多年,这统一大业的功绩,就由他来做一个收尾罢了。”   一时间谭沣惊怒恐惧各色的情绪都全了,脚下狼狈后退连连摆手:“你不要杀我!你不就是想我出兵支援山东吗?我立即派兵!”   蒋呈衍缓缓起身,从侍者手中接过枪,面色冷峻点中谭沣:“我以为谭主席惜军如命,原来不是。你现在愿意支援山东,晚了。”   手指熟练配合扣下扳机。洞穿之声响彻饭店包厢。   十日后,从北平政府下野的蒋呈帛自日本归国。   济南。   从十几天前开始,驻守济南的日军受到了全方位的侵袭骚扰。对方并不是什么庞然大军,而是像蛰伏在山林里神出鬼没的野兽,在某一段驻地外忽然出现,冷不丁地放枪扔炸弹。通常是值守的卫兵来不及反应就被射翻了,等到驻地里的人察觉,整顿好了追出来,对方早已不见踪影。日军大为头疼,称该种奇袭路线为“蝇虫战术”,嗡嗡嗡令人心烦意乱。   “蝇虫”虽然每次破坏程度都不大,但是一天几十次突袭,每日杀灭值守军卫二三十人,次数多了也是不小的损耗。且近期连续降雪,越是恶劣天气蝇虫越是活跃,雨雪又能掩盖痕迹。曾有彪悍的驻地营愤而追击,进入丛林后被直接端了。   第六师团总指挥福田彦助震怒,立即从内城军卫中抽调人手,到外城沿线机动巡防,一旦发现偷袭者即刻扑杀。   与此同时,慕冰辞在内城所作准备停当,抱了必死的决心,欲与第六师团一战。因城内外无法通信,慕冰辞并不知晓慕岩秋的计划,只是凭直觉觉察到有人在不停地滋扰驻城日军。慕冰辞敏锐判断到,外城那批人的刺探手段来看,人数应该不多,不足以攻入内城。如果要突破日军的铁甲防线,在枪械处于劣势情况下,必得要至少三倍于守城驻军的人数,才可能用尸体铺一条进城的路。没有哪个军团会傻到做这样划不来的买卖,所以城外那些人,应该只是想给内城突围打掩护。想要活着出去,必须得靠自己。   慕冰辞与顾绍庭商定,派人给贺东成送信求降,要求第六师团统帅福田彦助三日后亲自到老东门齐川门受降,并承诺不杀降虏。福田彦助受了外城滋扰,也无心再玩猫捉耗子游戏,欣然应允,只想先拿下内城,后灭外敌。便在约定期限来到齐川门,并带足一个步兵旅团前来受降。   日军第六师团即便是在同为常备军的甲种师团中也极为臭名昭著,只因该师团过于嗜杀。福田彦助带这么多人进城受降,就是打着杀降的阴狠主意。对济南围而不攻两个多月,这样的耐心,等的不过欣赏是守军惊惶失措俯首跪地求饶,丧尽尊严的可怜样,以及最后以为能逃过生天却突遭残杀的绝望样。福田彦助所上瘾的,即是这样的变态心理满足。   东川门城门在礼炮声中缓缓洞开。福田彦助坐在军车上驱入门内。却在经过城门下时,城楼上忽然扔下十几只榴弹,继而两侧角楼上炮火大作,对城门猛轰不止。福田彦助震怒,立即在军卫掩护下跳车退出城外,喝令步旅团还击,并调集铁甲车攻城。   几乎同时,外城军卫来报,铁甲车联队突然遭到袭击,士官尚来不及启动铁甲车,就被炸了个措手不及。多辆铁甲车遭到破坏损毁,联队死伤过半。   另有北门及东北面驻军来报,同时受到突袭。福田当即下令西门及南门驻军调集前往东北面支援。   此时慕冰辞正埋伏在南门,城内仅剩的枪械弹药及几门大炮都押在了这处。角楼内大炮对准南城门,等待时机突围。   隆冬深雪,蛰伏在城墙内的军士们身披厚厚一层雪被,如同雕像与城砖碉堡化为一体。   慕阳把自己身上并不厚的披风解下,给慕冰辞拂去头发上雪层,伸手给他盖上披风。   慕冰辞回头看了他一眼,伸手挡了一下,竟然少见地对他笑了笑:“你自己留着吧。我还成。”而后他忽然在慕阳肩上拍了拍,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软,“这次要是能出去,我就给你娶个媳妇。要是不幸得留在这里,你要骂我也成,反正,我也听不到了。”   慕阳眼睛有一点红,不顾慕冰辞反对,执意把披风裹在他身上,抱怨道:“跟到你这种少爷,还有什么好歌颂的吗?你又任性又泼辣,哪天不惹事,浑身都不痛快。跟着你,给你擦屁股还来不及。要是还有下世人生,我可不想再碰见你。”   慕冰辞无语地望着他,俄而深深一笑:“好。咱们后会无期。”   慕阳忽然就跟一受了委屈的孩童似的,扁着嘴哭了。狼狈地别过头,忽然听到远远礼炮声响起,而后便有炮火声大作,警觉道:“是东门!”   所有人精神一振。   再过得一刻,城外传来骚动声,探子来报,日军开始向东北面集结,调走了一批人。   慕冰辞于风雪中立于城楼上,下令往南门突围。   角楼上顷刻间炮火齐轰,冲城下藩篱外把守的日军猛烈开火,守军不防城内浙军蛰伏在此,毫无察觉地就被轰开了一个缺口。慕冰辞等人立即冲下城关直入深林,依靠丘陵地带寻找藏匿场所。   包围圈防线上的日军很快反应过来,西门和西南门的守军立即纠集支援,来的都是常规步兵旅军。也就是在这南面丘陵地带,骑兵连和炮兵连皆有行动受限的劣势,只能依靠步兵跋涉追击。深山厚雪,慕冰辞等人占据了方才那一刻的时间差优势,把追兵甩在身后,率先攀爬上了制高点,远远地还击。   正在东门外城指挥作战的福田彦助得到慕冰辞突围的消息,暴怒狂躁之下抽刀连砍三名军卫,嘶吼狂叫地指挥战车联队火速开往南门,要求务必歼灭所有敌军,否则战车联队集体自戮以谢罪。   慕岩秋率奇袭队灵活作战,只是东北部多平原而少丘壑,不容易藏身隐匿,只能在原野丛林里不断转换阵地。东面突袭引得日军大批涌过来支援,慕岩秋打算与之对抗一个小时,若还没有内城突围的消息传来,则将直入城内与敌同归于尽。   如此一个小时之后,从两面围拢来的日军忽然变少了,远远地望见巨型铁甲车炮筒冲天,正往城内开去。刺探来报,日军忽然下令追击南门。慕岩秋得知大喜,猜得是慕冰辞突围成功,只要进入南面山区,再转入江苏境内,很大程度上就是安全了。   于是下令两团分散的奇袭队立即集结,继续冲击东门,拖住日军脚程。福田彦助眼见两头不保,已知南面不能成事,躁怒之下严令战车返回东门,对偷袭之人展开全面反剿。   慕冰辞爬上一座雪山侧峰时,济南城东一带炮火连击,那穿云裂石的轰炸声直入云巅,震得脚下雪山似乎都在簌簌颤动。而火烧云浪如凌霄冲天,把那阴沉降雪的浓厚云层都烧开了一个洞。   济南的皑皑雪花,千山万壑,也都烧成了火焰颜色。 第53章 Chapter (53)   转眼隔年。原北平财政司长蒋呈帛在六朝古都金陵城宣布就职国民政府主席。同时任命上海特别市市长蒋呈衍为全国海陆空军总司令。南方七省集团军则更换了主帅,由原统帅慕丞山亲子慕冰辞接任统帅之职。   关于南方集团军的大局,蒋呈帛一开始并不同意慕冰辞任职。他在电话里对蒋呈衍道:“你别因为跟他那些违背人伦的关系,就硬要把他往天上捧。济南是在他手里丢的,对此两广的集团军都有意见,他们甚至要求处置姓慕的小子。你又何必为了他拂逆其他军政势力的意见?”   蒋呈衍冷笑:“大哥似乎忘了,您今天能入主南京,还都是仰赖了南方慕氏的功劳。怎么如今大权到手,您就急于过河拆桥了?您别忘了,南方慕氏既然肯为政府整编,自然也能呼吁独立,仍旧回归旧军阀形制。大哥别不信,至少在目前,慕氏在南方军政的呼声,肯定胜过你我。”   蒋呈帛亦大怒:“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就为了那点子皮肉关系,你我兄弟手足之情,还不如一个外人!”   蒋呈衍痛失慕岩秋这一领军人,胸口气闷,对蒋呈帛如此行径更为不满:“大哥,你我是兄弟手足之情,这一点不会变。但我这辈子对慕冰辞的情分,并非只是皮肉关系,更是其他任何一种关系不可比拟。冰辞他有军事天赋,可他不像你我,他不懂政治,未见人性丑陋险恶。正如你曾经所言,我既挑弄了他,自然就会尽我一切力量守护于他。我固然宁愿他不沾军政事,可如今的他,既生了把持军政的心,我也自然尽我所能扶持于他。若大哥觉得他不能挑集团军的大梁,那我亦不愿入政,什么劳什子海陆空军总司令,我也不稀罕。我就在上海做我的土皇帝便知足了。”   话已至此,蒋呈衍不愿多言,直接挂了电话。气得蒋呈帛摔了电话,大骂荒唐。然而真没有蒋呈衍在财政军力上调度,他又没有那十足的底气。不得已,只得召集幕僚,想法子为慕冰辞筹上位。   蒋呈衍撂了电话,在书房里平复了一下情绪,转身走到慕冰辞曾经住过的客房里去。   慕冰辞穿了一身绸子睡衣,正窝在沙发里看书。见了蒋呈衍进来,把书放在茶几上,从沙发里半坐起来,冲蒋呈衍淡淡一笑:“蒋呈衍,你还是那么忙。”   蒋呈衍站在沙发前看了他一会,笑着在下首坐了,轻叹道:“怠慢了贵客,是我不对。刚才正与我大哥,说你的事情。”   慕冰辞问:“那蒋大哥怎么说?让我统帅南方集团军的想法,他可同意?”   蒋呈衍道:“自然是同意的。南方集团军,原本就是你父亲麾下的军队,只是现在随新政府改了制,这个任命统帅的程序也就不一样了。在旧制的时候,只要你愿意,又哪里需要去征求他人许可?你现在是出于对新政府的尊重,才依照程序作出申请,大哥当然也会给你应有的尊重。”   慕冰辞笑道:“也许是你又向蒋大哥有什么积极进言,事情才如此顺利。蒋呈衍,谢谢你。”   这话却惹来蒋呈衍苦笑:“冰辞,你我之间,只剩下这句谢谢了吗?”   慕冰辞愣了一下。   蒋呈衍笑得牵强落寞:“自从前年年底一别,去年至今整整一年多,我就是在徽州见了你一面。你从山东回到浙江,又处理了好些琐事,近日到上海来,也是为了南方军权的事才来找我。冰辞,想不到你当真如此绝情,说了不再纠缠,便与我泾渭分明到这个地步。想不到我蒋呈衍,是注定要为你牵肠挂肚一世,竟连半分施舍抚慰都求不来了。”   其实慕冰辞并非对蒋呈衍绝情,只是因这一年多经历太多事,全然没有那份情炽暧昧的心思罢了。眼下蒋呈衍说了这话,才叫慕冰辞恍然忡怔,想起他与蒋呈衍第一次旖旎缠绵,便是在此处。且还是他先对蒋呈衍起了云树之思,逼得蒋呈衍对他俯首系颈。   顿时便对蒋呈衍起了愧欠意思,有些尴尬道:“对不起,我没有与你泾渭分明的意思。这不是,你我还有见面的时机吗?”   蒋呈衍定定瞧了他一会,叹道:“冰辞,这一年多来,你变了许多。若是换了以前,我埋怨你对我不上心,你肯定要同我扯一堆的说辞。现在的你这样礼貌,我虽心喜你是长大了,可我也难过,你再不那样同我亲密,所以才把对别人那套生疏客气,也都用到我身上来了。”   蒋呈衍向来能言会道,只要他愿意,他能说出比这更肉麻的话来。慕冰辞许久没与他嘴上过招,倒真不是他的对手了,见他又说得这么可怜,有心给他一点补偿,问道:“那,我该怎么做,你才高兴?”   这话却把蒋呈衍逗笑了。他伸了一手去碰了碰慕冰辞的脸,压低了声音道:“你愿意亲我一下吗?”   慕冰辞起身站在蒋呈衍面前,低头默默看着他。蒋呈衍同时也仰头与他对望,手指握住慕冰辞手腕,抓着他的手靠在嘴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慕冰辞长腿一跨坐在蒋呈衍腿上,手臂撑住沙发背,凑得近却不触碰,只静静看着蒋呈衍。   人非圣贤,皆有七情六欲。情之所至,如非要究一个原因,不过是眼前此人正合了心头所好,万分贴切,旁人都不能替代。譬如慕冰辞于蒋呈衍而言,他只需要在他面前,就这么面对着,什么都不需要做,那暗涌情潮自己就能风生水起,叫人连脉搏节奏都变了样。   慕冰辞低头衔住蒋呈衍的嘴唇,舌尖分开唇齿,碰着蒋呈衍闯进来的舌头,湿漉漉翻搅深吻。慕冰辞的主动是蒋呈衍最吃不消的,更何况苦忍这一年多的绮念,一碰了慕冰辞,就干柴烈火狂烧起来。蒋呈衍手臂从慕冰辞腰间搂住,手掌伸入睡衣底下,挨着那温热的皮肤重重抚摩,时不时扣紧的手指像要就这样掐入慕冰辞血肉里,渴慕难耐地将这诱人肉体吸食干净。   慕冰辞低喘着放开蒋呈衍嘴唇,头低下去往他颈脖子里又吻又啃,手指略显粗暴地扯开蒋呈衍衬衣扣子,将他一片紧实劲硕的胸膛袒露出来。慕冰辞弓下腰噙住他一边乳首,舌尖轻挑慢捻,极尽挑逗能事。   蒋呈衍轻易地就被他挑得热血上头,下身硬梆梆挺立起来,顶着慕冰辞腿根处。他手掌扶着慕冰辞后脑,并不急于进入身体律动的正题,反而仰起头尽情享受慕冰辞带给他的甜情蜜意。蒋呈衍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喘息嘶哑地叫了他一声:“冰辞。”   慕冰辞原本动作近似疯狂,蒋呈衍这一声低喘,他却忽然停下了动作,只埋头于蒋呈衍胸口,一动也不动。蒋呈衍正被他撩得情热难耐,见他行径奇怪,立即警觉起来。手指轻轻捏住他下巴,将他脸抬起来:“冰辞,怎么了?”   慕冰辞双目微闭,脸上却是隐忍痛苦神色,看得蒋呈衍心里一紧,以为他不愿与他行事,赶紧贴身搂住了他身体,把那激越如雷动的心跳平复下去,叹道:“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不会逼迫你,你怎么这么傻——”   慕冰辞却忽然截住他话语,两手抬起来紧紧抱住蒋呈衍脖子,在他耳边哽着声音道:“蒋呈衍,我只有你了。”   蒋呈衍便知道了。慕冰辞是因为慕岩秋难过,就如同早前那个女学生一般,如同慕沁雪一般,慕岩秋也成了他心里过不去的坎。   于生命的本质而言,开始一段关系是偶然,结束一段关系是必然。若不需要去佐以任何情感,生命未免枯燥乏陈。而过于浓烈的情感,则会酿就世间情深莫逆,或肝肠寸断。   蒋呈衍默然抱着他,手掌在他肩背上安抚地轻拍:“别怕冰辞,我总在你一转身就能看到的地方,一直都在。”   慕冰辞不语。两人就这样紧紧抱着,在这无人打扰的幽静空间里,彼此拥有,心无所碍。对慕冰辞而言,蒋呈衍的温柔和拥抱似乎能给他勇气,去面对生命的残酷,和自己的无能为力。似乎蒋呈衍在,即便原本所拥有的一切正在坍塌残缺,即便是用痛苦累砌强大,也能被他紧握着手,慢慢淌过一切险川恶滩。   夜色渐深,二月底冬褪春浅,正还在上元节,屋外焰火璀璨。到处都是夜不眠的人,隔着夜空传递情愫。   慕冰辞情绪平复了不少,坐在沙发里握着蒋呈衍递来的热饮,手指在杯口轻轻地磨蹭,缓缓开口道:“蒋呈衍,你说慕岩秋他,为什么要回头来救我?常言不是说,男儿志在天下,他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取了南方的兵权,眼见就要立千秋万世的大业,怎么能为了一个,对他一点都不好的人放弃这一切?”   蒋呈衍长腿交叠靠坐在扶手上,默然望着慕冰辞苍白的脸,想起慕岩秋曾经一口一句冰辞冰辞。那至死不渝的感情若单论是兄弟手足之情,究竟是过于浓墨重彩了些。是否连慕冰辞自己都怀疑了,心底里隐隐觉得慕岩秋那份情衷重得无法承受,却只是在理智上不敢往另一方面去以为。   蒋呈衍无声一叹,只得道:“岩秋或许是感激你父亲知遇之恩,又承诺了你父亲,要好好地待你。君子一诺千金,他只是践言而已。”   慕冰辞道:“他毕竟自私,只想着自己要守信践诺。我又哪里要承他这命的恩情,令我愧疚不得安生。他成全身后名,我蒙他深恩不得还,一生欠他天大的债累,还不如,与济南城共亡了。”   蒋呈衍道:“情分这种东西,最是牵扯不清。自然也就分不出是非对错来。岩秋的事你心里难过,便想着他若不这样就好。可对他而言,却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冰辞,我虽然从人之常情上大致明白你的痛苦,却终究不是你,不能代替你感受这样的痛。我能说的,也只是与从前那些大致相同,你若想还岩秋一些什么,就好好地过往后的生活,把他那一份,也一同都活着。不要叫他失望。”   慕冰辞忡怔望着蒋呈衍,许久,才了然地点点头。“可惜我连他的尸身都找不回来,竟也不能让他回归故土。等到清明时,我回趟徽州去,给他落一个衣冠冢,把他的牌位请入慕氏宗祠。他既然入了慕氏族谱,就是真正的慕家人——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蒋呈衍走过来拿走了慕冰辞手中杯子:“岩秋认祖归宗的事,他最在意的还是你的认可。如今你肯承认他的身份,他必定欣慰满足。——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第54章 Chapter (54)   慕冰辞一个多月前来了上海,就在此等待南京政府的决议,也就不急着回浙江去,安心在蒋呈衍这里住下来。有蒋呈衍陪着,日子就不那样孤孑惶惑。一个人的时候,有时做着噩梦惊醒,亦只能沉浸在无边黑暗里,自己酸楚地咀嚼失亲之痛。   大概是无端分开了这一年时光,再这般聚首,两人朝夕相对更显珍惜,蒋呈衍推了不少应酬,脱身出来陪着慕冰辞,细腻过这一天一天平凡的日子。   鱼水欢情上,蒋呈衍自有渴慕需求,却因为慕冰辞寡淡消沉,也耐得住性情隐忍,只体贴细致地陪他散心解闷,并不过分逼迫。   时隔一个月,南京政府总算拟定任命书,授命慕冰辞为南方集团军统帅,并北平边防总司令。三月底,蒋呈帛专门派了上海到南京的政府专列,接蒋呈衍慕冰辞两人前往南京参加受任仪式。   离前往南京的日子还有几天,蒋呈衍陪慕冰辞去了趟三阳百货公司,说是要为他挑一套最帅气的西服。   三阳百货公司在上海国人开办的商场里最有声望,地位甚至超过了一些外商投资的洋行。而三阳正是蒋呈翰的产业。蒋呈翰痛失爱妻,自此精神变得有些恍惚,对自己那些过于纷杂的产业就不太上心了。蒋呈衍便把青帮杜乙衡提携上来,接管了蒋呈翰所有产业。蒋呈翰自己就留下了三阳百货和一处珠宝商行,把经营事业的精力留出来,细致周到地抚养幼女长大。   慕冰辞从更衣间里面出来,蒋呈衍正坐在沙发里,一个圆鼓鼓的女娃娃爬在他腿上,把手里的萨其马往蒋呈衍嘴里塞。蒋呈衍抱了女娃抬头,望着慕冰辞一笑:“你戴着领带过于严肃死板,还是立领带领结最能展现你的雅致风采,好看极了。”   慕冰辞却没听清蒋呈衍话语,只一眼看到那女娃娃转过脸来,那眉眼唇鼻,都沾着慕沁雪的影子,心里铿然一恸。竟是呆立在原地,只把手指死死扣住掌心,不知身在何处。   慕沁雪走的时候,这孩子才六七个月大,慕冰辞那时隔几天就要去看看她。后来突生变故,又搅进了军队的事,有意无意,便把这丫头在脑海里隔阂起来。   怕最怕就这么见了她,又勾了心底隐秘伤痛,不得解脱。   女娃娃却不怕生,从蒋呈衍腿上爬下来,迈着小腿跑到慕冰辞面前,把手里的糕点冲他扬起:“哥哥——吃饼饼。”   慕冰辞低头与她望着,眼眶一下子湿了,弯腰把孩子抱起来,忍泪笑道:“我不是哥哥,是舅舅。”   女娃便奶声奶气地问:“那舅舅,吃不吃饼饼?”   慕冰辞温柔地就着那小手咬一口糕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舅舅喜欢吃饼饼。”   抱着女娃走到沙发边上,跟蒋呈衍坐在一起。“蒋呈衍,你是特地带我来看囡囡的吗?”   蒋呈衍伸手给他整了整领结,柔声道:“冰辞,虽然生命的残酷在于不断失去,可生命的温柔,也在于接续传承。总有新的生息在残垣枯藤里冒头,最美好莫过于淬火如故的憧憬。此身可灭,而心志不毁。”   慕冰辞讷讷不言。   商场里间或有营业员迎宾的声音,过得不久,又有三三俩俩女童清脆的笑声。慕冰辞耐心地陪着女娃玩起幼稚游戏来。   又过得一个钟头,蒋呈翰来了。说是要带女娃去钢琴老师那里,跟慕冰辞寒暄了几句,就带着女娃离开了。   蒋呈衍轻轻搂了慕冰辞后腰,低语道:“我们也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慕冰辞心情好转很多,淡淡一笑:“你又有什么花花肠子?是要给我什么惊喜吗?我先说好,不是惊喜的话,我可不稀罕。”   这一句,才像是从前的情投无猜,温软甜蜜。   蒋呈衍吩咐营业员把衣服包起来,交给身后陆潮生,搂着慕冰辞往楼下走。走到电梯门口,正碰到电梯里出来几个人,其中一男一女,同时跟蒋呈衍打招呼。   “蒋市长。”   一个是凤时来,一个是汪可薇。两人各自携伴而来,碰巧都撞在了一处。人情场面上,蒋呈衍免不了都要回应几句。汪可薇常日跟蒋呈衍共事,见面机会多,此时并不赘言,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凤时来似乎脸色不太好看,见蒋呈衍跟慕冰辞一道,也并不怎么避忌旁人侧目,勉强露了一笑道:“我以为蒋市长忙于公务,天天都想着怎么给市民谋福利。却没想到蒋市长的忙,竟是忙着陪人逛街。”   凤时来语出讥嘲,一个是向来这般脾气,一个大概是身体病了心情也不舒爽,对蒋呈衍,分明也有几分怨怼。蒋呈衍却不同他计较,好脾气道:“你怎么脸色不好,是生了病吗?又怎么不好好休息?”   凤时来道:“你来问我病不病的,有什么意思吗?谁又缺你这份问候了?”   蒋呈衍听他这口气,知他心情不爽快,也不与他计较,只说:“既然病了,还是要好好休养。人生风华得失,全赖一个身体。身体不好,什么都没有意思。”   正说着,慕冰辞却忽然不耐烦,用力一甩把蒋呈衍抓着他的手挣开,自己一头扎进了电梯,使劲地戳控制按钮。蒋呈衍眼见如此,只同凤时来颔首道别:“你自己保重。少陪。”   追到电梯门上,吃了一鼻子闭门灰,眼睁睁看得那电梯从镂空铁网里滑下去了。无奈只好转头往楼梯跑,嗵嗵地一通快跑,抢在慕冰辞出电梯时截住他:“冰辞,好好地你怎么又生气了?”   好好地,又。慕冰辞一听这两个词,更是无名火冒得三丈高,绕过蒋呈衍就往门外快步走。陆潮生赶紧先去门口把车门打开,慕冰辞却直冲冲走过去完全不理会他。   蒋呈衍不得已一把拽住他,连拖带抱塞进了车里。陆潮生赶紧跳上车驾了车就走。   对慕冰辞这脾气,蒋呈衍一半头疼一半欢喜。头疼自然是因为冤枉,这不过同别人打声招呼,都能引发这矛盾来。欢喜却是慕冰辞对他这样,似乎从前的亲密时光倒回,分明是因为慕冰辞心里还在乎他。   便哄了慕冰辞道:“冰辞,你别生气,我这不是难得跟熟人撞到了,聊几句关切话吗?这只是场面上过得去而已。”   慕冰辞气恼道:“熟人?你跟他们还真是够熟的。你做什么场面上过得去?你两个大小老婆齐聚一堂,你就应该躬身贴地与他们见大礼吧!”   慕冰辞并没见过汪可薇,然而先前报纸上那张照片太招摇,他只一眼便认出了方才那女子便是与蒋呈衍贴身热舞的那一个。至于凤时来就更不用说了,什么病不病的打哑谜,慕冰辞心里分明猜忌起自己不在这一年多,蒋呈衍该是又与他死灰复燃,缠绵得多热络。   吃醋这种事原本是毫无道理的。慕冰辞只误会蒋呈衍背转过他就去跟别人奸脔情热,却没想过分明是自己不要蒋呈衍了,还不允许他去跟别人好。这也就是仗着蒋呈衍对他包容忍耐,无理取闹罢了。   蒋呈衍吃了这无故诬蔑一脸黑线:“什么大小老婆?你这话大大不妥。且不说凤时来也就算了,我与汪小姐同事关系,真要传到外面,可是对她极为不尊重。你心里不爽快,打我两下出出气,嘴上不能这样乱说。”   这一解释,慕冰辞更知那女子便是汪可薇,想着原来蒋呈衍还说什么不会看上别人,原来趁他不在与她暗度陈仓了,气得冒青烟,再也顾不得陆潮生正在前头开车:“我有什么可不爽快的?你享尽齐人福,我还该为你放鞭炮庆祝呢!说什么对汪小姐不尊重,你都能为她的声誉无故挨打,这里面的关系,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吗?你只管去和他们举案齐眉,我绝不掺和进来坏你好事!”   说着把车门狠狠一拽,对陆潮生怒道:“停车!”   陆潮生怕他一怒之下跳车,赶紧地踩了刹车。慕冰辞正要开门,被蒋呈衍从身后抱住,用力拽离了车门把手,反剪着手压在座椅角落里。   蒋呈衍关照一声:“不许停。去福熙路别墅!”就这么堵着慕冰辞身子,狠狠地吻住了他。   慕冰辞“唔唔”闷哼挣扎,想把蒋呈衍从身上蹬下去,却连脚都让蒋呈衍缠住,完全动弹不得。整个人被压倒在后座椅子上,才猛然想起前面还有个开车的陆潮生。顿时尴尬羞愤,愈加激烈挣扎不休。毕竟有过军旅历练,慕冰辞身上力量比早前要强大很多。且他一旦发起脾气来,完全就是蛮牛状态,蒋呈衍几乎就压他不住,反而拉扯间领带都被扯散了。   蒋呈衍索性一把抽下领带,死劲将他两手交错牢牢捆扎起来。一边舔吻他耳垂,在慕冰辞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再闹,我可来真的了。”   恰好车子忽然停了,陆潮生没有起伏的声音道:“三爷,到了。”又跳下车帮蒋呈衍开了门。   蒋呈衍又拖又拽又抱地把慕冰辞从车里弄出来,拦腰甩肩上直接扛进屋去了。进了门直奔楼上向阳主居室,将个疯狂挣扎的慕冰辞狠狠扔到床上。   “你这没良心的坏东西,从来都只知道由着性子来,不去想一想别人的心情。凡事只要你想做了,就不顾前因,也不计后果。你心血来潮,既来挑我,碰了些事,就抛弃我;不商量一句,就跑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你作弄得我团团转,为你高兴,为你失落,为你担惊受怕。你知不知道,我真想造一座城池那么大的笼子,把你关起来关一辈子,省得我这颗心,时时被你激得七上八下。” 第55章 Chapter (55)   慕冰辞被蒋呈衍这一通折腾,心里恨得出血。直到出发前往南京为止,都不肯再理会蒋呈衍。只是南京的蒋呈帛却不知道两人龃龉,派来的专车,安排好了特定的车厢,慕冰辞到了火车上,就不得不与蒋呈衍面对了。   特列的车厢装饰得极为豪华,座椅间不仅宽敞,地板上还铺了厚厚的织绒地毯,更陈列有书柜,像足了一间可移动的小型别墅,不过是把卧室和书房融合在了一起。   慕冰辞既不肯睬蒋呈衍,自然也不肯同他坐对面的椅子。自己找了个角落,只管拿了本书翻阅起来。蒋呈衍倒也安份,从火车开动就一直坐在进门第一张座椅上,完全不来打扰他。慕冰辞心不在焉地翻了一会书,压根都没看进去,心里烦躁不已。   车窗外正在下雨,一片旷阔的农田和绿林,正透出初春的新绿。慕冰辞扭头望了一会儿,不忿地看看后面,蒋呈衍一点动静都没有,完全没有要过来攀谈的意思,忽然噌地站起来朝后走。   走到门口一看,蒋呈衍坐在临窗的位置,头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慕冰辞登时觉得自己的架子端得没意思了,又下不来那个脸自己凑上去与他坐一起,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瞪着眼望住蒋呈衍。   蒋呈衍生得眉目绮丽,这时闭了眼睛,把那久居上位的锋利掩去,眼角微垂,使得这张脸看去更有种梨花带雨的阴柔美。不清楚他底细的人见了,真能把他当成个女子。   慕冰辞愣头八脑地胡乱想着,忽然瞧见蒋呈衍嘴角边露了一丝笑意,眼还没睁开,手就伸过来拽住了慕冰辞的手腕。“觉得你老公好看吗?”   多情的丹凤眼一睁开,万道情光射向了慕冰辞,蒋呈衍噙笑拉了慕冰辞坐下:“你偷看了我那么久,是不是要付点观赏费?”   慕冰辞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对蒋呈衍又气又恨,却觉得自己太过肤浅,轻易地被他给迷惑了。“你这不要脸的臭流氓,你再敢对我那样,我直接给你一枪!”   蒋呈衍把手在他后腰轻轻揉着,又同那次两人拌嘴一样做小伏低:“我错了。”   他这认错的态度总是十分端正,慕冰辞气不动:“你这混蛋,我哪天要是不喜欢你了,肯定一枪废了你,让你能耐!”   蒋呈衍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敲了敲门。陆潮生进来把一个托盘放在另一侧的餐桌上:“三爷,餐车送过来的茶点。”就如没看见慕冰辞正挨着蒋呈衍,退行两步转身出门。   蒋呈衍在身后道:“潮生,我与慕司令有机密要事商谈,除非特别紧要的事,否则别让人进来打扰。”   陆潮生顺手关门:“是。”   慕冰辞奇怪道:“你要与我商谈什么机密要事?”   蒋呈衍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压着慕冰辞后腰贴近自己,低头去吻住了他:“那日把你折腾得太狠,想必你没得什么乐趣。今日我便好好补偿你——”   冠冕堂皇地就在这被卫兵包围的车厢内,与慕冰辞行了那颠倒人伦的爱欲事。   列车到了南京,蒋呈帛的政府要员都来接车,便见得蒋呈衍携着那面红耳赤的南方军统帅一同下车。   授命仪式安排在了四月一号。仪式过后,慕冰辞又在南京逗留了一天,便匆匆赶回徽州去,赶在三天后清明正日,为慕岩秋衣冠落葬,神牌移至慕氏宗祠。   蒋呈衍则留在南京,与蒋呈帛谈了几天机要公事。临行前最后一晚,蒋呈帛特地安排了时间,单独与蒋呈衍吃了一顿饭。   晚饭安排在金陵春饭店,蒋呈衍见了第一道一品官燕盏,对蒋呈帛道:“大哥这排场,是宴请外交上宾的规格了。我怎么敢当?”   蒋呈帛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我兄弟说话,就不要摆那些官架子了。什么上宾不上宾的,以你对我现在事业襄助所作丰功伟绩,我只唯恐不能把天上的星辰摘下来酬谢你。难道还配不上吃这顿饭吗?”   蒋呈衍笑道:“大哥对现在这个政府班底,可还满意?”   蒋呈帛道:“满意自然谈不上十分满意,这套班底还有太多方面要去完善。不过相比先前的流水政府,目前的局势已经算是上上局了。我也没什么可挑剔,只尽心尽力把它经营好一途,鞠躬尽瘁而已。”   蒋呈衍道:“这样就好。只要大哥不像袁项城那样妄图称帝,这政府的担子,大哥必定是挑得起来的。”   蒋呈帛皱眉道:“你说这话,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狂热的野心家,而不是一个为国为民的革命者。我奉行的是先驱孙文的三民主义,当然是要建立民主之政府,立民主之制度,又怎能与袁大头那种□□分子相提并论!”   蒋呈衍微然一笑:“大哥的心志,待有实现那天,自然有天下人为你见证。我个人对此并不上心,大哥但谨记今日所言,便是苍生之福。不管如何,大哥得偿所愿,意气之风发,于家族而言,你已到了不可逾越的高度。实在是件值得庆贺的事。”   说着举了酒杯,与蒋呈帛轻轻一碰,仰头喝尽杯中酒。“有生之日,我只敬大哥这一杯。”   蒋呈帛听他说话奇奇怪怪,却也猜不透他是什么个想法,颇不是滋味地喝了那酒,感叹道:“可惜你二哥算是废了,财政方面的事,也指望不上他。他原本也不是有野心的人,我只是没想到他能为了一个女人,家族事业都不要了,自己放逐到这个地步。实在不是男儿之志!”   蒋呈衍默然少许,淡道:“在我看来,二哥只是不愿再为家族事业捆缚,想过些平淡生活,忠于自己内心所省。男儿之志,既然能囊括四海霸业,又怎么不能是方寸家堂?大哥自己是鸿鹄,就不必强求人人都该如你所是吧。”   蒋呈帛不悦,微愠道:“你哪来这许多歪理?我看你今天不是来庆贺我的,是来给我添堵的!这一晚上你尽说些怪腔怪调的言语,是不是心里在埋怨我给你的职衔不够光彩?”   蒋呈衍闻言笑着摇头:“大哥你真——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别人就都是什么样的人。你过于着紧自己的大事业,就以为我也是野心勃勃的司马昭。想来也是,大哥从不曾了解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只一门心思想着我的用处,哪里会真的有兴趣知道我在想什么。”   顿了顿,自己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才道:“其实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愚人罢了。什么苍生福泽,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哪里就想去做那救世主,去为别人谋什么万年福祉?似大哥你这般独好权谋,不过是把自己当了全知全能的神,把自己那一腔吞天的掌控欲,包裹在了与人谋福的外衣里头。”   这话说得太露骨,蒋呈帛骤然大怒,喝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混帐话!两杯酒,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了吧!”   蒋呈衍却似这番话已憋了许久,并不管他怒气上脸,仍自顾自说道:“我之所以愿意捧大哥上位,希望这世道终结,只是因为我不愿得见身边人一个个卷在乱世漩涡里,今日不知明日险阻,一个个因为莫名的牵扯丧掉性命。”   蒋呈帛眼见他越说越没边,竟是心志沦丧的言论,不由暗自心惊。如今政权初立,百废待兴,更何况国内战局尚未平定,又有列强盘踞为患,这革命的路程还远在天边。若蒋呈衍已起了退心,凭他一己之力,有生之年能见得攘平局势?   忧心一出,蒋呈帛立即收起了喝斥的气势,试探道:“你今天这些话,恐怕是实在憋不住了,才同我乱说一气。怎么,难道又是因为慕氏的小子?与他胡搅蛮缠这一阵,搅得你神智都不清了?”   蒋呈衍哂笑:“大哥又扯不相干的人做什么?我这番心思,是一早就有的,和冰辞没有半点关系。只不过我有了冰辞,人生便有了个盼头而已。大哥,你不必担忧我会在治国大事上给你撂难题,我不是三岁孩童,大小轻重我还分得清楚。今日在此,我只想同大哥,做一个君子约定。”   蒋呈帛道:“什么君子约定?”   蒋呈衍道:“大哥该知道,国事更迭,永没有止境的那一天。今天可面临同盟会分裂□□,明天又会有列强蚕食侵占,后天又可有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你我一生短暂可穷,这国事政权却轮圜不衰。因此,我可再许你十年,助你十年。十年之后无论这家国是怎样的境况,我都不再过问。这十年内我依然为你手中刀刃,匡扶你治理内政。请大哥答应我,期限一到,任何刑枷桎梏不予我牵绊。”   蒋呈帛料不想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久久不能应答。只拿眼睛定定然瞧着他,蒋呈衍面上松爽平静,完全没有以退为进的相逼。蒋呈帛愣了半晌才道:“你既不醉心权势,想必是另有余他令你痴心之事。十年之后,你倒是想怎么过?”   蒋呈衍轻笑:“我自然是与我所爱,慢看世间风景。生命短暂,我许大哥半生,当不辜负你养育之恩。许我自己半生,亦不辜负我自由心志。这样对我来说,就是十足幸运。蒋家一贯奉行的,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式作风。但我今天跟你说这些,完全是出于对大哥的敬重,却不受家风压制。还请大哥体谅。”   蒋呈帛说不出话来。手指慢慢握紧了酒杯,望着蒋呈衍极为缓慢地点了点头:“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你且把你眼前这十年的事做好。”   清明正日,徽州应景落雨。   慕家老宅人头攒动,又因为落雨,各色的伞面流动碰擦,挨挨挤挤撞在一起。慕冰辞端端正正跪在祠堂楼下的青石地上,手里执一把香,等待牌楼下方的丧仪班子,把仪式做完。   同两年前慕岩秋祭祖一般,族长写了一份长长的卷宗,硬给慕岩秋编了一套显赫生平。对慕冰辞来说,慕岩秋的一生是如此平凡。他只不过是他的仆从,他的保镖,他的——大哥。其实他压根都想不明白慕岩秋是犯了什么傻,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忠心不二呢?竟然连命都可以不要。   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吗?   慕岩秋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   慕冰辞淋着雨浑身湿透了,却仿佛没有知觉,只是人偶一般地,当挂在牌楼下方的横木当地一声撞响了铜钟,便弯腰伏地深深一拜。   忽然人群外头一阵骚乱,只听得一个含哭悲切的女声拔尖了嗓子大喊:“我们家岩秋呢?是我们家岩秋回来了吗?”   而后就有一个蓬头乱发的妇人,拨开人群冲进天井,扑上来拖住慕冰辞大喊:“岩秋!岩秋你回来了!” 第56章 Chapter (56)   慕冰辞抬头看清那蓬发垢面的妇人,正是孙一萍。她身上衣物散发出难闻气味,该是许久没换了。扑上来抓住了慕冰辞,一叠声地叫“岩秋”,待慕冰辞转过脸来,忽然抬手就往他脸上拍了一巴掌,疯了似地哭号:“你不是岩秋!岩秋被你害死了!是你害死了岩秋!”   两手胡乱挥舞拍打,打到身上跟灌了铅的铁棍似的。慕冰辞不妨挨了她一下,正好被她打在耳朵边上,顿时耳鸣不止,几乎是眼前一黑。继而身上又挨了好几下,孙一萍整个人扑上来对他狂打乱踢。   族长和慕阳同时喝斥族亲和军卫上来保护慕冰辞,很快孙一萍就被人两边架住,反剪住手臂压在了地上。慕岩秋已经过世,对孙一萍来说,能令她抬高身份的仰仗已经没有了,族亲和军卫便都不再当她一回事,打算直接拎出去了事。   慕冰辞跪在地上没动,回头对族长道:“仪式还没办完,先把孙夫人请回去,谁都不要为难她。”而后吩咐丧仪班子,“继续。”   耐心而有序地把仪式做完。最后慕冰辞登上牌楼,把慕岩秋的牌位安放在神台上,起身默然看了许久,低声道:“慕岩秋,我走了。我会让族里照顾好你母亲,你放心吧。——要是还有下辈子,你就别再认识我了,我也不想再认识你。”   直到慕冰辞离开老宅,族人才纷纷散去。对于这些一生都不会踏出山村的族亲来说,像慕岩秋这样的故事,足以供他们茶余饭后闲聊好几年。人的一生,身死灯灭,不过是他人口中添油加醋的乐道。   慕冰辞回到帅府,先前被炸毁的房子已经修缮一新,所做陈设也与先前差不多。徽州留下来的军卫,是先前慕丞山在时并不受重用的校尉柏修月,这人没什么灵光的头脑,只有一身的憨实本份。想来慕岩秋把他留下来驻守是有道理的,这样的人才不怕监守自盗,在老巢里捣出点什么乱子来。   柏修月上来汇报道:“司令,先前大帅的遗物,都还在前面的公馆里头。要不要我叫兄弟们收拾收拾,一齐先搬过来?”   柏修月说的大帅是指慕岩秋。这书房被炸了之后,慕岩秋搬到公馆办公去了。慕冰辞想了想,摇头道:“先别动。我亲自去收拾吧。别有些重要的东西,不小心帮他弄坏了。”   柏修月应一声,转身去指挥搬别的东西。慕冰辞就自带着慕阳到前面的公馆大楼去了。   慕岩秋的屋子里简陋极了,原本他也没有太多赘物,况且这地方只是临时办公一用。慕阳拿了两口木箱来,在一旁角落里,把慕岩秋的书册装起来。慕冰辞走到那书桌前,桌面上仅有一架电话,两个相框。   慕冰辞看到其中一个相框中的人竟然是自己,一种怪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情不自禁伸手取过来,看到那里面的照片,正是刚回国的时候,在公馆里办接风酒宴的当晚拍的。另外一张照片是慕岩秋本人,慕冰辞已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照的了,照片上的慕岩秋半边脸被一只手捏住,硬是扯出个笑来。慕冰辞只知道扯慕岩秋脸皮的那只手,是自己的。大概是第一次调试这彩色相机的时候,逼着慕岩秋拍的唯一的一张照。   要是换了慕岩秋还在跟前,慕冰辞必定要同他大发一顿脾气,摆这个照片,分明慕岩秋又在假惺惺地讨好他,每每都弄得他十分不自在。然而这东西现在变成了遗物,慕冰辞只能皱眉摆到一边,不知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   顺手就拉开了书桌的第一层抽屉。   抽屉里面是一叠文稿,慕冰辞拿出来一看,一叠都是电报的电码稿。还没及细看,先一眼看到了最下面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慕冰辞亲启”。   慕冰辞有些惊疑,为何慕岩秋的书桌里会藏有他的信?拿起来拆了,把里面的信纸展开。   “冰辞,展信心悦。   得知你回到浙江,我心里既欣慰,又难过。   欣慰的是终于有一回,你肯听进我的话,作了一步顾全大局的忍让。我心里万分感激,也为你的心智成熟感到高兴。难过的是,你我终有此一别,也不知我走完征途,有生之年是否还能与你再见面。若是我还能回到这里,这封信将永不会得见天日,我依然会是你口口声声的慕岩秋。若是我回不来,冰辞,请你原谅我的自私,将我心底隐秘的心事说给你听。   你也许会大发雷霆,也许会对我鄙夷不屑。我很抱歉又一次让你不高兴。但是冰辞,就这最后一次,拜托你耐心地读一读我的心。   母亲跟我说,我的一辈子应该用来为她争取应得的利益。为此,我必须在慕家周旋,谋求可趁之机。冰辞,我刚到你身边的时候,的确是怀着这样的动机。可我一年一年地看着你长大,忽然有一天,我觉得我的一辈子其实是用来陪伴你的。你对我实在太差啦,不管我为你做什么,你一个月里面能有一天给我好脸色,我就该谢天谢地了。为此,我不得不加倍努力,就为了让你给我一个好脸色。你不知道,你高兴起来的样子,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成就。   可我就是这么奇怪,你对我越是不好,我就越是绞尽脑汁地想要讨好你。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直到那一天我断了一根手指。冰辞,你那时抱着我眼睛都红了,你为我难过得要哭。那个时候我心疼极了,我怎么又惹得你不高兴了。可也就是那个时候,冰辞,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是喜欢了你。   冰辞,对不起啊。我不该同你说这些话。可是如果我与你永不再相见,请你原谅我,做不到像一缕烟那样在你的生命里完全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若是我冒犯了你,对不起,我再也没法让你发泄怒火了。你就宽恕我一回吧。   是的,我喜欢你。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何我为了你什么都愿意做。其实这非常浅显。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无缘无故的恨?我无故对你好,说白了就是我自私地喜欢你而已。我不敢让你知道,因为我怕你发了火,把我从你身边赶走。   我也没想到我终究还是不能待在你身边。   蒋家来提亲,同义父交涉统一全国的北伐大业。从大小姐婚礼起始,蒋家一再游说义父出兵征伐,义父终于被说动。   义父要我认祖归宗,接管慕家的军队,保你做一世的富贵公子。对于这件事,我同样是激昂又忐忑。   激昂的是我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留在你身边,能够为你挡风避雨,该是我莫大的幸运。无论我要承受什么,我甘之如饴。忐忑的是我这样的出身,做你的手足兄弟,只怕会让你蒙羞。事情果真如我所料,你处处针对我,令我难为极了。可我必须去走这条路,因为我同义父一样,只想你安康喜乐地过活。   可惜天不如人愿。终于还是把你卷进这个泥潭里来,也害了大小姐。我对不起你。可是冰辞,还是希望你能听我一句,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南方的军政,你能放开就放开吧。虽然南方军权是慕家的基业,可这东西噬人,沾了它就没有全身而退的一天。况且我更为担心的,是你被蒋家利用,作了他们手里的刀枪利器,等到真的天下大统时,会遭到摧折断毁。历史上没有哪一个开国名将能够善终,冰辞,切记切记!   蒋家从向慕家提亲始,游说义父出兵征伐,并为南方军提供无限制财政支持,直到义父终于被说动。一个有耐心作如此部署的氏族,绝对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冰辞,义父和大小姐已经不在了,将来能与蒋家保持距离,就不要同他们多牵扯。蒋慕之间的关联就到我为止,你千万不要搀和进来。慕家为了他们的统一霸业,已经牺牲得太多了。   其他的,我也不必多说了。冰辞,你是很聪明的孩子,只要你能够看透政权更迭的本质,不过是野心家的各自博弈,就知道如何做最明智的选择。而我当然也盼着来年回马,就能在杏花烟雨里再见你一面。”   落款处只写了三个字:慕岩秋。   慕冰辞看得呆若木鸡。一时间有关慕岩秋的记忆潮水似的涌入脑中。那么多年,那么多相处的片段,他竟全然没有捕捉到过哪怕一个罅隙,慕岩秋对他,竟有不可告人的心思。慕冰辞第一个反应是羞愤,恨不能活拆了慕岩秋。然而蓦地意识到如慕岩秋说的,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慕冰辞心里堵塞,喘不过气地落开嘴唇,极度压抑地短促呼吸。把那信拿在手里看了许久,忽然泄愤似的,连同那信封一起,咬牙撕成了碎片。碎纸片从他手里散落出来,慕阳奇怪地回过头来:“少爷,怎么了?”   “没事!你别管!”慕冰辞狠狠地将手中碎纸一把扔在地上,胸膛起伏,坐在桌边兀自发呆。   楼梯上传来喧哗声,孙一萍的呼喊声在佣人拉扯间传来:“岩秋!你出来啊岩秋!你不要妈了么!”   慕冰辞腾地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去,正看到两名佣人在与孙一萍拉扯。孙一萍抬头看到慕冰辞,用力挣开两人,跑到楼上来拉住了他,欣喜道:“岩秋!”   慕冰辞挥手示意佣人退下,反手扶住了孙一萍道:“我不是慕岩秋。慕岩秋他——你放心,我会让族里好好待你,你就安心住在帅府里。”   孙一萍一脸懵然:“你不是岩秋?那你是谁?”   “我是慕冰辞。”   “慕冰辞?——慕冰辞?”孙一萍努力地回想着,“慕冰辞不是让蒋三爷接走了吗?蒋三爷说,慕冰辞留在徽州,会坏了岩秋的大事。正好借着大小姐生娃娃的机会,让慕冰辞留在上海,徽州的事,就万无一失了。”   孙一萍猛地凑到慕冰辞面前:“你怎么还在徽州?蒋三爷呢?他没带你一起走吗?”   慕冰辞一下子往后退了两步。孙一萍那痴懵的脸倏地糊化了,慕冰辞混乱的脑中终于捕捉到一个极淡薄的闪念。   蒋呈衍一直都是在欺骗他?   忽然就想到了在上海的时候,有一晚接到慕岩秋的电话。当时他问蒋呈衍是不是跟慕岩秋很熟,蒋呈衍否认的话语。   在徽州的整件事里面,蒋呈衍从头到尾都在扮演一个推手的角色吗?慕冰辞想到慕岩秋认祖那次,他第一次见到蒋呈衍的情形。那时候,蒋呈衍也不单单是来参加仪式,而是另有目的?那么从他离开徽州前往上海,从头到尾,都是蒋呈衍的一个局吗? 第57章 Chapter (57)   孙一萍却痴头懵脑看不懂他人神色,脑子一时清楚一时不清楚,很快又混淆了眼前人,只管追着慕冰辞,神神秘秘地道:“岩秋,蒋三爷又来过了。我听人说,他是来为蒋二爷提亲的。大小姐的婚事,老爷答应下来了。我看那借兵的事早晚也得成。听说蒋三爷提议让老爷认你做干儿子,你可得上心些,老爷不让少爷碰军队的事,往后可都是你的机会。”   神神叨叨的话语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兜头裹住了慕冰辞,教他几乎无法呼吸。慕阳在角落里听得些敏感词,赶紧过来驱赶孙一萍:“来人!把老夫人带下去!”转身来扶慕冰辞:“少爷,她这些疯话不可作数,你——”   却被慕冰辞一摆手打断。慕冰辞一手托住孙一萍一条胳膊,与她走近一些,脸上挤了笑出来,用一种冷静柔软的声音哄了她道:“蒋三爷经常来吗?”   孙一萍直以为眼前人是慕岩秋,见他终于愿意同自己搭话,立即反手抓住了他,作势把他往屋里拖。慕冰辞扭头对慕阳道:“你去楼下等我。”而后跟着孙一萍走到书桌旁边沙发,按着她一同坐下。   “这里没人,你说吧。”   孙一萍断断续续地道:“蒋三爷已经来过两三回了,每次都悄摸地来,不教人知道行踪。老爷要打云贵,那边快要压不住了。军费周转不过来,他们都要闹。蒋三爷有钱,他出军费,老爷出兵。谈了姻亲,都是一家人了。可小少爷不能打仗,蒋三爷说你可以。岩秋,咱娘俩出头的日子要来了!你马上就是大帅府的大少爷了!”   孙一萍话语跳跃,慕冰辞却能从那凌乱表述中推断出前因后果来。   他刚回国那阵就知道的,七省不太平。因为军费给不足,云贵和福建那边闹得不轻。但慕丞山不让他参与军队的事,故而他并不知晓后来的事。只听说云贵那边有罂粟土烟,似乎是笔可观的银钱收入,能解决军费的难题。原来平复云贵动乱,最大的功臣是蒋呈衍。   阿姐的婚嫁,他去上海的行程,瞒着老头子死讯,这一件件一桩桩经由蒋呈衍点拨的事,是不是都做了蒋家上位的铺路石?他知道蒋呈衍有本事,能言会道懂算计,可没料到慕家也是他算盘里面的木珠子,由得他摆布挑弄。那他慕冰辞又算得什么?蒋呈衍原本一直推拒跟他沾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却又为何忽然转变了态度,与他情缠爱恋起来?   蒋呈衍能跟凤时来长久地保持情人关系,却因为同他沾了关系,便突然连凤时来都抛到了脑后?就是养条狗,久了都会有感情。如果蒋呈衍是这样丝毫不念旧情的人,他怎么能相信,那样一个谋略算计的老手,会轻易折戟断戈,真心实意地与他倾心交融?   可悲的是,这样一段不伦关系,还是他慕冰辞自个儿往上凑的。若蒋呈衍处处留意他只是为了慕家的军权,那他缠着蒋呈衍讨要情惑,便是自己给他递了一把趁手好刃。他慕冰辞做了蒋家的人质,随时都可用来钳制老头子,还有那个对他心存妄念的慕岩秋。   蒋呈衍既得了他的心,更趁手拿捏着他的用处,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便宜事。现在想来,先前蒋呈衍一直劝解他放下军队事,说什么为了老头子的遗愿,分明是怕他坏了蒋家的大计。现在慕岩秋不在了,他又助他名正言顺取南方军的统军权,是因为蒋呈衍在南方军里面已经无人可用了吧?   孙一萍还在喋喋不休念叨着,慕冰辞心思已转了千百个急弯,乱如麻草。他摆手打断了孙一萍,沉声问:“这些事可当真?你是怎么知道的?”   孙一萍忽然局促起来,两手死死捏着衣角含糊道:“我——我是听管账的许良才说的,那些银钱的事,他都知道——我,我跟他的事,不会让老爷察觉的——”   慕冰辞腾地站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孙一萍是捏造不出这些事来的,既然有可靠的来源,那就板上钉钉了。   孙一萍被他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了起来,慌忙道:“岩秋,你别恼我,我——”   慕冰辞痛苦地捏住眉心,略缓一口气,转身往门外走。“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些话,不要说给别人听。”   一步步踩着楼梯往下走,慕冰辞便觉天旋地转,整个屋子都在颠来倒去地转。慕阳见他步履蹒跚,忙迎上来道:“少爷,孙夫人已经疯了,她说了什么您都别往心里去——”   慕冰辞摇了摇头:“正是因为她疯了,说的话才可信。余落在哪里?”   慕阳道:“大概去哪里混赌了吧。蒋三爷要他随时贴身保护少爷,他不会跑太远的。”   慕冰辞点了点头:“帮我安排今晚去黄山泡温泉,叫余落一起,就说我要打温泉麻将。”   慕阳答应一声,出门找余落去了。   慕冰辞一个人沿着花园的路漫无目的踱过去,他的心思没办法停下来,脚步也就跟着一步步往前走。   他想起蒋呈衍跟他说过的那些,肉麻的调情话,玩笑的,或认真的,每一句都轻车熟路。他曾觉得同蒋呈衍在一起十分有情趣,现在却觉那些时光如浮云流水,过于不实在。可蒋呈衍的面目身形越发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思维,这快要炸开的念头里,兜来转去的都是蒋呈衍。   为什么偏偏是蒋呈衍?   余落泡在温泉的池子里,摆着架子在池中一方石桌上摸了一张麻将牌,眉开眼笑道:“这么玩法我还从来没试过,新鲜!高兴!那俩牌搭子还没来呢?怎么打麻将跟上花轿似的,还得打扮打扮怎么的?”   慕冰辞脸色比白天好看了许多,淡淡一笑道:“猴急什么?你还敢说精通麻将十八式,就温泉麻将都没试过?”   余落“切”一声:“你这么说我就不高兴了啊。我那是给三爷面子才说好话哄你开心,别不知好歹。”   慕冰辞瞟他一眼,故作神秘道:“说到你们三爷,你们蓝衣社的路子是真野,刺杀前南京政府主席那样的事,也做得出来。”   余落皱眉道:“啧,这种事你知道就行了啊,别往外嚷嚷。三爷也真是,相好就相好嘛,嘴巴这么不牢靠,这脑子都从下身射出去了啊?”   慕冰辞佯怒捏了他一把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小心他把你逐出蓝衣社。”   余落忙摆手:“得!我怕了你这小媳妇,行吧?知道你跟三爷感情好,我再卖点三爷的丰功伟绩给你,给你俩添点彩头。”   见慕冰辞眼角余光歪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余落道:“就拿我去浙江接应你这件事来说,三爷一听说就料到那薛什么东西肯定要杀你。我去接应其实是第二步棋,第一步棋三爷是想让你自己回来,所以就安排了你姐姐去徽州主持大局,通电你回去参加葬礼——”   “另外就是你困在山东那回,眼看你就快保不住了,三爷连续求南京发兵,南京不理啊。三爷实在没办法,赶紧让陆哥带口信给你大哥回头来救你——啧,就是可怜了你大哥,就这么没了。你说这事弄的,三爷能不找前主席的麻烦吗?凭什么三爷给他打天下,他却一兵不损——”   余落喋喋不休说话,慕冰辞的心却一沉到底。   表面上听起来,蒋呈衍对他是真好,万般上心,处处维护。可他的那些手段,顺手把任何可利用的人都拿来布他的局,为了达到他自己的目的,随时可以牺牲任何一个棋子。这样的人未免太可怕了。蒋呈衍保他,是因为他尚有利用价值,若有一天他与蒋家的利益相左,蒋呈衍会不会也可以随时牺牲他?   为了不让他回徽州搅局,蒋呈衍伙同阿姐对他隐瞒老头子的死讯,蒋呈衍还装得若无其事要给他办生日宴。如果不是蒋呈衍那些手段,阿姐,慕岩秋怎么会死!他虽然还活着,可是背负了这么沉重的深情厚意,和对逝者的愧疚,当得知他们都是因为他而死,每一口呼吸都是绝望。   蒋呈衍的为他好,就是要他这样不堪地活着吗?   而他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真话。他把他当成傻子一样哄着骗着,把他陷在深不见底的负疚里,还要温情款款地许他未来:“我一辈子都等你。”这是怎样无耻的人才能做出的恶毒事!   热气蒸得慕冰辞眼眶发红。余落伸手在他眼前晃:“喂!怎么听傻了?那俩副官还不来,咱这牌还打不打了?”   慕冰辞从水中起身,伸手披了浴袍踏出水池,扔下一句:“我不舒服,今天不打牌了。” 第58章 Chapter (58)   隔了一日,蒋呈衍顺道从南京拐到徽州,打算接了慕冰辞一同去上海,在慕冰辞前往北平之前,再多留他几日。   蒋呈衍抵达的时候天色已晚,想着要给慕冰辞一个惊喜,陆潮生关照余落悄悄地去火车站接人。从黄山回府慕冰辞一直关在屋里没出来,余落自然没人看管,找借口从花园里撬了辆车,顺利地把蒋呈衍接到了帅府。   夜黑雨大,余落撑伞把蒋呈衍送进门,底气不足地道:“三爷,慕公子这两天一直在慕帅书房里待着,好像也没吃什么东西,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心里不爽快。”   蒋呈衍四下望了望,楼里连仆从都没有,大概都被遣走了。皱了眉道:“慕阳呢?”   余落道:“他在楼上守着呢。慕公子不爽,他也不敢走开。”   蒋呈衍点点头往楼上走,果然看到慕阳守在客厅里头。慕阳见了蒋呈衍来,站起身道:“蒋三爷来了。少爷在屋里头,谁也不让进。”   蒋呈衍走过去握着门把试了一下,果然那门是从里面锁着的。想起先前慕沁雪的事,慕冰辞一个人在屋里把自己弄得血肉淋漓,回头看了余落一眼:“这两天三夜你们就放任他一个人锁着,不吃不喝,出了事你们打算怎么办?——把枪给我。”   慕阳从腰带上拔了枪递过去,蒋呈衍接过来上了匣,对着门锁两枪就把门打开了。   慕冰辞正襟坐在书桌后面,人偶般动也不动。他就那样两眼发直瞪着蒋呈衍走到面前,两眼充血眼窝深深陷进去,像足了一头方经过生死突围的困兽。   蒋呈衍料想他是因为慕岩秋的事煎熬伤心,立即把枪搁在桌上,两手握了他的肩膀,关切道:“冰辞,你还好吗?”   慕冰辞怔怔地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才了无生气道:“你希望我好吗?”嗓音嘶哑如裂帛声。   蒋呈衍心疼道:“你问的什么傻话,我当然希望你好。慕阳余落都是做什么吃的,由得你这样糟蹋自己身子。”   慕冰辞两手撑着桌子边,摇摇晃晃站起来,贴着椅子往后退了一步。他伸手拿了桌上一叠纸稿,拂开蒋呈衍按着肩膀的手,冷笑道:“蒋呈衍,你别假惺惺枉做好人了。我慕家如今家破人亡,还不都是拜你所赐!你还有什么好心管我好不好?”   扬手用力一掷,把那厚厚一叠纸稿对着蒋呈衍兜头盖脸地砸过去。蒋呈衍伸手想接,手掌与纸稿撞在一处,屈指抓住了几张,其余那些便如漫天飞雪,铺天盖地飞得满屋子都是。   蒋呈衍低头看清,这些纸张都是这么多年与慕丞山和慕岩秋往来的电报译稿,内容无不是关于颐养军队和挥师北伐的交易。   心里对慕冰辞这神形俱毁的样子就有数了,都是冲着他来的。蒋呈衍脑子里快速盘算着,在与慕冰辞的感□□上,他向来都是温言软语地哄,舌灿莲花地绕,但把所有肉麻都拿来当了情趣,就能把慕冰辞整个都泡软了。然而眼下这些,却不仅仅是牵涉到感□□,更是追溯到蒋慕两家的利益纠葛,结合起来是所向披靡,撕裂起来却是鸿沟深壑。   这时便不能再把那吊儿郎当的态度摆出来,蒋呈衍正色道:“冰辞,你既看了这些,想必对你我两家合作的事有些误会。你有什么疑问只管问,我言无不尽。也好解了你的心结和敌意。”   慕冰辞本以为他必定花言巧语兜圈子,却没想他坦荡直接,冷笑着点了点头,道:“好。你这态度倒是个可以谈的态度。蒋呈衍,你也是知道如今再要蒙骗我,不太容易,就反其道而行。在言惑人心上,你向来手段独到,可你做的那些阴暗事,还有问的必要吗?”   蒋呈衍道:“为什么没有必要?你看了这些电报,肯定是想着我说服老帅出兵,是害了你慕家。可国内的形势,是占山为王就能长久的吗?老帅掌南方七省之资源,说客何止我一个?不是我蒋家不打慕家的主意,南方就能独善其身。老帅心里很清楚,除非他独霸全国,否则他迟早要表态,与其中一方势力联手,争取占一个大统的先机。而老帅之所以选择我,恰恰是我能够解他燃眉之急:财力支撑。这便是对等的交易。否则南方也迟早割裂,我挽救慕家于颓势,老帅自愿出兵为我驱使,有什么问题吗?”   慕冰辞的印象还停留在蒋呈衍唇舌滑腻这上面,却不料对这令他心生不忿的话题,蒋呈衍竟这样振振有词,倒反而显得他恃弱无理取闹。这一认知令慕冰辞更为怒火中烧,恨声道:“你向来很有本事,但凡你盯上的人,只要那人有弱点,你无不能加以夸大利用。便是我父亲正为钱财伤脑筋,你就以此为条件威逼利诱。你这么做难道是君子所为!”   蒋呈衍心平气和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君子?所谓君子所为,不就是把人往道德高点上拱,绑在上头供人肆意索取?我生平最烦这个君子所为。人与人的关系,明明最好的就是银货两讫,契约分明,偏偏要用什么人情,什么善为来标榜别人,妄图从别人口袋里不劳而获。这种行径才最卑劣可耻。我与你父亲的约定,分明就是你情我愿的契约合作,各担风险。你硬要赖我撬了你慕家的墙角,又是凭的什么底气十足?”   慕冰辞听他言辞犀利,竟对慕家这般的牺牲毫无愧疚,心底里登时恨出了血。可蒋呈衍所言也道理分明,即便他撺掇了父亲引慕岩秋入军政,那也是当时来看最佳的安排。慕岩秋得偿所愿,后来殒命于此,谁又能在一开始就料定呢?   可这时候的慕冰辞,哪里还能分得清到底是恨蒋呈衍什么。一门心思地就是恨他恨他,哪怕是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牵扯,都一股脑儿地算在他身上,好为自己满心盈溢的痛苦负疚找一个出口。   “蒋呈衍,你怎么还能这么无耻?要不是你,我姐姐怎么会到徽州来掺和我跟慕岩秋的事,怎么会让薛庆的埋伏连累了性命!要不是你,慕岩秋怎么会折返山东来营救,他一个统帅怎么会陷在阵眼里!你就是知道他们都对我着紧上心,用你那不二计策谋算人心!你怎么不想想我用他们的命活着,是背负了多沉重的枷锁?我便是连好好对待自己,也觉得是对他们的背叛!”   对蒋呈衍而言,慕岩秋的心结在于慕冰辞的认可,却也是万没料到慕岩秋对慕冰辞那份深情,同样是令得慕冰辞痛苦内疚的所在。他只听得慕冰辞言语中露出绝望之意,更是心疼恼怒,上前来一把拖住慕冰辞手腕。   “那你要我怎么做?要是我能够一早放弃你,我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来把不相干的人拖下水?要是我能够折了你手脚将你绑在身边,囚禁起来,又哪里来那一大堆失控的事?冰辞,无论我多珍爱你,我首先得尊重你的自由独立。正因为如此,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那我也只能跟在后面收拾局势。无论我做了什么,我首先要确保无恙的,只有你。与失去你相比,我只能选择失去别人。”   “你住口!”慕冰辞却像被踩了痛处,暴躁不已。“蒋呈衍你住口!你们一个个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能把命都给我。你们问过我要吗,我要得起吗?换了是你,你会想要这样活着吗?你们这些无上的恩典,不就是衬托了我的一无是处,除了让你们以命换命,我还能干什么?”   这些话才像终于揭开了慕冰辞心底溃烂疮疤,当直面之时,更无法接受那缩在他人羽翼庇护下软弱无力的自己。他突然挣开蒋呈衍手腕,一把夺过桌面上的枪,反手掉转枪口指在自己太阳穴上:“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你们成全牺牲!要是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停止付出了是吗!”   “冰辞!你冷静点!”蒋呈衍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反应便是伸手夺枪。因离得近,他手臂一捞就握住了慕冰辞手腕,猛一用力想将他手臂拧到背后。   慕冰辞暴躁到了极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敏捷,在蒋呈衍施力压制前,已灵活地把枪换到了左手,依然举枪就要点射。蒋呈衍顾不了那么多,一把抓住枪口往外一扯。两人缠斗间□□忽然走火,砰地一声巨响,蒋呈衍右肩一痛,立即被洞穿的冲力带倒,往后摔下去。   门外慕阳和余落听到动静,赶紧闯进来看什么情况,眼见得蒋呈衍肩膀上血肉模糊一个窟窿,顷刻把半边身子都染透了。余落赶紧上来扶起他,冲慕冰辞急道:“三爷受伤了!哪里有军医?”   慕冰辞胸膛剧烈起伏,愣在原地望着蒋呈衍满身的血,两眼暴睁却似灵魂已出了窍,全然听不到声音。蒋呈衍忍痛对余落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大呼小叫,上来拽了慕冰辞的手道:“冰辞,你冷静下来,我们——”   那手刚碰着他,慕冰辞如同被火烧身一般,蓦地往后大退两步。没等慕阳反应过来,突然转身就跑,冲着楼梯一溜烟地下去了。   蒋呈衍眼见要糟,赶紧也一把推开余落,强忍身上疼痛往下追了下去,甚至在楼梯中断直接撑着栏杆往下跳,在慕冰辞刚出了大门时一把拽住他。“冰辞!你要做什么!有什么话跟我回去再说!”   花园里大雨滂沱。慕冰辞被蒋呈衍抓住了绊在汽车旁,手上鞭子抽下来用力一挥,鞭尾甩向蒋呈衍:“我再无话同你说!蒋呈衍,今生今世你我不必再见面!你有通天的本事都不要往我身上使,我再不想见到你!”   蒋呈衍死死拽着那鞭尾不放手,心知这一放了他出去,误会不得解除,却更加深了嫌隙,是情是劫尚不得而知,慕冰辞又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实在是怕了他。“冰辞,你别走——”   余落和慕阳两人匆匆地从转门里追出来,喊道:“快!拦住他!”   慕冰辞蓦地放手,任凭蒋呈衍拽着那条鞭子用力过猛往后倒退,正好挡住余落慕阳两人,被两人同时伸手搀了一把。慕冰辞利落地跳上车,点了火一打轮,车子溅起一大波水花,毫无阻拦地疾驰而去。慕阳立即跳上另一辆车追了出去。   蒋呈衍浑身发冷,手上还倒缠着那条蛇皮短鞭,用力按住受伤的肩膀,站立不稳地半靠在余落身上。余落眼望着慕阳追去的方向,安慰道:“三爷放心,慕公子跑不了。”   忽觉肩膀上一沉。扭头看去,蒋呈衍整个人斜靠在他身上,头颅半耷着正往下滑,竟是晕过去了。   余落大骂一声:“妈的!快来个医生!” 第59章 Chapter (59)   蒋呈衍右肩受了一枪,又在拉扯间把伤口撕裂得十分严重,很快就昏迷不醒。徽州没有好医生,余落只能让军医简单处理了一下,火速送蒋呈衍回上海救治。终究耽搁了时日,西洋医院的医生只说尽力保命,那条手臂眼看着就要废了。   一回了上海,陆潮生已经赶回,正无奈之际,汪可薇打电话来请示公事。陆潮生把蒋呈衍的情况同汪可薇说了,汪可薇立即急电给美国的医生朋友火速飞抵上海,为蒋呈衍动手术。这位医生最擅长医治火器灼伤和子弹贯穿的伤势,精通肌腱恢复的治疗,与医院各方互相配合,才终于把蒋呈衍一条手臂保住。   蒋呈衍便在时好时坏的状况下,费了个把月的时间才把伤情稳定下来。偶有清醒的时候,叫来余落一再地问:“冰辞呢?追上他没有?”   余落不敢饶舌,陆潮生替他上报了实情:“慕阳追了去也没有回来。该是同慕公子一齐离开了。我刚得到线报,慕公子去北平上任了。三爷要是不放心,我明天就派人请他回来。”   陆潮生说的是请,口气却没有那么客气,是要准备动手绑人的威怒。   蒋呈衍发烧发得昏昏沉沉,只摇了摇头,嘶声说句“不必,由他去吧”,又闭目昏睡过去。直到病情稳定下来,再没有提及慕冰辞的事。   蒋呈帛听闻了这事,从南京赶过来探望,见了蒋呈衍半残的惨样,关切都变作了怒气冲天,把人都打发在门外,关了门就骂:“瞧你这出息!你自诩多情,却不知道自己犯蠢至极!你既与慕家有利益关联,断不该再去跟它家公子牵扯什么私人情感,这是一蠢。既然已经牵扯私人情感,断不能再往他手上投放能够反噬你的利器,为他谋什么边防司令,这是二蠢。你非要犯这一蠢二蠢也无不可,断不该下了真心在他身上,否则将来事变,你不能抽身而退,就要与他灭在一处。这简直是蠢上加蠢,再蠢也没有了!”   蒋呈衍脸色苍白,加上心情失落,只想静静休息谁都不见。偏偏蒋呈帛不肯放过他,他倒宁愿这假作头的好心探视,换成心硬如石无情不问来得讨巧。蒋呈衍颇有些不耐烦道:“大哥,我这伤虽是活该,也轮不到别人冷嘲热讽。请您给我点面子,点到即可。想必您贵人事多,排队等着见您的人从南京排到了上海,您还是回总统府处理公事去吧。”   蒋呈帛大怒,声音放得更大:“混账东西!你把自己弄成这个鬼样,我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你好歹也是我钦命的军队总司令,连自己都顾不好,指着拿国家的军队送给你捣腾出个什么好来?”   门外守卫隔着厚墙和门板都听到里面的咆哮声。余落对陆潮生动了动嘴唇,无声地申诉:三爷被骂得好惨。陆潮生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多嘴。   蒋呈衍再沉稳的人也烦了,冷声呛他道:“你嫌我管不了军事,那就请管得了的人去管。我并不稀罕做你的军事长官。我现在伤病员一个,只想好好养伤,爱惜我自己的身体。你还有什么训示没有?没有的话可以走了。有的话一起带走,我听了伤口痛。”   蒋呈帛一手指着他,差点没被他气死,你你你了半天没说出话来。奇怪的是,蒋呈衍默不吭声时蒋呈帛最是窜上跳下,一旦蒋呈衍真的动了怒,蒋呈帛那火爆脾气也就自己好了。闷头在蒋呈衍房里转了几圈,蒋呈帛一屁股在他床沿坐下,已经换了张和气脸,声音也放平缓了:“好了,我们兄弟俩不要一见面就怄气。你受这么重的伤,我自然是担心你。军队的事还都指着你,你位高责重,身体当然是十分重要的。”   蒋呈衍闭目不再理会他。本想再呛他一句“你的意思就是我若不是身负军权重责,还当不起你这一句关心”,却因慕冰辞的事心烦意乱,终究没那心思与蒋呈帛口头喂招。沉默了一晌,才轻悠悠道:“大哥还有什么吩咐,直接说了吧。您杵在这儿,我想睡个安稳觉都不踏实。”   蒋呈帛见他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只能自己憋住那火气,话头捡了重要的说。“我除了政权上的事,其余都算乏善可陈。政权上麻烦的,就是那个兴华同盟会。原先我在北洋政府的时候就听说,这个组织起势虽微,势头却汹涌如潮。到现在为止,已经让他们发展得有声有色,纲领宗旨一样不落,不仅怂恿群众罢工闹事,还开展了针对南京政权和日本军政要员的一系列暗杀行动。这个组织若是不除,将来就是一个导致再次分裂的大患。”   蒋呈衍面无表情道:“大哥的意思,是想怎么做?”   蒋呈帛道:“当然是剿灭。我命你的特务成员摸清楚同盟会的重要兵力部署在什么地方,而后即刻挥师,将他们一举剿灭。”   蒋呈衍这才睁开眼睛,不出一言望着蒋呈帛,神色看去很是奇怪。须臾微嘲道:“知道了。”   蒋呈帛心里又有些来火,面上却只好压着:“你心里别犯嘀咕。我知道你想发展空军和海军,换上最优良的装备,这些必然要着手做起来。但是清剿同盟会一样重要。况且,你自己还须收拾好慕氏那支南方军,别给自己弄个阴沟翻船的结局。我看慕氏那小子,并不是什么温香软玉,反而倒是扎手利刃。亏你玩得上手!”   蒋呈衍冷脸闭眼,不看不听,蒋呈帛留了一阵自觉没趣,悻悻地出门走了。   这厢蒋呈衍重伤回生伤心郁结,慕冰辞终究是不知道。又或许他是知道的,却硬了心肠不闻不问,说了再不相见,就把两人那些情热缠绵全都利落地抛下,就是心里兜着转着,也狠心咬牙熬过,一日一日只把那石杵磨烂的苦痛,全都化作了面上凌厉的冰冷。   时逾两年,蒋呈衍在上海筹建政府的空军海军部队,慕冰辞则在北平边防一带严防死守,不让东北的日军势力渗透进边界一步。自山东那一战,又在徽州得知了慕岩秋的心底秘事,慕冰辞就跟疯了似的,听不得日本这两个字。到了北平以后立即整肃南方军,但凡中原地有日方大使馆和驻军,都被他端肃一清,统统驱赶出关外。有赖着不走的全部抓起来作战俘,再有组织抵抗的,慕冰辞就一个字:杀!   由此没少造成日方抵死反抗。组织过几次反扑开战,然而慕冰辞更是不要命,一旦哪里同日军开火,必定亲率奇袭队赶赴,不惜老本地把最优良的武器用上,把日军往死里打。   蒋呈衍每每听闻,长眉紧锁,又是心疼又是恼火道:“他是真不要命。他就是认死理觉得自己那条命是慕沁雪慕岩秋换给他的,这么折腾就是奔着死去的,他是迫不及待要把命还给别人。”   然而也不得办法。   蒋呈衍伤愈后,赶去了一趟北平,还想着要同他把话说明白,在他行馆外等了一天之后,慕冰辞派军卫给他捎了一句话:“大帅请您回去。他说您要执意见他,他便一枪了结自己,让您见个够。”   蒋呈衍想起他那急怒攻心不要命的样子,若当天那一枪没打在他身上,便就是打在慕冰辞身上。中不中要害,就不得而知。蒋呈衍头一回遇到摆不平的局面,心知强求不得其法,只能先返回南部。   之后慕冰辞就开始了极端的清肃行动,两年的时间几乎就把中原的日方人员清空。后来日方震怒之下,于上海发动二二六事变,从宝山路攻打国民政府驻守的第十九路军,凭借铁甲战车等装备优势,几乎攻陷上海闸北一带。英美法租界联盟紧急插手调停,战事才没有进一步扩大。   蒋呈帛命南京军部急电慕冰辞,令其奉行友好合作原则,不得主动对日军宣战。慕冰辞得知上海事变后有所收敛,却仍紧密监管,一旦日方有任何无理蛮横行为,南方军必定干涉。   如此双方才太平了一阵。   民国二十一年春,国内戏曲名伶和一些文人在北平西直门内大街一处院子里创办了一个曲艺家协会,正在召开第一次集会,忽然两队日军冲进来,把这些人全部扣押了起来。   日方陆军驻军正是新更换了大将伊藤武一郎,有心要于军队中立威,得知各地秘密组织活动频繁,便要趁此机会肃清同盟会员。但凡北平有什么人员多一些的集会,伊藤都会以保护侨民安全为由肆意干扰。曲艺家协会的人员从各地远道而来,便遭了这霉劫。   消息传到慕冰辞耳中,慕冰辞也不管这伊藤武一郎是谁,立即派人召集驻军赶往西直门,在西直门城楼上架起大炮对准了这处住宅,把曲艺协会连同把守的日军,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伊藤听闻这城里的守军将领厉害,直接领教才知对方厉害所在,就是不怕死。   慕冰辞派人对日军喊话,立即释放人质,否则炮火齐轰。伊藤便也派人回话,要求南方军立即撤退,否则杀死人质。慕冰辞直接下令放了一炮,轰塌了协会院子的一个角。又派人喊话,一个小时之内不放人,十门大炮齐发,就把这院子夷为平地。人质固然殒命,也有日方一级将领陪葬,谁都别活着出去。   伊藤本人也在院子里,派兵把人质押解到门口,依然让南方军撤退。   慕冰辞再令放出一炮,又轰掉院子半面墙。   双方可谓狭路相逢。   最终僵持一个小时后,南方军从城楼用投弹机噼里啪啦对着院子里扔进来十来坛白酒,砸在各个角落把整个院子的院墙屋顶都浇透了。伊藤至此脸色丕变,下令释放人质,要求慕冰辞的军队撤出一个缺口,让日军安全撤退。   日军撤走之后,慕冰辞亲自入内。曲艺协会这些人刚经历了一场胆战心惊,个个吓得面容失色,仅有两三个人壮胆迎上来,向慕冰辞道谢。   慕冰辞冷冷一笑:“我方才并没有把你们的命放在心上,你们不必谢我。”   几个人支吾不知该说什么,场面顿时尴尬。   屋檐下传来一声清朗笑语道:“我初时见你,你一个钟头砸掉了蒋呈衍一条街。如今再见你,你一个钟头解了日军围困。慕小公子,你果然是个人物啊。”   慕冰辞回头一看,那正是响誉上海滩的名伶凤时来。倒不曾料在这里见到故人,慕冰辞对他却没什么好感,连表情都懒得给一个,转身就要进屋。   凤时来手里提着一只藤箱子,另一手握着一只名牌盒子,正给人递名牌。应该是这些人刚见了面,就被日军打断了章程。慕冰辞原本擦着他的肩膀过去,眼角一晃而过凤时来手中那名牌,是一种灰黄暗沉的手工浆纸板,上面丹砂小楷写着凤时来的名字。   与别人的印刷名牌不同,凤时来的名牌,一看就知是自制的。   慕冰辞恍然记起早先蒋呈衍前往沙汀洲赴宴,与阎罗一干人火并,他曾收到过一张同样纸质同样笔墨字迹的纸条,提醒他蒋呈衍有危险。   那纸条的样子与眼前这名牌合而为一,慕冰辞目光立即落在凤时来脸上,原来是他。 第60章 Chapter (60)   慕冰辞这一恍悟,坚定了暗送信息那人是凤时来。也只有凤时来才对蒋呈衍那么上心,即便隐在暗处,还时时关注着蒋呈衍一举一动。   凤时来却不觉他心思已转了几个弯,转身来笑道:“既然日本人撤走了,这里也没你什么事了。慕小公子怕是对我们这些咿咿呀呀的行情不感兴趣,还是请回吧。”   慕冰辞也笑了一下:“既然在这里遇见了故人,我自然应该尽地主之谊款待你。还请凤老板到我行馆一叙。”   这话一摞,身后立即有慕冰辞的亲卫上前来,若是凤时来不从,只怕就要动手绑回去了。凤时来见了这意思,微叹摇头轻笑:“慕小公子这么客气。我能到府上坐一坐,是我的荣幸。你稍等我片刻,我与协会的人打声招呼,这就跟你回去。”   慕冰辞点点头,兀自到屋里转了一圈,挨挨挤挤一屋子的人。都没有什么损伤,他便转身退了出来。刚迈出门槛,恍惚眼角一瞥,似乎瞧见屋子角落里有个戴宽檐帽的人,身形有几分眼熟。再回头去看,却没见得那人,似乎方才只是一晃而过的幻觉。   慕冰辞也没有多想,坐车回了行馆。凤时来虽说是自己上的车,但跟被人押解的也没什么区别,一坐进车里,左右两边两名军卫如坐镇压邪的门神,将他挤在了中间,他便是连跳窗都不能。下了车,两人也是一左一右地把凤时来“护送”到了慕冰辞书房。   慕冰辞伸手解了身上军装,挽起衬衣袖子到臂肘处,对凤时来道:“凤老板请坐。”   凤时来在沙发上随意坐下道:“其实我跟慕小公子你,似乎也没什么旧情好叙,又何必这么客气?总不能是你跟蒋呈衍掰了,就把账算到我头上,你说是不是?”   慕冰辞坐在另一端,伸手从矮几上拿了香烟盒子,朝凤时来递过来。凤时来摇头:“我一个唱戏的,可沾不得这些好东西。”   慕冰辞也不置可否,反手送了一支烟到嘴边,弹开打火机点着了,吐了口白烟,才道:“凤老板跟我,当然有旧情可叙。你方才是故意的,对吧?”   凤时来望着他一笑:“故意什么?”   慕冰辞道:“那张名牌。你是故意让我瞧见的吧?自制的酱纸,丹墨小楷一模一样的字迹,凤老板,几年前给我送信救蒋呈衍的事,是你做的,对吧?你也别不承认,方才见到你的名牌我才想起来,也只有你们曲艺演员才习惯用这些桃园彩。你写那张纸条的时候怕是手边没有现成的墨,才匆忙间点了化妆用的胭脂铅粉当了水墨。”   凤时来取出纸盒子,两指间夹着一张名牌,笑道:“你倒是细心。当初让你去救蒋呈衍,只是我不愿泄露身份之下的选择。现在看来,这个选择却是对的。洪门当时的大佬范锡林在我沉香园与人秘密议事,原来是勾结了阎罗要置蒋呈衍于死地。这个消息不管走漏给谁,范锡林他们排除了内鬼,自然会怀疑到沉香园头上来。我的身份实在不能暴露,就只能寄希望在你这个局外人身上了。我想着,你若有本事,自然能助蒋呈衍一臂之力。若是不能,我也爱莫能助。幸好最后的结果还是好的,蒋呈衍和你都平安无事。”   慕冰辞听他说着,想起那时候在上海的时光,他对蒋呈衍毫无戒心,满心欢喜地爱着那个人。如果没有后来徽州的变故,兴许他就真的留在上海,与蒋呈衍过着细水长流的小日子。如果,蒋呈衍没有牵扯在徽州军政变迁的过程里面的话。   这两年来,他心里时时想着与蒋呈衍最后一别那个雨夜,蒋呈衍气势轩昂与他对质的话。慕冰辞也明白,徽州的变故,蒋呈衍兴许并没有错,那的确是两厢情愿的交易。然而,在父亲、姐姐、慕岩秋接续在这场军政迁徙中身故之后,他身上背负如此沉重的家族牺牲,他做不到原谅蒋呈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无法看清蒋呈衍的真面目。蒋呈衍那样的隐忍和计谋,谁又知道他对他的感情,是出于真心,抑或只是一场交易和算计?毕竟蒋呈衍起初是对他退避和忍让的,是不是慕冰辞的咄咄相逼,让他意识到感情和身体也是可以加以利用的一个方面?   想得越多,慕冰辞心里越是没底,整个人也越乱。时间久了,他也就分不清是非了,只是想起当初自己在蒋呈衍面前那不设防袒露出心怀软当的傻样子,便觉得憎恶。爱蒋呈衍太过于复杂,复杂得让人神魂错乱,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恨他,才最简单直接。   毕竟把对自己的鄙弃否定,转嫁在别人身上来恨来憎恶,要容易得多。   凤时来见他出神,起身走过去抽走了他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对不住了慕小公子,我闻不得烟味,嗓子会不舒服。”   慕冰辞这才回过神,问道:“既然那时候不方便曝露身份,为什么今天又会故意叫我探知?你有什么目的?”   凤时来与他坐得近了一些,道:“我说我没有目的,你也不会相信不是?今天在北平遇到你,确实是意外。我们也没料到会被日方押解起来,更没料到北平的驻军会来插手营救。说起来我们能平安脱险,还是要谢谢慕小公子你。原本我是没想这么快让你识穿我,只是你已经是我们名单上要联络的人,既然今天巧遇,那捡日也不如撞日了。你猜得不错,我的确是故意让你看到我的名牌。慕小公子记性也好,一下子就想到了几年前的事。”   慕冰辞疑惑道:“你们名单上要联络的人?什么名单?你到底是什么人?”   凤时来道:“为了表示诚意,我的身份必定原原本本告诉你。但我有个要求,请慕小公子无论如何要为我保密,谁都不能说。记住,无论是谁,无论在什么环境下。”   慕冰辞见他慎重其事,不由郑重点了点头。“你说说看。”   凤时来道:“兴华同盟会,不知道慕小公子听说过不曾?上海是同盟会最早建立的地方,也是同盟会组织最核心的根基所在。为了保证同盟会顺利发展,需要有另外一个辅助性组织,来保全同盟会的秘密信息不被泄漏。我就是这个组织的牵头人,组织代号和我的代号为同一个:魅影。一方面,魅影负责向目标联络人传递信息,发展组织成员。另一方面,我们也专职暗杀,对象是那些泄露组织机密和已截获组织情报的人。”   同盟会的名号,慕冰辞是近两年来才开始听说的。当然也是因为同盟会这几年发展极为迅速,似乎前期在各个城市的据点已经开始发挥作用,由一个点向无数个点铺开平向发展,由此架构起一张分布广泛的信息网。这两年南京政府那边几番申令清剿,以蒋呈衍为首的总司令部甚至组织了一支专门的剿匪军,辗转各地肃清同盟会据点。   慕冰辞道:“你无缘无故跟我交底,是准备要发展我?你们的组织把我列入需要接触的人物名单,是看上我什么?”   凤时来笑道:“慕小公子真是聪明。不错,我们的确是想发展你。至于你哪些方面值得发展,慕小公子自己不觉得,在我们看来却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人选。光是慕小公子这两年对日方的铁血态度,就已经是我们必须要接触的不二人选。更何况,你家族原先是一统南方的大军阀,如今虽归入国民政府治下,你手上还是保留有召集南方军的权力。一个对日方恨入骨髓,拥兵数百万的将领,如果能与我们统一战线,将会是同盟会无上的荣幸。而对你来说,现在时时受制于国民政府,蒋呈帛一直对日态度暧昧,秉承友好合作的外交原则,不肯轻易与日方交火。”   “然而现在国内的形势,日方野心毕露,不仅占了东三省,更是在全国各地试探性地挑起事端,据我们潜伏在日方的情报人员传回消息,日本国内如今天皇势力渐弱,反而是主战的军方势头猛涨,他们主张立即发动对华战争,夺取统治权,全面占领中华的资源。我们推测一场恶战即将来临。然而南京政府一味忍让,像慕小公子你这样的将领,即便是有百万雄师在手又能如何?你上级让你不打,你就只能不打,眼睁睁看着日军踏破你驻守的北平防线,一路南下你都不能打。你且想想,这样的事你能忍得下去吗?”   凤时来言辞激昂,说到动情处更是长身立起,手舞足蹈。如同他身处万人聚集的讲台之上,一改先前慕冰辞对他的印象,柔若无骨样地倚靠在男人身上,与蒋呈衍那样的主顾调笑传情,此时的凤时来,却像一个执炬领路的先驱者,于浓雾极夜的破晓,披荆斩棘讴歌前行。   慕冰辞心中有所震撼。这种情绪,一如当初听叶锦谈起理想时,一如那时听慕岩秋与他描绘少年时卑微的期盼。叶锦、慕岩秋、凤时来,他们的身份大相径庭,他们成长的环境各有所异,但他们为何心中都有同样的目标,为此,不惜牺牲一切燃起圣战。   那是,为了这个时代和未来那生生不息的,大多数人的利益。   然而如今的慕冰辞,也不再是初时那天真单纯的小公子,短暂的撼动过后,便是理智而冷漠的事不关己。他冷笑道:“你说的这些,是你们想做的事情。同我没什么交互利益,我并不感兴趣。我喜欢干日本人,是因为我私人与他们有家仇,我只想报家仇。至于你说得那些伟大的动机,很抱歉,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凤时来倒也没什么受挫感,平静淡笑道:“你这样想,我非常理解。私人来说,非得把这么大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把自己塑造得神圣高大,确实有神化私欲的嫌疑。不过,单凭你和日本人有私仇这一点,就足够了。至少我们在方向上是一致的。至于目的,也不能简单就说我们的是伟大,你的就是渺小,这个不能一概而论。况且我们一向奉行求同存异,只要咱们的方向一致,我们还是可以成为同盟者,你说是不是?”   慕冰辞沉默了一瞬,问道:“你之前都不确定我会不会与你们结盟,就把自己的身份亮给我。你不怕我向南京政府揭发你?南京现在对同盟会,可是采取极端的手段在清剿。”   凤时来坦然一笑,道:“我当然怕。只是我们做事,也不是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撞到谁就是谁。我们把一个人列入可发展名单之前,自然是要做非常完整的调查。今天既然来找你谈,亮明身份,是把我的诚意也亮给你。你现在同你的军事长官蒋呈衍,似乎也并不对盘,不是吗?你从未出席过任何军事方面的会议,蒋呈衍电你任何军事命令,你都爱搭不理。也就是你,蒋呈衍对你不无袒护,若是换了别人,只怕早就抓起来上军事法庭审判枪决了。”   慕冰辞淡淡一笑。“你对我调查得倒详细。那么你呢?从前你与蒋呈衍,不也有那么几分露水情缘,若是有一天你要向你的老情人下手,你也下得去?”   凤时来面露微嘲笑意,无奈道:“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想这些事?不管我是身在梨园,还是魅影,我都没办法跟任何人走在一起。你知道吗,有一日蒋呈衍忽然说起要帮我赎身,脱离风尘,他问我愿不愿意。我心里想,我有什么可不愿意的?我若能离开,这一世便要与他缠在一起,他嫌我我都不走。可是我能吗?我不能。况且他那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你。那更是不可能了。我啊,就只能艳羡你们这些人,不像我身不由己,却还作天作地,把别人的深情厚意都当作筹码,随意可弃。大概拥有太多的人,都容易特别作吧。”   慕冰辞望着他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的凤时来,身上剔除了风月可鉴,以一介凡夫俗子身份与他说道这些感□□,眉目间竟然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沉默了一晌,凤时来起身告辞。“慕小公子,我同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有机会,我会再来拜访你的。” 第61章 Chapter (61)   慕冰辞后来回想凤时来说的那些话,恍悟那个曲艺家协会被扣押并不是日军乱发疯,他们该是有确凿信息来源,指示协会中有人在利用这个渠道做秘密工作。慕冰辞不由为凤时来担心,既然日方能得到消息,说明他们的组织里面出了内鬼。转念又想既然自己能想到这一层,凤时来怎么会想不到,又觉自己多心了。   只是慕冰辞想了许多,却终究没在意凤时来那一句,“况且他那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你”。又或者因是有关蒋呈衍的信息,他便从直觉上一概略过,不愿深究。慕冰辞自己不知道这是心虚,不过怕深究下去,最难堪不忍的那个还是自己。   他打定了主意要与蒋呈衍老死不相往来,对那个人的任何风吹草动,一概都不听不思不问。即便这不过虚有其表的壁垒,他也得死挺着,绝不给自己退路。   由是从这年开春到次年初夏,凤时来又寻得一次机会来与他会谈,是他前往苏联演出回国的时候,找借口来了趟北平。这中间凤时来又派了魅影的另一名成员来与慕冰辞叙旧情,至诚至切,极力争取。   慕冰辞恍惚间想到,当初蒋呈衍争取慕家势力支持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费尽心思。他跟蒋呈衍之间那些过往,成于慕家军权,也败于这利益牵扯的真相。慕冰辞禁不住想如果被凤时来说动,投诚以同盟会倒戈与南京政府相向,若蒋呈衍得知他曾经过分在意的慕家军团势力,将变成他雄韬伟略中灾难性的一环,他会做何感想?   慕冰辞一边在心里假设蒋呈衍的计谋崩溃,一边却对为慕家军团势力前来结盟的人愈加反感。任凭凤时来如何劝说,慕冰辞始终不被说动。凤时来明知此事不可冒进,便放缓了攻坚进度,考虑从细微情感方面入手。这一打算却在隔年有了新的转机。   民国二十二年秋,南京政府主席蒋呈帛发表通电,宣称与日方亲善合作,命国内媒体一律不得发表排日言论,商界不得抵制日货。日军欲通天津至南方的海上商路,命北平边防不得阻挠。   这一通电激起了北方大规模学生运动,北平学生甚至组织南下□□,呼吁南京政府收回成命,立即抗日。   而在北平的慕冰辞,在接到总司令部一纸调令公文后,也终于按捺不住,自己开了飞机直奔上海,找蒋呈衍要个说法。   仲秋的上海阴雨连绵,卫兵到点带了送点心的厨子过来,到门口领给陆潮生带进去。厨子把点心盒子放在桌上,蒋呈衍看也不看,轻车熟路从里头端起一只瓷盅,把里头的姜茶一口喝干了,挥手让厨子把东西收走。   陆潮生送走了厨子,回进来看到蒋呈衍右手捏着眉心,左手伸到右肩膀处重重地按压。   “三爷,伤口痛又发了?”   蒋呈衍一脸疲惫,闻言抬起头来,放松了脸上神情,淡淡道:“过一会就好的,都习惯了。”   陆潮生刚要说什么,门口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击地声,紧跟着汪可薇声音传了进来:“要是伤口实在疼痛,就找西洋医生想想办法,硬撑实在没什么意思。”   陆潮生见汪可薇来了,先行退出去,把办公室留给他二人议事。   蒋呈衍先前那疲态一收而尽,淡淡一笑道:“西洋医生也没什么好法子,要不就给我打两针杜冷丁止痛。那东西上瘾,我干脆自己去抽大烟算了。”   汪可薇把一个牛皮封袋放在他桌上,皱眉道:“你怎么总没个正经?难道我是希望你不好吗?随你去了,反正痛也是你自己痛,跟旁人没什么相关。”   蒋呈衍道:“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还是要多谢你。要不是你,我这条手臂现在也长不到我身上了。相比起来,不过时不时作痛,不算什么。”   汪可薇轻笑:“都过去那么久了,提来有什么意思,不提了。今天是要跟进一下美利坚那边的情况,先前向我们供货的军火商全部取消了交货,是因为政府向他们施压,要求停止所有的火器出口。现在除了黑市那些交易,我们已经没办法从正规渠道买到欧美的火器。”   蒋呈衍揉了揉眉心道:“但黑市那些量,满足不了军队装备的需求。更何况日方本身善于制造先进火器,如果不能在军械上与之匹敌,我们的军队人数再多都没用。更何况他们还有装备精良的空军海军,但我们,基本上连一支像样的飞行员队伍都是勉强凑出来的。所以现在,真不是开战的好时机。”   汪可薇道:“你也不必这么焦虑。火器出口的事,我会再利用外交关系去谈判,争取获得足够量的供给。至于队伍训练的事,我就帮不上你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能用优厚的待遇去寻良将。”   蒋呈衍叹道:“你帮我的够多了。原先我大哥执意要我与你结识,我还认为他过于功利。真正认识你之后才知你果然是经纬之才,当初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你。”   蒋呈衍此番是真心话,除却汪可薇在他伤重时施加援手这件事,如今蒋呈衍虽不再管上海新市政的事,但所担事务愈发重。只因蒋呈帛特批,才将办公地点仍旧放在上海。汪可薇仍然是市政府的秘书长,但这些年对蒋呈衍在军事上的襄助,是其他任何一人不能达到的高度。   汪可薇笑道:“你忽然说这话,我还以为你要跟我重提缔结姻亲的事呢。”   蒋呈衍道:“那怎么能够。光是胸襟手段我不敢言高于你,想要与你结夫妻盟约,还须我心里对你爱慕敬重的感情,独你一人不能容他。而我心里早有他人,若还因为念着你种种好,就要腆着脸来追求你,只会玷污了我对你这份朋友之谊。你必定也会瞧不起我,认为我心思龌龊,不配与你交心。你我之间,我把你放在战友的位置上,才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汪可薇道:“今天听你这番话,我便知道我没有白认识你。我今生已遇见先夫,试过最真挚情感,此生无憾。我的生命原本圆满,并不缺谁来填补救赎。这辈子另一个愿望,是希望我可以作为一种标杆,让这个时代和后世的女性都能够看到,曾经有我这样一个人在她们所能望及的地方,做过一些曾经被认为只有男人们才能做的事。   我想告诉她们,女性可以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样子,她们不必是奴仆,不必是传宗接代的工具,不必是供异性心血来潮赏鉴的物品,不必是俯首卑微必须要父权夫权认可才有存在价值的牲畜,不必非要出卖肉体和谄媚才能获得想要的地位和权力——披荆斩棘,即便满途染血也不要折服哀求,苦难终究都会成为开满身后长路的花。   当她们无所不惧,才有整个世界来为之臣服。”   顿了顿,汪可薇轻轻地笑了:“我有没有吓到你?”   蒋呈衍却道:“你这话何其精彩。要我说,真正女性能成为你希望的那样,从另一面说,也是男人的解放。这样双方可真正站在平等的位置上交往,没有谁强谁弱,谁主谁从,事事都民主协商,这世上会少了多少不幸的家庭。”   两人正说得兴起,陆潮生又折返来道:“三爷,慕司令来了。”   汪可薇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正见到从外面冷着脸进来的慕冰辞。她冲他礼貌性微笑颔首,便与他擦着肩过去。慕冰辞愣了一下,随即攥紧手上的电报文稿,从北平到上海被高空气流冲淡的怒火又噌地烧了起来,转身走进蒋呈衍办公室,把那电报文稿重重拍在蒋呈衍面前。   蒋呈衍忍着肩膀不适的酸痛,站在桌子后面一动不动望着慕冰辞。   徽州一别,他与他竟别过了三年多的时光。而慕冰辞与他倾心互许,加起来都没有这么长久。蒋呈衍心里憋着一口沉郁的浊气,与蒋呈帛约定的十年,已过了三年。他真希望尽快地把这些政权上的污糟事统统做完,移交一个稳定的政权给蒋呈帛,他便可全身而退。到时候,不管慕冰辞在哪里,他再不能同他分开。   他与慕冰辞的嫌隙皆因政权事而起,他便指着真正抛开了这些,尽余生来补偿他。慕冰辞不愿见他,他也不强求,只愿这十年过得快些,便是死皮赖脸也要同他一道。   慕冰辞匆匆赶来,气急攻心,骂道:“蒋呈衍,你什么意思?把我和南方军调离北平边防,要我们南下中原剿灭同盟会,算是什么狗屁安排?要打同盟会是你们中央军打,别扯上我的南方军。我这辈子除了日本人,谁都不打!更不会搞内斗打自己人!”   这要换了谁都不敢这么跟蒋呈衍说话。公然违抗总司令部军令,怕不是活腻歪了,不按个军法处置,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慕冰辞偏就是这么个脾气,更何况他南方军长南方军短,意识上还没脱离早年军阀□□的形式。   蒋呈衍也不恼,伸手拿起慕冰辞那份调令电文,淡淡一笑道:“早知道这样一份调令就能让你自己跑过来找我,我该早些下这个命令。这样我就不用等上三年了。冰辞,你对我当真狠心。”   慕冰辞见他又把那调情的强调拿出来,更为恼火。“你说什么狗屁话?蒋总司令,我是在同你谈公事,麻烦你端正态度!我再说一遍,你这份调令,我、不、服!请你把安排到北平的中央军撤回去,别逼我动手打他们回去!”   蒋呈衍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站在慕冰辞面前。“好啊,你有本事就把中央军打回南京去。你上一句话还说,你除了日本人谁都不打,更不会打自己人。三句话不到,就想跟中央军交火?”   慕冰辞三招不到就被他拆了台,不禁气结:“别揪着我话里的小尾巴。你把中央军撤回来,我无论如何不会撤出北平。”   蒋呈衍更逼近两步,几乎就要与慕冰辞贴着了。他往后靠坐在桌子边沿,伸手拖住慕冰辞一只手腕,另一手轻轻揽住了他后腰,微一用力将他身子贴近,轻声道:“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同我说话?若是以边防司令的身份,我便明白告诉你,你的抗议无效,我不接受。不过,你若是肯用从前同我做情人的身份,对我做这一二的要求,我还是可以考虑考虑。”   慕冰辞大怒,用力挣扎想要推开他,却被他用死劲抱在胸前,一下子将他箍得死紧。慕冰辞没想到蒋呈衍能这么不要脸,竟以军事命令为要挟,来对他动手动脚,空出的一只手死命抵着他,差点要冲他脖子咬上一口。   抵死推拒之间听得蒋呈衍低哑一声:“冰辞,你让我抱一下。” 第62章 Chapter (62)   慕冰辞就真的不动了。全身放软下来,任由蒋呈衍紧紧压在胸口,与他刎颈相拥。   知道挣不脱,慕冰辞也不挣扎,冷冷静静地道:“蒋呈衍,你这样有意思吗?我今天还肯来见你,是因为我对慕家还有未尽的责任。慕家的人一个个投了命在这上面,我不能就这么丢开。若不是这样,你以为我还会想见你?关于你的任何事我都不想听闻,我只当从不曾认识过你。”   慕冰辞再不像从前易怒骄躁的样子,说出的话却比从前伤人千倍百倍。他这冷淡的样子,是真正在心里放弃了蒋呈衍,再不愿同他牵扯纠缠。   眼前此人整个化作了一口锐利冰寒刀锋,从蒋呈衍压抑着思念的心口穿透进去,把他仅有的一丝殷切瞬间捣得血肉模糊。   蒋呈衍埋首在慕冰辞侧脖子里,沉默贴着他的温热,愣怔了一瞬。此时虽怀里抱着这个人,跟他的心却像隔了千山万重。咫尺天涯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静默半晌,蒋呈衍慢慢直起腰来,轻轻放开了慕冰辞。顺手帮他把衣领子整了整。   蒋呈衍低声道:“这两年我心里一直想着从前和你一道的日子,想着你对我那样热烈的喜欢,就跟夏天的太阳一般,又热辣又霸道,让人躲都没处躲。可我想不到你这样极端,不喜欢了,就恨不得要拿刀把我们的关系连根砍断,一点念想都不给人留。你只求自己痛快,也不想想别人的心都掏出来给了你,哪里能就这样塞回去。从前蒙受了你多少贴心热爱,今日便累就成多少锥心之痛。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可爱是你,温柔是你,最伤人的,千百种样子,也都是你。”   慕冰辞冷笑:“从前是我瞎了眼睛。才会看不清你独到的谋略算计。蒋呈衍,你开始琢磨算计我对你窝心喜欢之情的那一天,难道就没想过终究会有被我知底的时候?你还跟我说什么用情至深。我怎么知道你现在不是在对我做戏,也许是你还没大业得成,还需要利用我来号令南方军。像你这样连自己的感情都可以拿来利用的人,配什么深情厚意。”   蒋呈衍百口莫辩。他当初一步一步将慕冰辞排除在局外,虽是打消慕丞山的疑虑,却也是私心所虑,不愿慕冰辞身入军政泥沼。怎料那一步一步,走的都是功败垂成。   在慕冰辞之前,他也未曾对谁动过心,也不知道自己也会丧失自制力地想要一个人。人之爱恋,到底是真心地爱慕对方身上那一部分缺失的自己,还是因为付出了这颗心不甘血本无归而穷追不舍?爱来爱去,爱的最终还是自己。可偏偏这一途径的圆满,是要从另一个人身上去获取。贪餍起来,恨不能把对方做了标本封固起来,怎么占有都不够。   蒋呈衍后肩一阵阵酸痛,慕冰辞留给他的这道伤口一再牵扯,痛得他几乎要丧失理智。只不过是对慕冰辞的珍视之心仍旧占了上风,把那欲图毁灭他的仇雠死死压制住,才勉强稳住面上这冷静自持,哑着声音问:“我不配你的深情厚意,可我总有一天能够配得。对慕家的牺牲,我很抱歉。冰辞,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回原来那个你?”   慕冰辞定定望着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嘲讽勾起嘴角。“你要怎么做?蒋呈衍,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让我父亲,姐姐,大哥,他们都起死回生。你我在徽州重遇一次,你让我身入你的局中,这一步步走来,都是我知情斟酌下的自由选择。若那样子我还是避不开你,那才是如你所愿。你能吗?你不能。蒋呈衍,你不要再痴心妄想。”   一向玲珑善言如蒋呈衍,终也有说不出话的一日。慕冰辞云淡风轻,却更如万箭穿心,把蒋呈衍历久的期颐齐齐钉死在空中,灰飞烟灭。   两厢沉默。慕冰辞也不急,睥睨倨傲看着蒋呈衍生生挨着受着,脸色苍白眼神灰败,这从未得见的颓势外显在蒋呈衍身上,终究是令慕冰辞心头一动。若不是死死忍着,就怕被蒋呈衍骗了过去,算计人心的人也会这么痛苦吗?蒋呈衍比凤时来还会唱大戏。   好半晌,蒋呈衍才似终于熬过这一口闷气,轻轻握了握慕冰辞的手腕,又恢复了以往的王者之姿。“是我痴心妄想,对不起。你既已经放下,那也好,终不必尝失落痛苦滋味,便是感□□上的幸运。”   说着转身又拿起那份调令,递到慕冰辞手上。“现在不宜与日军交战,须把矛头对住同盟会,争取三年之内端除这内讧争权的组织。另一边是全力发展海陆空军和武器装备,以免落于日军下风,将来战事失利。军令如山,还请慕司令遵守本份,从令调遣。”   慕冰辞倒是一愣。想不到蒋呈衍所谓情深意重,只得这样一个倥偬间隙,明知得不到,也就放任它去了。继而慕冰辞怒火又噌地烧起,蒋呈衍那求而不得的伤心样子,果然是做出来给他看的!什么心都掏出来,什么失落痛苦,全是他花言巧语编排的说辞。这人,怎么无耻到这种地步!   慕冰辞自己没在意,蒋呈衍爱他抱他,他能恼得走火入魔。这一意识到蒋呈衍似乎对他也没什么感情,愈加恨得天地失色。只仿佛唯有蒋呈衍必须俯首帖耳受着他的折磨,既爱不得又斩不断,那才是最为解恨的一种关系所在。   这一发作,就连军令都不愿掰扯了,慕冰辞猛地从蒋呈衍手里扯过那电文纸,转身奔着外头就走。自然也没在意纸张从蒋呈衍手里夺走的时候,他的手指下意识紧握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直到慕冰辞从大楼的台阶下去了,蒋呈衍才恍然惊醒一般,几步走到窗口用力推开窗户,往下看到慕冰辞的背影疾行远去。   他在心里沉沉一叹,七年,冰辞,你再等我七年。   与日方交战太过于危险,他们兵力虽少,器械精良,不是目前国内的军队装备可比。让你去剿同盟会,他们散众游勇,没有像样的武器,胜算可大。   我希望你好好的。   慕冰辞终于还是遵守调令往中原地区打击同盟会去了。从河南一路挤兑同盟会直到西北军驻地西安。同盟会的战斗力极为零散,基本没有什么正规军形制,就跟荒山莽地的野兔子似的漫山奔逃,狡兔三窟,遇着山林就钻,遇着城廓民居也钻,压根分不清是军是民,都混做了一堆。在这种形势下,慕冰辞的军队就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差点没卷起裤腿下沟渠去捞那几只可怜的闲散鸡。   好在慕冰辞也无心真打,就在西安城外占了商洛城把军队落脚下来,命慕阳每天派人出去巡个场,端几个同盟军据点,就算是能够交差了。   未几就到了十二月里,慕冰辞带领第二十三路军在西安东南方抓了不少同盟军。忽有一日,慕冰辞正在校场上练靶子,城内来了个不速之客,带来了凤时来一封亲笔信,说是求见统帅慕冰辞。   慕冰辞先头以为又是凤时来派来的说客。现在这情况凤时来自己是不方便往陕西来的,国军正在这里围剿同盟军,在此进出的人难免沾染同盟军的嫌疑,蒋呈衍的蓝衣社毕竟不是等闲之辈,凤时来不好冒这个暴露身份的风险。等慕冰辞见了来人,才道来的竟是大名鼎鼎的西北军将领杨远。   杨远是个高大体壮的西北大汉,黑中带红的肤色极具地方特色,一头浓密微蜷的黑发理成了平顶,下巴一圈的蜷曲浓黑胡须,样子十分彪悍。与他一比,慕冰辞肤白细净,又眉目清秀可人,相貌气势上实在差得太远。   是以杨远上来就没把慕冰辞放在眼里,见慕冰辞正在拆弹匣,拔出自己腰带上的晋制十七式,对准百米外靶心啪啪打了三靶。一靶子正中圆心,其余两靶在九环。   杨远皮笑肉不笑:“慕少爷,我杨某人一介粗人莽夫,失礼了。”   两人皆是一方军队统帅,他却称慕冰辞为少爷。   慕冰辞并不接他的话头,眼睛望着那靶子,手中兀自灵巧地拆匣填弹上膛一气呵成,举枪对着那靶心。慕冰辞用的是进口的全自动毛瑟枪,他持枪对了准心,忽然又收起来插入枪套,对杨远道:“我用你的枪。”   这是不占枪械优势的意思。杨远把枪递给慕冰辞,慕冰辞接过来,同样放了三枪。那三枪都印在方才杨远打中的圆心,靶子上一个洞都没多出来。   杨远脸色正肃,这才认真地看了慕冰辞一眼。   慕冰辞把枪递还给杨远,慢悠悠地道:“我们的军队,最低阶的兵士,每人每天训练的子弹是五发。军阶越高,能支配的子弹越多。杨将军,你的军队每天练几发?”   这话不仅是炫耀,更是威慑。杨远手下的杂牌军,用的武器都不知是从哪儿缴来的,连他一个统帅随身配枪都只是山西造半自动毛瑟的话,西北军的装备可想而知。每人每天五发子弹的军费支出,是西北军无法想象的。杨远本想用枪法来嘲讽慕冰辞,却反而被慕冰辞一个大头耳光扇得原地转了一圈。   杨远瞬间在慕冰辞的财大气粗面前露了底裤,横着脸说不出话来。慕冰辞道:“凤时来的信上说,我的手下抓了你一个远房表弟,要我卖个人情放了他。请问你的远房表弟高姓大名?”   顿了顿,又说:“凤时来大概没告诉你,我跟他的关系一般,杨将军既然有事求我,这个态度我可不怎么喜欢。”   杨远彻底没脸了。慕冰辞也不给他台阶下,他就只好自己腆着脸道:“我们是代表百姓的正义之士,还请慕司令手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那表弟叫阎世勋,请慕司令派人找一找抓回来的人里面,有没有他。”   慕冰辞眼皮一跳,面不着色道:“阎世勋?他从前可是在上海混帮会的?”   杨远从阎世勋口中知道的事,同事件原本的真相自然是两个版本。阎世勋必定把自己说得可怜遭人迫害,事件起因都是仇人挑祸,他不得已死里逃生。关于那些自己惹事的嫌隙则是能省则省。   故而杨远并不知晓慕冰辞曾在上海的经历,听他问及阎世勋,心里先是警惕:“慕司令认识世勋?”   慕冰辞道:“上海的大帮会,总有耳闻。他们帮会火并,报纸上也有过一段时间大篇幅报道,这个谁不知道?阎家倒台后,阎世勋投奔到你这里来了?”   杨远听他这么说,的确说得通,点头道:“不错。现在世勋已经随我入了同盟会,他现在好歹也是同盟军的小头头,请慕司令看在凤老板的面子上,行个方便。”   阎世勋留在慕冰辞心里的实在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他害死叶锦时候的样子,他埋伏蒋呈衍时的样子,都是死一百次都不够的。讽刺的是,叶锦寄托了生命热情的事业和组织,竟然会收了阎世勋这样的人。   这对叶锦来说,简直是天大的耻辱。   慕冰辞心里闪念冷电疾走,脸上却没什么表现,淡淡地道:“我和凤时来之间,是他欠我人情,我为什么要卖面子给他?除非杨将军今天能开一个令我满意的条件,否则,咱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杨远也知事情不会那么简单,耐着性子问道:“慕司令想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杨远办得到的,一定不推脱。”   慕冰辞道:“前几年南京北伐,领军人是我大哥。我大哥一直想统一国家的军队,杨将军却盘踞西北作壁上观,直到今天西北仍在分裂的状态。为我大哥的心愿计,我当然是想杨将军向南京政府臣服,西北军编入国民军队。你们西北军穷成了这样,政府收编之后,自然也有庞大的军费开支养着你们。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杨将军意下如何?”   杨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怒:“放屁!想叫我跟你一样,做南京政府的狗?小白脸别痴心妄想!你也不看看你今时今日混成了什么熊样?南京叫你去哪你就乖乖去哪,狗都没你这么听话的。老子自己的兵自己带,好不自在,为什么要搅在这浑水里?你也别以为自己找了南京这个靠山,就有了什么保证。那姓蒋的也活不到来年了,我看你往后还显摆什么军械精良!”   慕冰辞听了前面一半,怒火中烧,心想一会儿就把那阎世勋提出来毙了。听到后面,杨远说姓蒋的活不过来年,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不禁心窍一动,激他道:“你说的是蒋主席?你说他活不到来年,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能从我这中原的防线过去,打入南京?这是不是太可笑了。”   杨远冷笑道:“我们何必要打入南京?我跟你多说无益,你且说说,阎世勋你放还不放?”   慕冰辞见他说话半遮半露,心想这杨远看似耿直,别是个面憨心黑的,故意引他上钩。便也不急着追究,淡淡一笑道:“放不放,我一时还没想好。杨将军先请回吧。这人我暂时扣着,等杨将军想清楚了条件,再来找我要吧。” 第63章 Chapter (63)   杨远走了之后,慕冰辞先是吩咐慕阳,把阎世勋从俘虏堆里翻出来,每天变着花样给他点“快活”尝尝。而后自己静下来分析了杨远说漏嘴的那些话。听他的意思,既然不是西北军南下攻城,要么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日本方面的异动,一是南京政府里有同盟会的细作,伺机窥杀蒋呈帛。也或者,杨远说的那个姓蒋的,是蒋呈衍?   慕冰辞忽然心神不宁。   人的生命力之体现,或为热爱,或为毁灭,形成于生命之初与之建立关系之人的引导。蒋呈衍就像是那一个联系在他和这世界的桥梁,若是慕冰辞倚赖于恨才得以残喘,那么蒋呈衍便是让他存活的依托。如果蒋呈衍从这个世界消失,意味着慕冰辞的生命关系也将断裂,恨一消失,他也将陷入孤寂深渊,终而溺亡。   这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   窗外寒雨袭窗,屋瓦上淅淅沥沥响成一阕。慕冰辞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想起慕岩秋来,亏欠他一句抱歉,无人可诉,无处可达。这种窒息感如烧燃的煤炭球在心里滚着,焦灼溃烂着,血肉模糊着,终其一生再不能复原。   对蒋呈衍的恨却是不同的,能发泄,能诉诸,只要他愿意,能在蒋呈衍那里无条件地被接纳。这是有恃无恐。是笃定了蒋呈衍对他任劳任怨,枪林弹雨都不避却的披靡钟爱。可慕冰辞从未想过,若有一天蒋呈衍也同慕岩秋一样,不说一句话地与他永不相见,他这满身满心的痛怒不甘,要寄予谁去?   慕冰辞这辈子再也不想欠任何人一句,对不起。   过得几日,慕冰辞叫人把关押的阎世勋拎了出来。那龟蛋认出了慕冰辞,差点当场尿裤子,磕磕绊绊威胁道:“你、你、你不能杀我!我表哥是西北王杨一刀,你们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叫慕冰辞的近卫堵了嘴当即又揍了一顿,揍得他皮实了才放开。慕冰辞耐着性子,没什么表情道:“你这条贱命留着还有用处,暂时我就把你还给杨远。要是哪天你再死性不改落在我手上,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着拎了阎世勋,仅带了几个人直奔西安。杨远亲自到城门来迎接,见慕冰辞也来了,冷嘲道:“慕司令不是说要我投诚国民军,才肯放人吗?怎么改变主意了?”   慕冰辞面容正色,说道:“阎世勋这样的混子,尚能改过自新投入同盟会,我身为一方主帅,难道还不能弃暗投明?杨将军,若要我为同盟会效力,也需你有容人雅量。”   杨远一怔。他那日与慕冰辞谈下来,原本以为慕冰辞对南京政府的簇拥是雷打不动的,但听凤时来的意思,又一直说慕冰辞是可以争取的人。慕冰辞这一说,杨远将信将疑:“慕司令这两面三刀的,我可不敢同你合作啊。”   慕冰辞让人把阎世勋解开,由得他慌忙跑到杨远身后,朗声道:“人还给你,以示诚意。我只带了这几个人,你若有心想灭了我,我是没有抵抗之力的。如此坦诚还不能让你放下戒心,引为盟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在别的事上,我与你们同盟会实在没什么交集,只一点,我只想打日本人。”   对于慕氏在山东那覆城一战,杨远当然也是知道的。在那之后慕冰辞疯狂打击日军,杨远也是知道的。正因为如此,凤时来坚持要引慕冰辞与同盟军结盟,也认为慕冰辞是头号可以争取的领军人。慕冰辞说的坦诚,杨远思忖一阵,觉得这是凤时来先前的工作收效了。若能在他手上促成与南方军的合作,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勋。   这才将慕冰辞引入西安城,留他几日,与他详谈合作事宜。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杨远仍旧信不过他,多方试探。   日次一早,慕冰辞大清晨起来,在杨远府邸花园转了一圈。西北军的本营就在杨远府邸后面,后花园与军队校场只隔了一道围墙。慕冰辞转到围墙矮门那里,听到有人喝骂声,伴随着沉重的拍打声,似乎是有人在校场里挨罚。   矮门是一扇栅栏木门,透过中间的粗缝,能看到离矮门很近的地方,有人趴在地上,正在挨军棍。另有一人翘着腿坐在旁边椅子上,一边抖腿一边大口嚼水果,不时把皮吐到地上,零星有不少呸在趴着那人头顶背上。正是阎世勋那个二混子。   慕冰辞从前见过阎世勋是什么德性,对这类行径见怪不怪,思忖这当口把阎世勋还给杨远,不过依附情势,回头寻个嫌隙,还得跟阎世勋算叶锦那笔账。慕冰辞心里转着念头,看见阎世勋那里终于打完了军棍,半瞎子阎世勋呸地又吐了一口皮,问地上那人:“怎样,你服了没有?还不服,再加二十棍。”   那人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看样子是挨了不少打,即便穿着厚棉裤,屁股那块也被血水浸透了。他身量很长,好半天才从地上抬起脸来,脸色惨白,嘶声道:“我没有错,我没有弃主帅不顾。”   慕冰辞一眼认出来,竟是那个荆喻舟。立时明白过来,从前荆喻舟他们在寻找叶锦的名单,要加入什么组织,也就是同盟会了。荆喻舟大概没想到同盟会是这么个情况,碰到了阎世勋这种顶头上司,十足倒了大头霉。   阎世勋还要再打,慕冰辞隔着门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心里头又有了一计。荆喻舟倒是条好上手的鱼,捏在手里,西北军军队里的事,捕风捉影总能打听一些。   第二天天没亮,荆喻舟从宿舍起床,几乎半身不遂。这种情况,不去训练肯定是不行的,去校场的话,训练任务完不成,又要挨罚。西北军彪悍而军纪不严,但是阎世勋那个人,是十分刻薄的。   荆喻舟正在犹豫,忽然听到外面动静,是阎世勋的副手葛大胖来了。葛大胖进来看了一圈,对荆喻舟道:“你今天不用训练了,有人要见你。”那语气有种莫名的羡妒,原本对荆喻舟就没什么好脸色的肥脸更难看了。   荆喻舟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犹如过街老鼠,心里再愤懑都不敢露在脸上。跟着葛大胖到了杨远府邸的西馆,葛大胖瞪了他一眼:“机灵点,别乱说话。”留下他一个人走了。   西馆大门外两名军卫直挺挺站在走廊下,冬天的凌晨里犹如两尊泥塑石像。荆喻舟摸不着头脑,正要上去询问,里面走出来一人道:“跟我进来。”   而后两人登堂入室,走到了慕冰辞的那一进院子。慕冰辞刚起来,正在净脸,毛巾擦了手,军卫端着脸盆出去了。慕阳把荆喻舟带进来,“少爷,人来了。”叫荆喻舟自己进门。   慕冰辞转身来看着荆喻舟淡淡一笑:“好久不见。”   荆喻舟这才认出慕冰辞来。单看长相,他自然是认得的,几年不见,慕冰辞身上似乎有了种别的东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犹如一柄精致却锋刃锐利的冷兵器,与从前那单纯的精致大不相同。   荆喻舟愣得不知该作何回答,心想着上一次跟慕冰辞见面,都是死里逃生托了运气的福。这一次乍见慕冰辞,又不知他打得什么算盘,心里立即警惕起来。   慕冰辞指了指旁边的桌椅,示意他坐下,开门见山道:“你在杨远的军队里,日子不太好过吧?”说着从桌子上推过来几个瓶子,荆喻舟一眼扫过去,都是治疗跌打外伤的药。   荆喻舟压根坐不下去,也不知道慕冰辞什么意思。看着慕冰辞身上民国军的军装和肩章,疑惑道:“你现在是国军的将领?你的职衔是什么,陆军一级上将?”   慕冰辞道:“你不关心我为什么在这里,却关心那些有的没的。可见你最在意的,还是个人的成就名利。只不过你好像投错了地方,杨远的军队里任人唯亲,你这样的人,该是没什么出头之日。”   荆喻舟一听“任人唯亲”这几个字,脸颊抽搐了一下,仿佛是道怒气猛然窜过。他手指握紧了,却不敢说不满的言辞,只道:“只要我立下军功,当然会有出头的日子。”他如今这谨小慎微的样子,与当初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踌躇满志,也不可相提并论。   慕冰辞知他是把那份野兽般的狠藏在了骨子里,不过在目前的环境下暴露出野心对他没好处,才做出顺从的样子。脸上淡淡一笑道:“你知道就算你立了军功,很有可能这功劳也都归了你的上级,你拼死卖命也就是为他人作嫁。如今你是跟错了人,再多努力也都是白费。这个情况,你自己很清楚吧?”   荆喻舟脸上又是一阵抽搐,攥着拳头不再说话。   慕冰辞继续道:“我找你来,也不是无缘无故,肯定是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你先前在上海一直想找机会加入同盟会,现在如愿以偿,却过得很不如意。其实同盟会对你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扬名立万,对还是不对?”   荆喻舟沉默半晌,生硬地道:“你继续说。”   慕冰辞轻笑:“你既然只是想扬名立万,同盟会也不一定就是唯一的选择。更何况,是现在这个连阎世勋这样的人都能混到军官的同盟会。我目前是国民军的北平边防总司令,却在跟杨远谈合作,可见为了共同的目标,个人隶属于什么组织,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个人目标与组织目标必须得一致,这样努力才不至于白费。你说是不是?”   荆喻舟道:“你想叫我加入你的军队?”   慕冰辞笑了一下:“你要是有兴趣,我当然欢迎你。但在这之前,你有个可以立功的机会,是用你现在这个定位最好使。”   荆喻舟猛地抬起眼睛望住慕冰辞:“是什么机会?”   慕冰辞道:“我同杨远合作,但又怕他坑我。毕竟陕西他是地头蛇。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留意军队里的内部信息,有什么小道消息,都让我知道一下,我好作打算。你编在阎世勋的队里,那也算是杨远的亲信部队,这个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荆喻舟低下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沉默之后,他缓缓道:“我跟其他人的关系很一般,太过于秘密的消息,我不太能打听到。不过这次有个很大的行动,就在月底,西安城里有个大人物要来。前几天开始骊山行辕的驻守部队已经开始了大的调动,调进去的人都是杨将军的亲信兵。再过三天,我们这一队也要进去。”   慕冰辞道:“你还知道些什么消息?”   荆喻舟道:“就这些了。”   慕冰辞:“你留个心,有什么消息,写了条子埋在校场和后院中间那道矮门的墙下,在木门上插一根枯枝。我会派人去取。我跟杨远说了,跟你是旧识,外人问起,你就说我找你叙旧。”   荆喻舟点点头,揣了慕冰辞给的药回宿舍去了。 第64章 Chapter (64)   三天后荆喻舟便调到骊山去了,这样一来,行辕是什么情况,也不便传到慕冰辞这里。慕冰辞正在琢磨用什么方法混上骊山,杨远自己送上门来了。   杨远挺直接道:“关于你我两军联盟的事,上级给了我批示,同意接收由你统领的南方军联手抗日。口说无凭,须得你参加我方这次的行动,才算两军正式结盟。”   慕冰辞猜得与荆喻舟所说之事有关,顺应问道:“是什么行动?”   杨远道:“兵谏。”他两眼望住慕冰辞,眼神汹汹盯着慕冰辞脸上微末表情,刻意放缓语速试探。“三天之后,国民政府主席蒋呈帛先生会来西安,与我军领导洽谈结盟之条约。我军设下布防,将会软禁蒋先生,确保洽谈顺利进行。”   慕冰辞心道这就是荆喻舟调去骊山的目的,为什么必须得用杨远的亲信兵。口中却问:“既然蒋先生是来洽谈合作,为何需要兵谏?这不是破坏两军合作吗?”   杨远道:“此次蒋先生虽说是来结盟,却是因国内呼声所趋,迫于各方□□呐喊的舆情压力,所采取的顺应而为。若蒋先生心有不诚,联盟就不会牢固。另一个,两军势力合作,发号施令却只能有一方。我军正是担心蒋先生心志不定,态度反复摇摆。而这两个因素,都会影响最终的战斗力。为免败战,我军必须确保蒋先生真心实意,不行出尔反尔之举。”   慕冰辞料定同盟军是担心蒋呈帛诈盟,伺机窥夺领军权,或以此为借口诱出同盟军,将之全歼,才做下骊山布防,软禁蒋呈帛。然而几日前分明听得杨远说过,姓蒋的活不过来年,同盟军的计划应是想永绝后患,这结盟兵谏一事,压根就是想把南方慕氏一同拖入同盟军的浑水里,他慕冰辞如何能洗脱谋反政府之罪?既背了这罪名,南方军在国民政府那边就再无退路,即便同盟会得不到中央军,南方军也是囊中之物。   这是一箭双雕的举措。   慕冰辞心里冷笑。这是当他傻吗?   若是蒋呈帛被擒,中央军如何能置之不理?蒋呈衍必定会引兵攻伐西北,到时候只怕同盟军偷鸡不成,反而要挑起同中央军的乱战。这样一来,只会便宜了作壁上观的日方势力。同盟军此举简直蠢恶。   只是眼下,慕冰辞却不能不答应。若是拒绝杨远要求,那么假意结盟一事无从落实,杨远就会对他生了戒心,断了他伺机营救蒋呈帛的机会。蒋呈帛生死其实与慕冰辞无太大关系,更何况蒋家牵桥搭线引慕氏北伐,让慕氏付出了家破人亡的代价。但慕冰辞心里是知道的,目前国内的形势,蒋呈帛的命还是有价值的。   不得不说蒋呈帛的确有治理手腕,短短几年时间,赢得了各方势力的支持,使得南京政府比先前谭沣执政时更为稳固。更何况蒋呈衍协助治军,把谭沣的中央军收编自用,不仅没有遇到阻碍,甚至调动出了中央军的积极风貌。若是蒋呈帛在同盟会中央区遇害,中央军和同盟会鹬蚌相争,日方虎视已久,占了天时的大便宜。慕冰辞大仇当头,蒋呈帛的命,还是有必要保一保的。   杨远见他不说话,脸上淡淡一笑道:“慕司令若是需要考虑,你还有两天时间。只是我已把我的诚意出示给你,若是慕司令不答应结盟,这西安城,你恐怕是出不去了。”   慕冰辞怎么不清楚杨远的意思。他把同盟会的战略合盘托出,若是不能争取到所谓结盟,当下就该杀人灭口了,怎可能再放虎归山。在杨远看来,慕冰辞哪里有自主决定的权力,不得不被迫应承。慕冰辞却道这样也好,掺和到骊山行动里面,自有他心中打算。   三日后,蒋呈帛专机抵达西安。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长官蒋呈衍同行,此行所带近卫不过百人。同盟会最高领导者孙璧成亲临机场迎接,引蒋呈帛一行人入骊山行辕,并将议事地点设在此处。   正式议会定于五日后进行。   一月初的西北正是大寒天气,山风狂如虎啸。天将亮未亮,行辕几处屋子先后亮起了灯火。蒋呈衍刚起床,屋子里的暖碳驱逐了噬骨寒冷,他只穿了贴身的单衣,忽觉门口卷进来一阵冷风,有人悄无声息摸进了屋子。蒋呈衍正在木架子上净手,头也不回问道:“怎么样,见着冰辞了吗?”   来的人正是蓝衣社陆潮生。他随手掩了门,走到蒋呈衍身边。“没有。慕公子不在行辕,同盟军的领军人杨远也不在。慕公子兴许回北平去了也不一定,未必就如探子说的那样——”陆潮生顿了一下,“已被同盟会策反。”   蒋呈衍把擦手毛巾挂在木架子上,意兴阑珊地道:“冰辞若是反我,我自有办法保他性命。但是他若落在同盟会手上,他们能利用他时自然没事,等利用完了,又会怎样?现在为了国内这个顶天的权力,谁都不是什么仁慈良善之辈。”   陆潮生沉吟道:“杨远他们想夺领军之权,又不敢跟中央军硬抗,就想着以联手抗日为幌子,引慕公子的南方军来对中央军,他们坐收渔人之利。若此计不成,同盟军不有损失,慕氏和中央军却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咱们失去南方军这一支庞大羽翼,军力大为削弱。”   蒋呈衍冷笑一声:“同盟会打得一手好算盘。孙璧成惯会卖惨,天天地在各大报纸上喊口号,把自己标榜成正义孤雄。你看看响应他召令的都是些什么人?这些人是真正的暴民,唯一的信念便是要夺他人之利,享特权之欲。他们不会去想,既然搅在这争权夺利的浑水里,哪里有什么所谓正义,哪里是什么为民谋福,不都是私欲膨胀的丧心病狂么?在这一点上,我大哥如此,他孙璧成,也不过如此。”   陆潮生听他直抨蒋呈帛,知他对西安此行不赞同,也确实冒险。只是蒋呈帛一意孤行,令得蒋呈衍十分被动。不由接口道:“主席先生此次来西安,确实过于大意。不过事已至此,我们必得时刻警惕,千万不能让主席先生有危险。”   蒋呈衍摇头一叹,冷哼道:“他自己要把自己陷在危险境地,我哪里管得过来?明知孙璧成要对付他,还把自己拾捣好了往上送。前头令我三剿同盟军,往死里整,现在他要跟同盟军谈合作,那是把我当了什么?我就是那管束不住的恶狗,是他翻云覆雨的牺牲品。我即便是有成全他霸业的心,这墙头草的风向,迟早要逼得我自断南方军这一臂。冰辞在这局里越发不安稳,这次西安会谈,冰辞若真被杨远说动,即刻让你的人传信给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令他自立北平。这才是他最好的出路。”   陆潮生自然是知道,对来不来西安这件事,蒋呈衍又同蒋呈帛吵了不止一大架。依蒋呈衍的计划,继续围剿同盟会,两年之内可平内乱。趁机装备政府军队的实力,争取与日开战前休养生息。原本蒋呈帛也一直遵循这个思路,然而国内民众呼声愈高,呼吁一致对外,蒋呈帛这两年忧心甚重,开始在意起名声来。   越在权力巅峰,越是心惊胆战独怕登高跌重。谁都经不起这样的失败,蒋呈帛也不例外。因此转脸扮起胸怀宽大来,频频示好同盟会,先前那一番严诏死令的污水,全都泼给了最高军事长官蒋呈衍。是蒋呈衍急于巩固权位,是蒋呈衍排除异己,声名狼藉之事桩桩件件,都给蒋呈衍背了。   蒋呈衍料想有这样的事,本该是十年之期一到,他离任下野所背负之罪,却在眼下粘稠沾了一身。   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放眼蒋呈帛这一步步棋,拉拢同盟会之际顺手抹蒋呈衍一身黑。若蒋呈衍在乎所谓名声,就像从前范锡林所说,渴求官家史书口碑载道,那就只能攀附蒋呈帛力图洗白,他这一生也就牢牢掌控在蒋呈帛手中不得求脱。这番人心雕琢怎不是鬼斧神工?   对蒋呈衍来说,他是不在乎什么官方认可的。但不在乎是一回事,不能真的让蒋呈帛豁命犯险又是另一回事。蒋呈帛再如何不是,现在国内的形势,经不起一方势力再三换将。两方势力不顾强敌环伺,各自咬得一嘴毛,日方趁此机开火,蒋孙双方措手不及,不日便要亡国的下场。蒋呈帛要和孙璧成谈,随他去吧。别把命送在这里就成。   蒋呈衍道:“大哥为了显示此次会谈诚意,中央军完全没有动向,这是用来麻痹孙璧成的。杨远也知道如果西安乱起来,唯一能救近火的,就是北平边防的南方军。策反冰辞是省时省力的做法。潮生,你通知你的暗桩,如果骊山有变,立即传电调令湖北第十七路集团军压境陕西。孙璧成杨远这些人,个个都在乎馨德美誉,这挑起内战的罪名,我看他们敢不敢担!”   陆潮生应声道:“三爷的计划必是奏效的。我只怕孙璧成等人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若是策反了慕公子,让南方军来对抗十七路军,这内战的罪名就会推在慕公子身上。且孙璧成还会还会在报纸叫板,说是由于国民政府管治不力,苛刻下属,才会逼得南方军反水。那不是还助就了同盟会的人心所向吗?”   蒋呈衍点了点头:“正是这样,才万万要注意冰辞那边的动向。绝不能让他为同盟会所用,为他们的累行摇旗助威。”   过得几日,蒋呈帛与孙璧成两方在骊山进行正式会谈,双方在两军领导权问题上争执不下,再如何民族大义都不能让双方抛却组织利益。会议谈了两天,都是不欢而散,不得不推延到第三天。看样子不谈出个结果,双方都是不准备罢休了。   夜半时分狂风大作,蒋呈帛还未歇下,正在屋子里大发脾气。拍着桌子骂道:“孙璧成那个泥腿子算个什么东西?我人比他多,枪比他先进,他有什么底子也敢来争领军权?要不是那些工人学生都被他的言论诳了,一而再地□□抗议,我必定直接将他老巢都翻过来,会到这里来受他这鸟气!”   蒋呈衍坐在椅子里,淡定地听蒋呈帛骂了一晚上,一手轻轻地在椅子圈手上打着拍子,眼神盯着屋子角落发散着,并没有把精神放在听蒋呈帛说话上。   蒋呈帛骂得累了,停下来喝水,怒视着蒋呈衍道:“呈衍,我说了半天,你也发表个意见。这么谈下去也没什么意思,那个孙璧成的不要脸简直是前无古人。你说说,咱们是不是还靠武力围剿,更是值当?”   蒋呈衍收回目光,冲蒋呈帛轻轻一笑道:“大哥向来自己拿主意拿得顺手,何需问我的意见?这政权是你的,你说和谈就和谈,你说打,我自然就打。现在的问题是,你不想谈了,那我们还需得先回南京再做打算。如今你在孙璧成的地盘上,真要打也不挑这个时候。”   蒋呈帛烦躁地挥了挥手,道:“明日再谈一天,还是不成,我这就走。”   蒋呈衍心道,那要孙璧成肯放你走。脸上只是不露痕迹:“听大哥的。”   两人正说着,忽然行辕外头一阵混乱人声响起,紧跟着枪声大作。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随即混杂,中庭里蒋呈帛近卫中有人大喊:“快!护送主席下山!”随后又是一阵乱枪。   蒋呈帛脸色一变,正要说话,门被一把推开。陆潮生卷着一阵狂风进来,对蒋呈衍道:“三爷!同盟军杀进来了!快撤!”   蒋呈衍方才慵懒神色倏地收敛,整个人绷如箭矢,眼中精光毕现,起身迎着陆潮生只问:“有没有冰辞的消息?”   陆潮生尚未答话,后面一阵紧促枪声顺着冷风卷了进来。当先一人大步流星踏进蒋呈帛行辕,熟悉的声音傲慢道:“蒋总司令为什么事打听我的消息?”   蒋呈帛仓促间回头看到,来的正是慕冰辞。   蒋呈衍一手将蒋呈帛拦在身后,迎着慕冰辞身后一排枪眼,与慕冰辞长身面对。 第65章 Chapter (65)   蒋呈帛心惊胆战过后,看到来的竟是慕冰辞,方才未烧完的怒火又噌地冒上头来,喝斥道:“慕司令官,你这是在做什么?你竟敢在两军缔盟的节骨眼上行这样凶险的事,谁给你的胆子?你可知道这等叛乱,上了军事法庭是要枪决的!你不要命了吗!”   慕冰辞冷冷看他一眼,轻笑道:“还请蒋主席稍安勿躁,外头想拿你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只这一句话,蒋呈衍就听出端倪来了。屋里除了陆潮生在,蓝衣社的人都没有进来,可想是在外面被控制起来了。至于军卫,方才一番厮杀,大约是凶多吉少。慕冰辞的意思,这会儿进来的如果不是他,那肯定就直接在这里大开杀戒了。蒋呈衍心里一动,果然,慕冰辞淌这浑水是为了救他。   脸上却不动声色,冷言对答道:“慕司令看来是受了同盟会的毒,这样遭天下口舌的事也做得下手!此事若是件大功劳,人人都抢着做,又怎么会轮到推给慕司令来做?这无故撞来的大运,慕司令不觉得奇怪吗?”   慕冰辞把手里的□□掂了掂,走近蒋呈衍身边,枪口顶着蒋呈衍咽喉处,脸上傲然一笑:“依两位蒋先生对我慕家做所的一切,我今日所为,一是为家人报私仇,一是为战线谋统一,这对蒋总司令来说,很奇怪吗?”   蒋呈衍顺着那枪口的力量微微仰起下颌,视线居高临下望住慕冰辞。他墨玉珠光的眼眸子里没有刻毒的恨,有的只是从来任性妄为的赤诚。蒋呈衍忽然有一种想要抱紧他的心疼,冰辞不是不知道眼下这情况多凶险,却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冰辞心里对他仍然恨怨难消,却愿意不计前嫌保他性命。   这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慕冰辞。   这些年来,慕冰辞或许因恨成长,也尝遍了孤独滋味,他用拒人千里的冰冷拥裹自己,然而内心里,他还是那个温软玲珑的慕冰辞。皮相可为岁月所欺,而深植在骨子里的质地,再过多少年还是那样淬炼。   蒋呈衍微微一笑:“不奇怪。既然人都在你手上了,下来怎么办,你做主。”   身后蒋呈帛怒不可遏,眼见那枪口直直戳到蒋呈衍咽喉软当里,一时想起来从前蒋呈衍跟慕冰辞那些错乱的感情旧事,更是担心慕冰辞一个手辣当场杀了蒋呈衍。蒋呈帛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快得无从捕捉,唯有蒋呈衍慕冰辞对峙那画面定格在他眼中,突然勾出了他一个捕风捉影的想法:慕冰辞伏兵骊山,是跟同盟会达成了共识。这件事,蒋呈衍预先知道吗?蒋呈衍在这件事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疑心之念一旦萌发,瞬间就窜出了参天之树。蒋呈帛惊魂未定,越看两人越觉得互有勾连,心里再把蒋呈衍早先的不拘态度和忤逆言论翻出来,空穴来风觉得蒋呈衍向内掌握说一不二的军权,对外说不定勾结了同盟会,只等着把南京政权再翻一个天。   这样一想,蒋呈帛只觉得一股子寒意从脚底蹿上脊梁,后心涔涔出了一层冷汗。若蒋呈衍真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今天这场兵变,只怕他蒋呈帛要把命交待在这里。却仍强撑着精神想要试探些信息,口干舌燥对着慕冰辞道:“你今日所为意欲何在?若想着为同盟会谋领军权,也要问问中央军答不答应?像你这般违逆之人,今天可以反我,明天一样可以反同盟会。你真以为这样的举动能换得孙璧成信任吗?他们不过借刀杀人,手上染血玷污的事,借你的手来做罢了!”   慕冰辞对两人各自心思并不理会,回蒋呈帛道:“蒋主席说的是,这点计量我还是知道的。这滚一身污泥的事,我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我身后是誉是毁,我无法预知。成枭雄伟人还是千古罪人,我也不在乎。今天我所做之事,不过是凭我一人裁断,南京政府也好,同盟会也好,谁都不要标榜自己是正义,是圣贤。我只要你们做好一件事,就是兑现自己每天红口白牙的信誓,当你们行使至高无上权力的时候,摸着良心想一想,你们所做的一切,是在满足一己私欲享受万众朝拜的神仙瘾,还是真正为了最大群体的利益。除了这个,谁的生死我都不在乎。”   言辞凿凿,是前所未有的犀利。在蒋呈帛的印象里,慕丞山唯一的小公子,是一个过于精雕细琢的白玉娃娃,虽美却直像是孩童把玩之物,并不有大将之风。然而此时面对这般长歌当风的慕冰辞,蒋呈帛竟讷讷不能言。在他任性赤诚的冷峻目光里,衬得他身形巍伟如神祇,任一个只贪图权欲之人在他面前,则微鄙如蝼蚁。   蒋呈衍伸手按住慕冰辞握枪的手,将那柄枪缓缓地,用力地压下。他的手覆住慕冰辞不肯放开,如果不是在这样哗然兵变的情况下,他真想好好地抱一抱他。这些年来,他的冰辞会说出这样一番凛然之言,令得那些私心窥视权位之人相形见绌。蒋呈衍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在这泥潭里打滚都有了不凡的意义,慕冰辞终可与他心意相通。   只是眼下,他们都陷在同盟会的阵眼里。这番话可令蒋呈帛闭嘴,却不能令同盟会放下成见,毕竟犯险到了这一步,政权在望,孙璧成恐怕无法放手。   蒋呈衍紧紧握着慕冰辞的手,柔声道:“接下来怎么安排,同盟会可有指示?”   慕冰辞心里对这样的亲密却仍有芥蒂,眼神与蒋呈衍一对视,接受到了来自那双凤目的柔情蜜意,心里立即便筑起了警戒樊篱,用力将自己的手撤离出来,皱眉道:“现在骊山已经被杨远的亲兵围起来了,你们决计脱不出去,要想活命,就不要跟我耍花招。孙璧成和杨远晚饭前已经转移去了新城大楼,现在我执行决议,押解你们同去新城绥署。两位蒋先生,请移步。”   蒋呈衍目不转睛盯着慕冰辞,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分析眼下情况。   骊山被杨远的亲兵包围,冰辞的近卫只不过四十来人,是决计无法跟杨远硬拼的。也正因为如此,冰辞宛转拿下了这个兵变时冲前锋的任务。这正是利用孙璧成不想冒天下不韪落人口舌的心思,若是蒋呈帛前来西安议事,却被同盟会的人软禁或杀害,那原本就靠着群众势力上位的同盟会就会落一个残杀同胞,胸襟狭隘不容人的污名。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在政权未取的情况下做出如此浊事,同盟会就可能失去民众支持,反而被声讨浪潮吞灭。   这也是为什么杨远必须要拖慕冰辞进这个局的原因。这是找人背锅,是做给民众看,兵变一事是南京政府自己养的兵干的,可见南京政府不得人心,连自己的兵都要反的政权,怎不该灭?冰辞正是利用这一点搅在这次浑水里,若不是他这么做,换了别的势力,可能上来直接就把他们当场枪决了,毕竟对孙璧成来说,人死了更能为其利用。   蒋呈帛却因对蒋慕二人起了疑心,对慕冰辞所暗示话语不得要领,只当他是真正投诚了同盟会。不由怒骂道:“我既为一国政权首脑,身可死头可断,却万万不能丧失民族人格与正气,哪里是你们这群狗贼说移步就移步!你今日叛变,以武力相逼,有本事你就开枪杀我,算得你勇气可嘉!”   慕冰辞冷冷一笑:“好一个人格正气,蒋主席好气度。只不过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我尊重你请你移步,若不尊重,直接将你捆了绑走,你又能如何?为主席先生的面子着想,还是你自己走吧。”   说着一手作请,直指门外。慕冰辞却也不离开半步,只怕自己一眼没看住,就会被人钻了空子,上手杀了蒋氏兄弟。毕竟在这样的情势下,争抢功劳也是人的贪欲本能,防不胜防。   蒋呈衍怎不理解他心思,也伸手请蒋呈帛出门。蒋呈帛僵持片刻,逼不得已怒容而出,被慕冰辞一路请到门外。门口已经安排了一溜的滑竿等着了,蒋呈帛一行人坐上去,被一路抬下骊山。到了山下,就有豪华的车子等在那里,慕冰辞亲自安排好乘坐人,让蒋呈衍和陆潮生上了中间一辆车,自己跟蒋呈帛一车。   车子启动,缓缓行驶向新城绥署。   蒋呈衍和陆潮生上车前,慕冰辞跟着他们一同走到车门边,蒋呈衍跨上车之时,撞到了慕冰辞半边肩臂。蒋呈衍手指碰擦到他的,感觉他手指一动,塞了什么东西在他手里。慕冰辞弯腰为他关上车门,顺手又把自己的枪丢在他脚下。而后慕冰辞直起身,隔着车玻璃,微微地向他点了点头。   车队一路往西行进。   蒋呈衍点了支烟,借着陆潮生给他打火的间隙,在拢着火的掌心里拈开慕冰辞给他留的极小的一张字条。   “灞桥速去往南有人接应。”   蒋呈衍不动声色看了陆潮生一眼。   陆潮生当然也看到了那小字,当即不动声色往前方驾驶座上的司机看了一眼。司机左右腰上各别着一把枪。陆潮生回蒋呈衍以眼神,微微地垂了下眼皮,表示可行。   车队开到灞桥镇。   灞桥镇因灞桥得名,人人皆知这是坐以离别闻名的古桥,古诗有云“年年柳色,霸陵伤别”,古人以赠送灞桥柳为分别意趣。   陆潮生却没有那游览胜地的闲情逸致。当前面的车辆开上灞桥时,隐在后座暗影里的陆潮生突然暴起,利落地一手勾住前座司机的脖子,手腕用力一拧,司机的颈骨发出喀啦一声脆响,人只得一瞬惊诧,尚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呼喊就已毙命。陆潮生手臂一带,将他整个人推到另外一边,自己猫腰从两座间跳过去,稳稳落在驾驶座上。他顺手将司机头上带的宽檐帽撸到自己头上,车子只是轻微颠簸了一下,就被他稳当地操控住了。   “三爷,坐稳了。”陆潮生低声关照了一句,一脚踩下油门的同时猛然打轮,车子毫无预警地加速从车队里横穿冲出,在灞桥缓坡下转向,朝南面夺路狂冲而去。   这一异动很快被后面跟着的车辆发觉,最后一辆车上坐着阎世勋,看到中间有车离队脱逃,立时大喊:“快!给我截住他们!” 第66章 Chapter (66)   阎世勋大喊一声,车队里开在阎世勋前面的车立即反应过来,也跟着打轮加速追来。陆潮生伸手压了压帽檐,加速到底,从后视镜里看着后面车子的情况,看到大约追来五六辆。各车都有左右两边探出枪口,追着陆潮生的车屁股一阵乒乓乱射。陆潮生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在极快的速度中,将行驶轨迹开得蜿蜒蛇行,每次打轮几乎都要侧翻。   蒋呈衍放下窗子,弯腰捡起慕冰辞丢下的□□,一手扣住前面座椅靠背,对陆潮生低声道:“让他们跟上来。”   陆潮生松开油门稍微放慢速度,很快后面车辆就进入了□□射程之内。蒋呈衍靠在侧车门盯着后视镜,手臂伸出窗外喀喀放了两枪。只听得后头一阵刺耳刹车声,该是有车轮被打爆,车子硬生生侧旋横在路中。随即一阵碰碰碰连声巨响,三辆车横七竖八撞在一起。   陆潮生伸手到副座拽下司机一支枪,往后扔给蒋呈衍。“三爷,接着!”自己拿了另外一支,也不急于奔命,换花样转动着方向盘,忽而放慢让两侧车辆超越,他和蒋呈衍各自从两边窗子解决超过的车子。忽而快速开着猛地一个横转,蒋呈衍换到另一边击中后头的车辆。   车上弹尽时后面的车也差不多都歇了。阎世勋在后面怒极狂吼,奈何剩余车辆要押解蒋呈帛一行人到绥署,他一时没有别的人手可以调动。又因没看清跑了的人是谁,一想到万一跑的是蒋呈帛,到了绥署估计要丢命,杨远也保不了他,惧怕之下不得不全力追击,哪怕是打死了车里的人都不能让他们出西安。   陆潮生在前头疾行,后面阎世勋穷追不舍,虽追不上也始终摆不脱。远远地仍旧另有两三辆车跟着,掩护阎世勋从后座底下扒出了射程更远的□□,架在车窗外追着陆潮生的车猛射。   蒋呈衍手上的枪已没有子弹,随手丢开往后面看了一眼。这时候离主道已远,村镇里没有足够照明,黑漆漆夜色下只看到后车窗口火光迭闪,蒋呈衍情急下躬身到前座一把按下陆潮生,顺手猛打方向盘将车头方向往左侧别开。此时车身猛然一震,竟硬生生被冲击力轰跳出丈许。要不是刚才那一下打轮稳住了车头,此时整个车已经侧向翻倒。   陆潮生被蒋呈衍一把按倒,抬起头来发现车屁股已经着了火,灼烫热气从后座伴随火舌猛然燎过来,几乎能把人烤熟。蒋呈衍人已挤到副座,一脚蹬开车门把司机扔下去,对陆潮生道:“换一辆车。”   “娘希匹!”素来冷面的陆潮生狠狠骂了一句,一咬牙又猛打一圈,车子斜向倒退几米,奔着追来的车子头对头撞过去。   阎世勋车上司机一看前面那车迎头撞上来,吓了一跳,赶紧往右打了一圈,车头避开几乎贴着车门擦撞开过。阎世勋原本是同司机一侧位置放枪,这一下把他连人带枪猛地掀回车厢,后脑嗵一声撞到另外一侧车门。   两车相擦发出一阵倒牙的呲拉响声,司机同陆潮生错身擦过,一手扣枪递出窗外正要放枪,突然被陆潮生反手扭住手肘处在车门上猛力一磕!司机头皮一麻突觉一阵剧痛从手肘传到肩膀,还不及惨叫已被陆潮生夺下枪冲脑门上狠狠砸了两下。司机闷哼一声歪倒一旁,车子立即失去控制乱冲乱撞,直挺挺冲进了街边一处店铺木门里头。   陆潮生把枪扔给蒋呈衍,不打轮冲向后面两车,蒋呈衍如法炮制击中司机和前车轮,瞬间废去了追击的两辆车。   阎世勋被摔得七荤八素,火冒地爬起来硬从驾驶座拖开司机,狼狈把车退回街道,一看后援殆尽,立即就想逃命。冷不防被那着火的车子一头撞在侧车门,撞击力之大令阎世勋整个人倒向副座,还没爬起已被人拧着两条手臂拎住了。   陆潮生已经坐到后座,半弯腰探到前座拽过阎世勋掉落的□□,一手反剪住他手臂,一手把枪口顶到阎世勋脑门上。陆潮生颇有意味地冷冷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当年沙汀洲上逃出去的阎少当家。”   蒋呈衍稳稳坐上驾驶座,跟陆潮生换了位置,踩下油门加速行驰离开那着火的车子。   阎世勋一见熟人,惊慌失措扭动不休:“别!别杀我!不要杀我!当年的事都是我爹干的!不是我!”   陆潮生重又恢复冷面形象,冰冷道:“新仇旧账一起算。阎少当家,自己开了车门下去,别脏了三爷的眼。”   阎世勋哆嗦着望住蒋呈衍,涕泪横流哭喊道:“蒋三爷饶命!当年我有眼无珠得罪了蒋三爷,还请蒋三爷看在我年幼无知饶我一命——我来生定给蒋三爷做牛做马——”   蒋呈衍却是两眼只看着前路,不答话也无甚表情,阎世勋压根都不值得他投一个眼神。   陆潮生也不同他废话,将他上半身提起来猛地撞开车门,随手就扔了下去。阎世勋大声惨叫跌落滚下,陆潮生半探出头瞄准了他连放数枪,直至子弹空匣。   车子在寒风冷夜里呼啸而过,经过华胥镇到达蓝田县城门外。北城门外已经有辆车等着了,车上正是顾绍庭。顾绍庭远远看到过来只有一车,料想是蒋呈衍,赶紧拧开车灯照了过去。转眼来车快速到了跟前,一个短刹停住,顾绍庭连忙下车,迎着蒋呈衍和陆潮生打开后车门:“蒋总司令快上车,慕司令要我接您前往商洛本营。”   蒋呈衍点点头,上了车同陆潮生坐一排,看到前方副座上还有一个人。那人坐得直挺挺拘谨得很,竟没回头看看一眼蒋呈衍。   蒋呈衍不在意,陆潮生出于特务本能,不敢放过任何一处疑虑,伸手拍了拍前座:“这位小兄弟有火吗?借个火。”   那人略紧张地回头看了陆潮生一眼,嗫嚅道:“没,没有。”   陆潮生认得他。是那次沙汀洲阎罗夜袭蒋呈衍时,被慕冰辞诳了前去搅局的三个穷学生之一,跟为首的瘦高个一起侥幸留了条命的那个。这两人原先是要杀蒋呈衍的,却怎么出现在这里?   陆潮生道:“这位小兄弟很面熟,原先在上海待过吗?”   那人名叫陈轲,见了蒋呈衍陆潮生吓得瑟瑟发抖,生怕过去那莫名旧账被翻出来再算一遍。咬着牙话也说不利索:“没、去过——去过。”   陆潮生低笑:“这是去过还是没去过?”   陈轲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顾绍庭却不知他们之间旧事,有心帮手一把也无从帮起,只好说:“他是慕司令遣来送口信的。”   蒋呈衍接口道:“潮生,你不要吓他。”转而又对陈轲问道:“你跟冰辞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为他做事?”   陈轲沉默了半晌,才把先前他们上海绑架慕冰辞,又被忽悠去沙汀洲搅局,后辗转遇到上海的组织,被安排到西北杨远的部队的经过简单讲述了一遍。这次慕冰辞在杨远军队里巧遇荆喻舟,说服荆喻舟为他传递信息,把骊山的变故告诉顾绍庭。“慕公子说,让顾将军接到人之后,立即指挥驻守商洛的南方军逼近西安,迫使杨远放人。”   蒋呈衍自然明白慕冰辞的安排,是要给杨远压力。同盟会在乎民众呼声,就不会做出血洗骊山的事来,慕冰辞是笃定了这一点,才敢以身犯险境换他出来。若是平时,蒋呈衍对这样的策动肯定是赞成的。   然而一万之中只怕万一。万一同盟会中有权欲熏心者,只为□□不计代价呢?万一同盟会中有抢功夺利者,为争功名不顾后果呢?世事无绝对,未必不会有这样的万一,真要有个什么凶险——蒋呈衍不敢往这一层去想。   他是投鼠忌器。   但情况如此,仍是要尽人事拼力化解两军争端。除了争取没有别的办法。   天亮前一行人到达商洛市,一进南方军驻地,蒋呈衍立即发了两封电报。一份遣往湖北第十七路军团,下令立即行军直逼西安,与南方军连成一线,阻断西北军南北贯通的路线。一份往南京总司令部,急调空军部队第一路军直飞湖北,为十七路军后翼压阵,随时准备空袭西安。   同时蒋呈衍把国民军备战动静,故意放给各大报纸,通告称同盟军扣留政府主席,将引发最大规模两军会战,于声势上给同盟军施压。   接下来的几天,只有一件事可做:等。   蒋呈衍并不着急与孙璧成谈判,而是在布防和舆情上造声势,让这些无形的压力直逼西安。同盟会的软肋就是一个有情衷讲道义的名声,岂知越在乎名声,就越是会为名声所累。蒋呈衍正是盯住这一点下手,让孙璧成有所忌惮。这样一来,即便有人想暗下黑手,孙璧成也会小心防着,万不能让蒋呈帛和慕冰辞在同盟会的地盘上无故丢了性命。   隔了几日,终于等到了孙璧成的电话。   蒋呈衍接过电话,语气轻松自然仿佛无事发生。“孙委员长,别来无恙?”   孙璧成已然调整过状态来了,亦朗声道:“托蒋总司令的福,敝人心中惶恐。蒋总司令真是看得起我,如此大的阵仗来讨伐我,实在是令我惊诧莫名。”   蒋呈衍笑道:“盛宴配豪门,那当然是孙委员长当得起这样的阵仗。还要向孙委员长问候一声,我政府主席和边防司令,在您那里住得还习惯吗?”   孙璧成道:“蒋总司令过于谨慎,贵主席和司令官不过是留下来商谈军政要事,我自然上宾之礼款待他们,怎么会不习惯呢?”   蒋呈衍道:“那军政要事谈得如何?可有眉目了?”   孙璧成答:“此事暂无定论。现在蒋总司令安排了这一出,我看这些事,也没办法正经往下谈了。”   两人哑谜打到这里,蒋呈衍沉默了一下,而后提气道:“还请孙委员长听我两句明话。”   “其一,先头我总司令部下令剿除同盟会,孙委员长利用舆论造势,斥骂我政府只图军权私利,而不顾苍生死活。明有日军枪炮刺刀,日渐蚕食我中华大地,我政府不思携同盟会联手抗日,是目光短浅之举。而今既要两军联手抗日,我政府主席已摆出态度前往结盟,却遭孙委员长软禁逼迫,同盟会此举难道是远见卓识?您该清楚同盟会壮大的基础之一,便是渴望和平不受战火涂炭的民意,失此民意同盟会便失基石,您有必要为了所谓领军权而失此基石吗?”   “其二,战火当前,血肉之躯也好,机械兵器也好,投入到战场中便直如投入了修罗场,哪有完好无损出来的道理?打仗这样搏命的事难道还能落什么好,占了领军权就能隔岸观火吗?民族利益当先,谁不思以己身报国,强敌面前人人自当誓死捍卫国土,这份心同盟会有,我政府也有。既同此心更当不分轩轾,齐驱并进,但求金城千里不失,民众万万无损。如此才有长治久安的未来。孙委员长,这可是同盟会初创的情衷?您必然知道本届政府成立的基石,同样是孙文先生的三民主义思想。既然两者一宗同源,又为何非要分一个高低?怎不能以结盟的身份,事事民主相商,难道就不能有一个双方赞可的决议了吗?”   蒋呈衍实则视权势如草芥,并不在意权势归属。此时这番言论,却是他衷心之辞,即便无心从政,在许可给蒋呈帛的时期内,仍是全力以赴推动军政进程。只望能在期限到来之前,能稳定国势,他便能安心放手。   孙璧成听了这一番言论,许久不能成言。一时想起同盟会创立这么多年,曾经怀有的单纯的救国救民理想。而今究竟是理想当先,还是权欲当先,竟都搅合在了一起。蒋呈衍说得对,同盟会以民意基石累筑,自然当以民心所向为指导,民意不能失。   蒋呈衍放缓了声音道:“当今时代比之前朝帝制的先进在于,若只追求天禄草创,是对统治权力的迷信,格局必然小。若能以国民之福祉为信仰,才是真正不朽的天授。孙委员长,请您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如若您执迷不悟,我中央各路集团军和空军部队随时待命,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这中华的土地翻个天,也要让同盟会就此成为历史。只是这样一来会便宜了谁,那我也管不得了。”   这一番通话翻过,蒋呈衍在商洛又等了四五天。终于孙璧成同意让蒋呈帛回南京,派了专车将蒋呈帛送至西安机场。蒋呈衍亲到机场迎接,陪同蒋呈帛一齐回南京。   机场上慕冰辞也在,身边只带了慕阳一人。蒋呈衍见了蒋呈帛,简单问候几句,请蒋呈帛登机。蒋呈帛却回身看着慕冰辞,眼神复杂神情阴晴不定。   蒋呈帛对慕冰辞道:“慕司令有心了,如今我已安全到这里,还请慕司令回北平戍防。”   慕冰辞还没开口,蒋呈衍接话道:“慕司令先前叛投同盟会,伙同西北军软禁蒋主席。险些造成祸国殃民之内战!来人,将慕司令拿下,押回上海驻地,等候军令审裁!” 第67章 Chapter (67)   次年的春天来得迟,就连上海这样的南方城市,三月里仍然多阴少晴。暖春就跟回不了大地似的,蒙蒙雨色里裹着潮湿和阴冷,整个世界都显得灰扑扑单调暗哑。   西安那一场变故之后,蒋呈帛安然回到南京,中央群情激奋,几番议会欲声讨同盟会。然而就在西安对峙时,日本关东军又在东北做了一件激起全国民愤的举措,恢复了亡清的帝制,改称大满洲帝国。如此一来,国民呼声愈壮,蒋呈帛既与同盟会达成联盟共识,少不得加强联络,商讨备战对策。   政府积极备战,蒋呈衍往南京赶的行程多了起来,但仍尽量抽空多留上海。蒋呈帛却对他越发不满,时常夜深了,也要打个电话过来说公务事,两人也常为了慕冰辞的安置吵得很凶。   蒋呈帛在电话里道:“虽则与同盟会达成结盟共识,然依着孙璧成此前行为,我们仍不得不防他们阳奉阴违。呈衍,你务必下令湖北十七路军盯着西北军动向。”   蒋呈衍处理了一天的事务下来很是疲惫,蒋呈帛三不五时又是这番说辞,蒋呈衍再好的耐心都磨光了。   “大哥,北平边防军看着西北军呢,何必动用十七路军?万一真跟日军打起来,中央军装备最为精良,是肯定要上火线的。您既让我做这个全军总司令,调兵遣将的事,难道还信不过我?”   蒋呈衍是真被他说烦了,在其位谋其职,如今的蒋呈帛却猜忌心日重,恨不能把手伸到军部来。   蒋呈帛越发不喜蒋呈衍的态度,在他看来,蒋呈衍是功高震主。蒋呈帛自己没意识到,这国民政府虽则不是旧时的君王□□制度,然而他在那领导位上时日久了,已渐渐被高位的四面楚歌浸透。   所谓危楼百尺,越是居高越是危机四伏,便是忠厚憨实的人,也会深感风声鹤唳。蒋呈帛日复一日猜忌心重,看谁都是居心叵测之人。此时他心思里脱出功高震主这一个念头来,跟那旧时王朝的独政君王也无甚区别了。   而君王家是连手足亲情都不能有的。若换了从前,两人向来观想不同意见不合,蒋呈帛也就顶着大哥这个身份把蒋呈衍骂一顿。现在既然有了君臣的分别,蒋呈帛的态度也如初春的天气,阴晴不定起来。   “你要我信你,就该拿出足够的举证来说话。你也清楚最精良的装备都在中央军,又怎么不把中央军当成是压轴王牌,却要战事一开就把中央军往火线上送?那些南方军却要留着,你准备做什么?当年从徽州慕氏那里得来的军力,还要全封不动还回去吗?”   蒋呈帛喉咙里压下一句,是想着有朝一日你上位时,南方军来做你的先锋吧。   蒋呈衍哪里不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耐着性子道:“真有一日开战起来,双方定然是投入状态最佳兵力搏一个有利形势。大哥你如此疑南方军,说到底你是对冰辞不放心。如今他被我拘押起来,我定然会好好看住他,再不让他碰军政事,他难道还有翻天的本事能对你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蒋呈帛“哼”一声道:“你是怕他对我不利,还是怕我对他不利?呈衍,你藏他藏得快,这点手段,我能看不透吗?你不想想他当日能做出忤逆犯上的荒唐事,这次他是假意,若下次他真心起来,怎么不该防?数百万的南方军在他手上,他却如此任性妄为,怎么不叫人忌惮?”   蒋呈衍见他紧追不放,怒气到了临界点,哑谜也打不下去了,冷声问道:“你看透又如何?你可别告诉我,你没起杀他的念头!大哥忘了当初同慕氏结盟之义,慕家为此牺牲诸多,就因为骊山之变,你要为了那点不见实的猜忌杀了冰辞,你怎对得住徽州慕氏?我便是不与冰辞有那些□□牵扯,也绝不会让你对他下手。”   一旦挑破窗户纸,朦胧美感不再,便是□□裸的袒露相对。蒋呈帛被他说中心事,越发怒火灼心,若是蒋呈衍在面前,恨不能立时扇他两个大耳刮子。然而蒋呈帛更怒的是,他又不得不对蒋呈衍有所忌惮,只因掌军之权尽在蒋呈衍手里。   泼天的怒火在两人之间透过一根电话线回旋冲突,蒋呈帛体察到迫人的危机感。故而古时帝王术最不允一家独大,就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树荫过盛,就该遮到邻居的屋顶上来了。   蒋呈帛沉默克制怒火,最终把那呕血的恼羞生咽下去,平复了口吻道:“你既收了他拘禁起来,我暂且不追究。只一条,绝不允他再碰军事,若不然,你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挂了电话,蒋呈衍也不得空多想,匆匆取了外衣一径下楼,让司机开去福熙路别墅。正是慕冰辞如今暂住的落脚地。   车子从花园门口一路开进去,蒋呈衍抬头望见慕冰辞的屋内仍亮着灯,不由皱了皱眉。下了车快步上楼,从门口到房间外头站了一溜的军卫。蒋呈衍挥挥手让人散去,推门进屋。   慕冰辞果然没睡,正坐在沙发上摆弄一只相机,听到有人进门也不理会。蒋呈衍脱去外衣西装随手搁在沙发一头,单穿了衬衣坐到慕冰辞身旁,伸手拿走了他的相机道:“这才动了大手术,又是伤身又瘦了这么多,这么晚了还不休息,是要让我心疼死吗?”   说的是慕冰辞自西安回来就生了一场病,在西洋医院做了阑尾炎的手术。实则那病已在骊山时就发得厉害了,却因那场变故无暇顾及而硬撑着,若再拖个几天,怕是要危机性命。蒋呈衍听了医生所言,惊出一身冷汗,也幸而把慕冰辞拘回来了,不然可不知要出什么事。   慕冰辞由得他拿走了相机,扭头冲他问:“什么时候放我回北平带兵?现在是准备要跟日方开战了吗?我要打日本兵。”   蒋呈衍迎着他赤诚目光,面上淡若清风一笑,弯腰把他打横抱起来放到床上,嘴上说着:“身体还没好透,打什么日本兵?现在既有同盟会联手,不需要你这么拼命。”   心里却没来由一阵黯然。   从前蒋呈衍一直拦着慕冰辞,不让他接触军政,一个是不想他给慕家添乱,一个也是生了守护之心。但这些年下来,尤其是慕岩秋亡故之后,蒋呈衍见过那带着南方军四处转战的慕冰辞,身上渐渐有了野性蓬勃的气质,仿佛是把慕冰辞原先骨子里的那种生命力都诱发了出来。让所见之人光是看到他这生气盎然的样子,就觉得满心欢喜。   蒋呈衍想起慕岩秋曾求他不要把慕冰辞拘禁起来,慕岩秋是真了解冰辞,他知他受不了软禁羁囚,天地之大,唯有放归入野才是他生性所喜。蒋呈衍心里为他可惜。他不曾想过慕冰辞于军事上甚有天赋,他只想着慕冰辞若适应军旅便由得他去吧,他的野性不羁该用在对的地方。   偏偏坚钢易折。再有雄心至志,再有天赋夺人,碰到政权里的凶流险滩,都只剩了保命一途。   即便这命途来得屈辱。   这便是蒋呈衍最厌恶政权的所在了。压抑着本性而将活生生的人扭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获得至尊权力的同时也为权力所吞噬,所谓初心,所谓来路,最后剩下的不过是痴惘不辨归途。   慕冰辞却没想那么多,只道:“我打日本兵有我的原因,我有生之年都要为慕岩秋报屈死之仇,跟同盟会有什么关系。”   蒋呈衍笑道:“什么事都等你身体好了再说。现在也只是备战,没有明天就要打。况且骊山那事,南京那边多少人要处置你,怎么个定论还不好说呢。你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省得将来拖着个半死不活的身体上战场,可叫我怎么放心?”   慕冰辞看着他不说话。蒋呈衍说话做事向来无懈可击,慕冰辞沉默了一会,却道:“蒋呈衍,这次你把我弄到上海来,我心里知道,你是想帮我。如果不是你出手,我一样要被南京那边抓起来审判,毕竟兵谏主席这种事是打了中央要员的脸。可他们不也看到了吗,这只是权宜之计。”   蒋呈衍点了点头,心里却是沉声一叹。慕冰辞聪慧通透,却输给人性狰秽。蒋呈帛积威甚重,早已和旧制君主无异。从前对慕家忍他用他,不过是他尚有可利用价值,如今中央军日盛,南方军便成了肉中刺掌中刀,恨不能拔出而后快。这次骊山之变就成了绝好的借口,对这样养不熟的领军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蒋呈衍只好拢了他手腕,放在手心里缓缓揉捏着,轻笑道:“你对这些身外事倒是看得明白,怎么对我跟你的感□□,就看成了一笔糊涂账呢?你把自己的有生之年都搭进去打仗,就不考虑留些时日给我,便是从前的事上我亏欠了你,也不给我个偿还的机会吗?”   慕冰辞便沉默了。微微皱了眉,不再去看他。   蒋呈衍苦笑:“冰辞,你心里是彻底放下了我吗?骊山上你救我脱身,我以为你对我至少还是有些旧情的。”   慕冰辞有些不自在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才轻声道:“蒋呈衍,这几年过去了,我心里到底是恨你当初瞒我欺我,还是恨我自己无知无能,有时候其实连我自己都分不清了。可是徽州那些,阿姐的事,慕岩秋的事,我放不开。我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也许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旧情也固然在,可我跟你,再也回不去了。”   蒋呈衍心中滞涩,眼神落寞望着慕冰辞背影,他曾用这个姿势拥抱过他无数次。那时候的慕冰辞,简单而快乐地爱着他,心无旁骛。他曾用他自由的灵魂对他宣誓,他永远也不会放弃他。到了此时蒋呈衍才知当时随口一说,原来价值千金更连城。以至于眼下这刻,连安慰也成了奢侈。   他私心里希望慕冰辞开心一些,若是放弃他能让他开心一些,那便放弃吧。可又有无限凄凉在茫茫人世,他终究求不得一心挚诚。这样矛盾的情感,该如何是好?   蒋呈衍伸手轻轻握住慕冰辞肩头,叹道:“我不逼你。怎样对你是好,你就怎样选择。不早了,你安心睡吧。我让厨房给你炖些补身子的药膳,明早起来吃正好。”   说罢就起身走出房间,顺手把屋内的灯灭了。   房门轻声关上。慕冰辞在黑暗里回过头,怔怔看着蒋呈衍离去方向,莫名觉得鼻尖一酸。 第68章 Chapter (68)   这一年开春到初夏,外头形势是乱潮迭起,每一波都令人闻之失色。日军继东北复立伪满洲国之后,又在仲春发表天羽声明,宣称东亚秩序由日本国维护,民国不得有反抗之意,他国不得有襄助之举,否则日本保留排击权利。   外头虽乱,在慕冰辞这里却是这几年难得的清静时光,除了不自由。   但若说绝对的不自由,那也没有,不过是成堆的保镖时时跟着他罢了。游泳、钓鱼、打网球、看电影、游山玩水各种活动都由着他,只是必须有人跟着。若是离开上海,去周边地方游览也是可以,只是必须出动宪兵。   这是明目张胆的软禁。   一开始,慕冰辞还是耐着性子,心里盼着蒋呈衍是要跟南京那边沟通请示,这□□肯定是要撤除的。慕冰辞最坏的打算,是南京那边给军部压力,让蒋呈衍降他的级,不让他统帅南方军了。这一点,慕冰辞心里权衡了一阵,算是接受了。只要还能上战场,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因此对蒋呈衍,还肯有点好脸色。每次蒋呈衍过来,慕冰辞都陪着,端正地同他说半晚上的话。只不过两人之间那道深壑,始终都跨越不过去,慕冰辞有心回避,蒋呈衍也绝口不提。丝毫不让他为难。只不过蒋呈衍对他,态度上仍是那样温软暧昧,也丝毫不因为两人的尴尬过往有所避让。   然而这一拘押就是一年,慕冰辞被押解回上海的时候正是隆冬冷雨时节,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又过了一年霜雪复春花,转眼初夏夜凉。   关于他的处置迟迟不来,慕冰辞除了蒋呈衍无人可问。身边的近卫都是经过严格删选告诫的,绝不会跟他透露任何一点机要秘闻。慕冰辞所接触的一切信息来源如报纸书籍等,都是蒋呈衍安排陆潮生派人去买给他的,自然这些信息都经过了删选。几次三番问起蒋呈衍,蒋呈衍只说再等等、南京那边仍在考虑之类说辞,却始终没有明确回复。   慕冰辞心里自然就有了计较,对南京如此猜忌他骊山之举的愤怒犹如温火煮茶,慢慢地焖炖发酵直至滚烫。这愤怒无处发泄,日子一天天变得煎熬焦躁,慕冰辞的脾气也完全被激惹起来,成了个完全不好相处的炸毛状态。   这一年国内的局势越发紧张,蒋呈衍埋伏在日方的暗桩也传来消息,日方主和派被全面压制,失去了话语权。主战派正在积极备战,只怕不出今年就要发动战争。蒋呈衍自然越发忙碌,每得了情报,都要同军部几位要员开会研究日方可能的战略方针,并据此做出防御策略。   因此这一阵同慕冰辞见面的次数有所减少,蒋呈衍又要防着蒋呈帛对慕冰辞下黑手,就在崇明岛再买了一幢别墅,让陆潮生不定时地安排慕冰辞居所变动。又担心慕冰辞太无聊,特地派人去国外搜罗了上万册书籍,安置在房子里,让慕冰辞读书解闷。   蒋呈衍空不出时间陪慕冰辞的时候,就让陆潮生安插在慕冰辞身边的太保把慕冰辞的一举一动传达过来。然则慕冰辞犹如被困野兽,对蒋呈衍这番苦心压根不领情,心情烦躁起来就要寻隙找不痛快。   蒋呈衍几乎每天都要接好几回陆潮生的请示。慕冰辞那边的消息一律先归总到陆潮生手里,再转给蒋呈衍。只要蒋呈衍不在电话,不在议事,不与人交谈,陆潮生都要见缝插针地把慕冰辞的消息请示一回。   “三爷,慕公子说国内的矿泉水和可乐喝不惯,要喝美国空运的。”   “这不简单,马上去办。”   “三爷,慕公子那彩色相机没胶卷了,上海这儿洋行都没货,怕是要到德意志去买。慕公子为玩不了相机发了好大的脾气。”   “那就去德意志买。你亲自去,找个德文翻译,派我的专机去。来回不过几天时间。”   “三爷,秘书说,您下午在开会的时候,大爷打电话来训话了。大爷不知怎么知道,慕公子上个礼拜在国际饭店招待一位朋友,一顿饭吃了七百美金,大爷说您——说您——”   “直说无妨。”   陆潮生端着一贯的冷脸一板一眼如实汇报:   “大爷说您脑壳坏了。还说,现在养这么庞大的军队,还没真的打仗,军费开支已经很紧张。您养这么个败家玩意,全然不顾百姓死活,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让您开完会给他回电话。”   “知道了。往后冰辞的事,不许传到大爷哪里去。你去查一查,谁多的嘴,编派到别的地方去做事。再多嘴,剁三根手指。”   “三爷,最近慕公子常去孔庙那里打麻将,那个地方鱼龙混杂,很不好出入。我们的人建议慕公子换个高档点的地方,被慕公子打了。”   “嗯。随他去吧,冰辞原本就不好惹,你们就不要去找不痛快了。顺着他就是。”   “三爷,慕公子说他日子过得实在苦闷,要实在不能让他再带兵,他想去大学里做个教书先生。”   这回蒋呈衍没有马上回应,沉默了半晌之后,轻叹道:“让我考虑一下。”   这时候已是七月中,正是南方最闷热的时候。当晚蒋呈衍特地早一些脱身出来,坐船去了崇明岛的别墅,到的时候正看到仆人们从深井里打水,给别墅阳台和花园浇水降温。蒋呈衍对门外的人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自己一径上楼去了。   蒋呈衍推门进去,屋里一片深黑。所有的窗帘都放下来了,没有开灯,什么都看不见。两边墙角传来嗡嗡的电扇声音,房里放了冰块,用电扇吹着,温度比外面好好地凉快。蒋呈衍想开灯,听到慕冰辞在床上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吟,好像是刚刚睡醒。   蒋呈衍打消了开灯的念头,摸着黑过去,床沿上摸到了慕冰辞两条腿垂在床下。他并没有端正睡着,只是很随意地躺在床上,大约是打了个盹。   “冰辞?醒了吗?”蒋呈衍弯腰撑着床,一只手摸到慕冰辞肩膀,轻轻地拍了拍他。   慕冰辞□□一声,忽而发出了半声模糊的笑,随后一条手臂突然一下子砸在蒋呈衍肩颈处,用力之大,打得蒋呈衍一痛。他只当他故意寻衅,也不去在意,把头低下去一些,闻到慕冰辞呼吸间吐息的酒气。心下了然,原来他是喝多了酒。   “冰辞,你喝酒了?可有什么不舒服?”   手指往上摸到慕冰辞额头探了探,有些烫人,不由“啧”了一声,转身想去开灯看看他情况。然而还没直起身,忽然后颈被慕冰辞那手臂勾住,随后他另一条手臂也环上来,竟把蒋呈衍紧紧抱住了。   慕冰辞嘴里持续发出模糊的喘息声。蒋呈衍哭笑不得,他这样子是醉得狠了。心里对慕冰辞的态度怀有疑虑,只当他是借酒撒疯,故意来折腾他的。一手握住慕冰辞手腕按在耳朵边上,低叹道:“冰辞,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一会儿清醒了,可会后悔?”   蒋呈衍心里是期待的。期待两人的关系就此破了冰,再回到那样甜蜜温柔的相处。然而他分明也记得慕冰辞同他说的话,他说恨会消退,旧情也在,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固然蒋呈衍心里盼着慕冰辞真是借酒撒疯,成全了他渴思慕恋的贪求,可他也不愿趁人之危。   再一个,若这样美好交融的性事,需要趁着酒劲才能水到渠成,对谁都是一种侮辱。与其是得了心里都哽着石头的尴尬,若不是两厢情愿,倒不如不要。   蒋呈衍这样想着,却猜不透慕冰辞又是怎样想法。他分不清他是真醉还是假醉。他不知道慕冰辞是不是放下两人芥蒂,想借此消融彼此隔阂,若他不领情,他又会失了面子皆胡思乱想了。   慕冰辞一贯会给他出难题。   这回倒不需要蒋呈衍来定夺形势了。他还在拼命压抑着想要他的欲念,慕冰辞一把将他勾下,没头没脑地跟他嘴对嘴撞在一处。   身下这躯体烦躁地蠕动着,甚至下身扭腰摆臀地来跟他摩擦勾引,再加口齿间津液交融,蒋呈衍毕竟不是圣贤。   他一手捏住慕冰辞下颌不让他乱动,一下加深了这个吻。另一手几乎是粗暴地拉扯掉慕冰辞衣衫绸裤,急切地摸到最敏感部位,硬挺挺冲天而立。蒋呈衍心里再无顾忌,上边唇齿间啃咬不休,下面握住了慕冰辞□□揉捏搓弄。慕冰辞似乎得了很强的快感,身体越发不安地扭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成串连哭带喘的□□。   慕冰辞很快在他手里释放了,蒋呈衍也是急喘不已,满手的液体摸到臀肉间颤抖收缩的洞口,极为忍耐地做着开拓准备的工作。慕冰辞还在大口喘息,却忽然爆出了一阵低笑,又像在笑又像在哭,听着非常奇怪。   蒋呈衍愣了一下。以为他有什么难堪,刚要开口询问,忽然慕冰辞极其用力一把推开他,摇摇晃晃起身,却一下没站稳,嗵地跌到地上去了。   蒋呈衍心道不好,赶紧起身开了灯,弯腰去把他拽起来。然而慕冰辞两手胡乱摆动,却怎么也站不起来。蒋呈衍单膝跪下想去把他抱起来,一眼望见慕冰辞的样子,忽而脸色大变。   慕冰辞头颅无力地靠在他肩膀,只见他眼神涣散放大,眼中压根没有焦距。且他全身汗出如浆,整张脸就如水中打捞起来的一般湿漉漉。更为诡异之处是,他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着,好似自己不能控制自己的表情。   这个样子哪是喝醉了,根本就是吸食了毒品!   蒋呈衍蓦地勃然大怒。他胸口喘不过气,几乎咬牙切齿看着慕冰辞。   慕冰辞从前那样讨厌毒品,如今竟然会自己去吸食。这是在告诉他蒋呈衍,他目前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也是在威胁他,若不给他想要的自由,他便要将自己虐待死,由得蒋呈衍软禁了他这身体,却拘禁不了他的心!   这是视死如归的非难。   蒋呈衍初时怒不可遏,越往深处想,却渐渐只剩了凄凉心痛。   本以为他和慕冰辞之间,就算再不能如爱之初那样纯粹,至少有生之年还能求一个细水长流。却不想慕冰辞对他恨至此,他宁愿死也不想同他牵扯,要借着吸了毒神志不清,才可以跟他行亲密□□。又或者他的本意是借着吸毒,是同谁都可以?   蒋呈衍死死咬着牙忍住眼角湿意,一时心痛难当。他把慕冰辞轻轻放回床上,喘不过气地撑着胸口。似乎不这样,那胸口就要立时炸开了一般。他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走到楼下,对陆潮生道:“给华德氏打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给冰辞看一看。”   蒋呈衍顶着盛夏的暑气走到花园门口,方才洒过水的青石地面正在热腾腾地蒸发出热气。傍晚一阵东风微微地一吹,蒋呈衍才发觉自己竟是一身冷汗。   等到华德氏看完诊离开,已经是半夜了。他叮嘱蒋呈衍,病人成瘾不深,还是要彻底戒断,长此下去,身体就渐渐坏掉了。   蒋呈衍送走了华德氏,自己又平复了一会,才恢复了往常神色,上楼去找慕冰辞。   慕冰辞正在阁楼上坐在摇椅里吹着电风扇,旁边放着一台收音机刺啦刺啦地放着周璇的歌。矮几上搁着一盆水果,一动也没动过。   蒋呈衍上楼来就见到这样一副情景,心里一阵堵滞。眼前这场景分明是一副安享晚年的境况,对生命正值年华的慕冰辞而言,保他安稳也像是一场酷刑,正在一点点地绞杀他。时光如吃人的虫子,渐渐蚕食着他的生命。   慕冰辞耳中听到有人上楼,也全不理会,闭着眼歪在摇椅里毫无生气地摇晃摆动。他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皮肤还是白皙,却失去了光泽,如一张陈年积旧的宫灯沙皮,在橙黄的灯光下如落了灰一般黯淡残破。   蒋呈衍心中疼痛,他从西安抓回来的慕冰辞是怎样一个英姿玉色的孩子,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怎么变成了这样。他见过慕冰辞俏皮可爱的样子,见过他眼中投射的野兽孤光,慕冰辞爱他的样子,恨他的样子,无不是蓬勃生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慕冰辞,如一个行将就木的垂垂老者,再不会恨他,但也没有能力再爱他。   这番观感如一记重拳砸在蒋呈衍胸口,几欲落泪。他在慕冰辞身边的凳子上坐下,伸手按掉了收音机,握住慕冰辞搁在摇椅上的手腕,叫了他一声:“冰辞?” 第69章 Chapter (69)   慕冰辞眼皮微微睁开,目光恍惚地看了他一眼,把手臂抽回来,放在自己腿上。   蒋呈衍微叹道:“冰辞,最近我来得不勤快,真是抱歉。我听说你想去大学里做个教书先生,你给我点时间考虑。回头若是可行,我给你安排进去。你想进哪所学校?”   慕冰辞闭着眼不答话,也不知他是沉浸在封闭思想里没有感知身边有人,还是以自暴自弃来对蒋呈衍示威,此时正享受彼此折磨毁灭的成就感。   蒋呈衍方才那几个钟头的过滤,已把傍晚那一阵悲怒凄凉压制下去了,对慕冰辞又拿出耐心宽和的态度。两下里沉默了一阵,好声气道:“你想着找点事做做,我倒是很赞成的。若一个人活着找不到自己的价值,时光都是虚度,是在消耗支撑生命的精气神。我也不是不同意你在大学里执教,只是想给你提点建议——”   刚说了这句,忽然慕冰辞睁开眼瞪着他,打断话头道:“你又想提什么建议?你的建议无非是不准我做这个,不准我做那个。你那些舌灿莲花的大道理,我都听腻了。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找个理由压制我?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直接拿条铁链来锁着我就好!”   两人交流谈话,最怕的是光一人说,另一个闷头回避,这种方式是绝对不能奏效的。那听着的人虽没反对,却也完全不是一个接受的态度。如慕冰辞这样把态度闸门一开,蒋呈衍反而就能逆流而上了。   蒋呈衍赔笑道:“你先不要生气,这一回我并不想阻拦你。比起怕你离开,我更怕你这样把自己折磨至死。冰辞,我想得很明白,我所做一切的出发点都是想你好,那么我更当以你的需求为先。若是留住你只能看着你慢慢损耗性命,我更愿意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你自由。冰辞,我只说两点,你且听一听。”   慕冰辞无甚神采的大眼睛定定瞅着蒋呈衍,似乎在分辨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过得一歇,才勉强点头道:“你说。”   蒋呈衍温言软语道:“第一点,你这个毒瘾必须得戒除。先不说这东西伤身,多少人落得个凄亡惨死下场;再一个,你不管是出去做什么工作,别人一看你是瘾君子,个个都躲避你贬损你,对你的社会影响极其不好,更不要说是做为人师表的工作了。第二点,你暂时想去做教书先生,这个没问题。只是还需得仔细考虑明白,教书先生到底是目前的权宜之计,还是你十分热衷爱戴的工作?一旦认定了是自己真正所喜,那就可以长久愉快地投入进去,才是会真正令你高兴的选择。”   慕冰辞冷哼嘲笑道:“我真正热衷爱戴的事,是领兵打仗,你让我去吗?”   这话是故意想堵蒋呈衍,给他难堪,然蒋呈衍只是轻声一叹,道:“冰辞,你心底里并不喜带兵打仗。我十分认可你在带兵上的确很有天赋,可这并不是你所喜欢的东西。”   蒋呈衍说着一把按住慕冰辞手臂,也把他欲反驳的说辞堵了回去。   “你若真有军事的野心,从前的你又怎会一直在逃避家族的担子?虽说你父亲同样不希望你参与军政,但是冰辞,你是很聪明的孩子,你其实很清楚你父亲的态度,所以并不反对岩秋来接他的班,对不对?所以你也愿意离开徽州,甚至留在上海。若不是后来你家族出了这么大的变故,你至今都不会入军政一步。从浙江到北平到西安,你心心念念地要带兵要打仗,其实是你在偿还负罪,是赎罪。你对你父亲、姐姐和岩秋深感内疚,认为他们皆是因你而死,为了他们你愿意放弃自己想要的人生,为慕家扛担子。冰辞,你这样我很心疼。”   “可我没有道理让你不要这么做,因我没有如你饱受丧亲之痛,故不能代替你做决定。如今不让你参与军事固然有政权盘根错节的缘由,我亦只能劝你宽解。从另一方面而言,你若活出自己最好的样子,也是对失亲最好的告慰。而这个最好的样子,一定是基于你去投入认真喜欢的事业,是忠于自己内心所感。当投入在这份事业里的时候,你有不尽不竭的生命力量,为你的心所驱动,将你铸就成你想要成为的那样一个人。”   “冰辞,请你好好想一想。不必考虑权宜之计,你真正想要去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业。等你想明白了,我一定助你达成所愿。在这之前,咱们先把毒瘾戒了,冰辞,你一定做得到。再难再苦,我都陪着你。”   慕冰辞静静半躺在摇椅里不说话,只是眼睛望着蒋呈衍神色复杂。他并未再出针锋相对言语,仿佛是把蒋呈衍的话听进去了,干涩的眼角渐红渐湿。   蒋呈衍轻轻捋平他的手指,轻笑:“今晚我不走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随即蒋呈衍又让陆潮生安排慕冰辞搬回了福熙路别墅,因要照顾慕冰辞戒毒,蒋呈衍把公事都安排在别墅里处理。毕竟崇明岛路远不便,万一要办公室南京几头跑,福熙路到底有近利。   到了七月底,蒋呈翰来拜访了蒋呈衍一次。是时蒋呈翰已把国内家产全部转手变卖,准备带着女儿移居国外。临行之前,来跟蒋呈衍道个别。国内的形势不好,日方的战事已箭在弦上,蒋呈衍把这消息透露给蒋呈翰,让他自己考虑是去是留。   最终蒋呈翰决定离开。   蒋呈衍点点头:“二哥什么时候走?”   蒋呈翰道:“就后天。买了飞机票,就我跟囡囡两个人,佣仆都已经遣散了。带的东西也不多。”   停顿一下,又说:“其实原本也不一定要走,就我一个人的话,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沁雪这么远。只是现在带着孩子,总要为她多考虑几分。国内真打起仗来,到底要连累孩子。这也是我唯一能为沁雪做的了。”   蒋呈衍自然理解他的心情,离家万里之远,毕竟不是一个十分容易的选择。然而很多事都没法唯一唯美,更多的是两相权衡,求什么果,种什么因,受什么苦。既要保后世安稳,便要受这离殇之苦,此后落叶不归根。   蒋呈衍道:“此去美利坚,万事当心。若是去了那边,有要用钱的地方,尽管跟我开口。国内再乱,电报总是有的。千万别苦了自己。”   蒋呈翰眼眶有一点红,离别当前,人总是特别脆弱。他有些不自然地拿手掌压了压眼角,勉强笑道:“哪里就会那么凄惨了。我到那边安定下来,总也要寻点生意做做。到时候,我给你写信。倒是你,如今还——”   蒋呈翰说着叹了口气,踌躇稍许,才终于把下面的话吐出:“呈衍,你还记得大嫂是怎么没的吗?”   蒋呈衍听他突然提这桩旧事,自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不禁苦笑道:“当然记得。二哥,你是想提醒我提防大哥吗?你也觉得,大哥是那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人?”   说起蒋呈帛的发妻贺兰氏,那也是王朝旧制里面某位王爷的嫡外甥女儿。那时蒋家遭难,蒋呈帛想方设法求娶了贺兰氏,靠着没落的贺兰氏旧时残余的一点人脉关系,与北洋政府做起了生意。后来更是进入政府任职,由此才把蒋家拉回名门之列。蒋呈帛任了财政部长官后,同总理慕祺山关系亲近。一次陪慕祺山回乡省亲,得见徽州慕氏闺阁女子慕沁雪,蒋呈帛几番游说,要慕祺山牵桥搭线求娶慕沁雪。   这事不知怎么被贺兰氏知晓了,贺兰氏日日同他大闹,蒋呈帛不得不搬到外面独住。那段日子传言贺兰氏神智有些不清楚,一日去蒋呈帛住处找他,不知怎么竟失足跌落水井淹死了。   蒋呈帛由此痛心不已,因为亡妻守孝,甘愿放弃与慕家结亲一事。半年后蒋呈帛说动慕祺山,为蒋呈翰求娶慕氏大小姐。   此时再回想起当年琐事,便都知蒋呈帛所谓守孝弃姻亲乃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是他在贺兰氏身故后挽回自己名声,树立一道深情重义的道德碑;二是为蒋呈翰求娶慕沁雪水到渠成,慕氏终究还在蒋家的掌握之中。蒋呈帛步步为营,每一步都不落空。   蒋呈翰道:“当年大嫂身边的陪嫁丫头,自大嫂亡故后无故疯了,贺兰家的人都传言那天的事有蹊跷。呈衍,我不敢信大哥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是大哥行事处处为他自己利益为先,我也不敢肯定大哥一定没做这事。如今我要走了,从前没帮你什么忙,往后也顾不到你。你——自己要当心。万人万事,皆不可尽信,总要多顾着自己一点。”   蒋呈衍道:“这也是我不愿陷在政局里的原因。多谢二哥提醒,我会留心的。你后天走,我去送你们。”   两人在书房里说了半晚上的话,直到天色微亮蒋呈翰才起身离去。   蒋呈翰离开上海那天,蒋呈衍亲自去送行,慕冰辞正在剧院里看歌剧。自从那次蒋呈衍与他谈过话之后,看守稍微放松了一些,比如看歌剧这类活动,不再是蒋家包场,一堆近卫把剧院包围起来,任慕冰辞看个够了。   慕冰辞身边坐着一个西装笔挺的小个子男人,留着两撇小胡子,不时地拿手指捻着。看起来不太卫生。慕冰辞的洁癖毛病到底还有,那小个子歪在靠近他的那个扶手上不住捻胡子,他初时没有在意,等到发觉那人的油头几乎要擦到他肩膀来了,立即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忍了几回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对他道:“劳驾,你挪开一点。”   小胡子扭头来看了看他,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绿豆眼溜溜地往四周扫着。而后他故意伸了伸头,几乎贴着慕冰辞肩膀,道:“慕小公子,凤老板问你好。”   慕冰辞不防得了这么一句,很是吃惊,随即反应快速推了小胡子一把,故意道:“麻烦你让开些!你又不是得了软骨病,趴在扶手上做什么!”   小胡子嘿嘿一笑,被他推得离远了一些。慕冰辞端正坐着,眼睛瞅着台上,脑子里却快速转着念头。过了一会儿,小胡子又歪过来,趁着捻胡子的机会用手拢住嘴巴,低声道:“你别说话,听我说。凤老板问你上海呆腻了没,要不要帮你挪个地儿?”   他既然报了凤时来的名讳,慕冰辞自然知道他们的意图。凤时来要救他。可是为什么?若说当时在北平,他们想要争取他是因为他手里还有南方军为筹码,现在他已不是领军人,同盟会为什么会助他?   小胡子似乎看透他的疑虑,又说道:“凤老板说,一个是谢你北平搭救之恩,另一个你于军事上有勇有谋,同盟会也需要你这样的领军人。我这么说,你不怀疑了吧?”   慕冰辞眼睛望台上歌剧,心里却狂跳不已。小胡子的出现仿佛一道闪电,原本他关在一扇门内无计可施,可这道闪电,竟然能劈开那扇门。他又想起蒋呈衍先前同他说的话,若他在做自己内心所喜之事,与自由之间做一个选择,他毫不犹豫选择自由。   正所谓不自由,毋宁死。   他不想就此了结残生,把一辈子耗在无尽的□□上。   哪怕离开,这辈子同蒋呈衍,恐怕是永生不见了。   慕冰辞想到这个,心里犹豫了一下。   小胡子继续道:“下个月乞巧节,晚上十点钟,你想办法从别墅里出来。城隍庙有花灯会,你到庙里上柱香,有人带你从后门走。接头暗号是凤老板的代号:魅影。”   小胡子说完,慕冰辞的心也跟着沉下来,他紧紧抓住椅子扶手,知道这样的机会是可以不可再。   直到歌剧散场,小胡子都没再说话。散场时他就先行离开了。慕冰辞跟在人群后面慢慢往外走,竟有些神情恍惚,刚才发生的事,就好像做了个梦。他并未在意周遭环境,也没觉察离他最近的角落里有个面目僵硬的男人挤开人群向他靠近,慕冰辞只觉得背后被人撞了一下,突然人群就爆发出了一阵惊恐至极的喊叫声。   慕冰辞警觉回头,眼角瞥见人群外头扔了一个黑色的球状东西过来。他本能地踩到座椅登上了椅背,而后用尽全力猛地向剧院外头飞身扑出。   嘭一声巨响!   身后人群排山倒海向他压过来。慕冰辞身上压了十来个人。等他耳鸣头晕地被人拽起来,模糊的视线被一道褚红色液体漫过,慕冰辞头颅往后一折,直挺挺倒在匆匆赶来的保镖怀里。 第70章 Chapter (70)   影剧院的杀手很快被慕冰辞的保镖击毙,各大报纸争相报道此事,有猜测是帮派寻仇的,有猜测是日方特务行为,说法纷纭。   蒋呈衍匆匆赶到医院,陆潮生已经在了,身后跟着几个蓝衣社的太保,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陆潮生迎上来:“三爷,他们保护不力——”   蒋呈衍摆了摆手:“事出突然,是我吩咐放宽监视范围,不怪他们。冰辞怎么样?”   陆潮生道:“慕公子头部受了伤,来的路上一直昏迷。医生做了检查,这会儿已经醒了。医生说可能会有近事失忆的症状,或恶心呕吐等,但整体不会有大的影响。”   蒋呈衍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进病房看慕冰辞。慕冰辞又昏昏睡去了,安安静静仰在枕头里人事不知。   蒋呈衍坐在床边,伸手为他抚开前额碎发,低头轻轻吻了一下。慕冰辞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这样的打扰很是不满。蒋呈衍心想,这人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的,实在是个讨打的东西。他也就是睡了伤了能这样安静,偏偏这安静下来,又让人窝心地喜欢。仿佛他就是一口香甜的蜜糖,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人嘴馋得不得了。   眼前这片刻难得的安详如此美好,他守着沉睡的慕冰辞,暂时搁下繁杂事,什么都不必理会。谁人有生之年能享这般岁月静好,实在是天大的福气。   蒋呈衍心里隐有计较,这样平凡简单的相守,此生于他是可望不可求。   这次的刺杀事件要说蹊跷,又哪有那么多蹊跷。如今同盟会与国军结盟,自然不会是他们下的手。慕冰辞又不是素有仇敌,他既被□□了这许久,上海这地方谁又敢在蒋呈衍眼皮底下动他?   思来想去,如此不计后果要杀慕冰辞的人,恐怕只有南京那边了。不管是蒋呈帛本人也好,还是他属下那些自诩嫡系的要员也好,他们要排挤南方军一家独大,借骊山之变就对慕冰辞诸多非难。蒋呈衍抢先一步拘下慕冰辞,不让他们有可趁之机,他们也早已不满。更何况观之慕冰辞拘禁之后生活奢侈,这些人更是嫉恨攻心。蒋呈帛就打过几次电话训斥蒋呈衍,说他在慕冰辞的事上做得太过。蒋呈帛说,事出有因,必遭反噬。   这句必遭反噬,就很值得推敲。   蒋呈衍手指温柔地在慕冰辞脸上磨蹭,他何尝不愿给慕冰辞自由,问题是南京那边也丝毫不愿退让一分,这两难境地,如何游刃有余?   若把冰辞放在身边会害了他性命,就只能把他远远送走。成全冰辞的自由,也让蒋呈帛眼不见为净,不必天天把眼珠子盯在这旧军阀的领军人身上。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不放心冰辞罢了。若冰辞不曾参与西安一事,而是趁那时自立北平,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蒋呈衍闭目而叹。当权者欲壑难填心思阴暗,既用了慕氏,又不信任南方军,如死狗烹也是迟早的事。如此政权只会计较权谋,怎会是万民之福?   过得一会,陆潮生来敲门。蒋呈衍知他有事汇报,为免打扰慕冰辞休息,起身跟他走到门外说话。   陆潮生道:“在剧院那边清场的弟兄回来了。杀手应该有两人,除了击毙的这个,另外那个跑掉了。我们暂时还没查到来路。”   蒋呈衍料想也是这样,点头道:“不用查了。大概是南京那边的人。”   陆潮生也不惊讶,默然稍许,又道:“三爷,还有件事。慕公子似乎是在剧院跟人接头。当时场面混乱,我们的人看到周围有两个人原本是想冲过去救慕公子的,但看到我们过去,他们迅速散开了。”   蒋呈衍眼皮一跳。是了,依着慕冰辞的性子,他一旦预料到对他的□□是长久不可解除的,他怎么听凭摆布?他表面上装得这么乖顺,不定是为暗地里调拨人手,谋划脱离的准备工作打掩护。正如上次骊山之变,他能找准同盟会的内应为他调遣,那么此次他一样可以故技重施,里应外合伺机逃离。为让他掉以轻心或起恻隐之情,冰辞甚至不惜用吸毒来麻痹他?   念头及此,蒋呈衍自觉这是可利用之机。他正也起了放慕冰辞离开的念头,若能成全他得后世自由——蒋呈衍心中蓦地一酸,却想,一切都值得了。   他忽然想起很早以前,他曾有次与冰辞说起对待爱人的态度。   “若真有那样一个人,我最想要的,不是他能救我于垂危。而是我会衡量,我之于他,是恩赐抑或债责。若跟我一起,对他只有负累,会让他生不如死,我定会放手让他离开,且希望他长安喜乐,到老死都不与他相见。但是,若他此生只有我,离了我不能活,那么不管生死,我便与他携手并进,不求长生,但求相守。”   命运似乎于冥冥之中早有料定,早先有多少无心之言,过后便有多少一语成谶。原来他跟冰辞注定一场露水情缘,爱嗜情衷不过是筑他埋骨孤坟,决定放手的这一刻,再如何看得透放得下仍是痛不能释。   人心毕竟只是人心。   蒋呈衍沉默稍许,强压下心内波澜,面上毫无显露:“你们去查一查,看能不能查到点端倪。另外,冰辞的毒品是哪里来的,这条线,你们也去摸一摸,说不一定会有什么交集。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陆潮生应声而去。   慕冰辞醒来,一眼先看到蒋呈衍。蒋呈衍脸色疲惫,看样子是没得好好休息。慕冰辞看到他便是心里一慌,第一个念头先想及剧院里那小胡子跟他说的话,对于后来的爆炸他反而没多少印象。开口先问了一句:“今天几号?”   仅这一句话,包藏着慕冰辞急不可待的小心思,蒋呈衍一耳朵就听出来了。他心里既然有了放他离开的计较,这份顺水人情,当然是乐意送的。然慕冰辞这样的急迫,蒋呈衍心里便如被他直接扎了一刀。慕冰辞此去或许再无缘相见,他对他,竟是半分留恋也无,只想着快快解脱。   蒋呈衍面上仍滴水不漏,只在暗心底里吞咽过那份痛苦,脸上勉强维持一个体面的笑:“三号。你啊,受了伤,先不关心自己身体好不好,别的事就不要操心了,知会我一声,什么不帮你办得妥帖?你只安心休养。”   慕冰辞话一出口就觉自己过于急切,生怕露了马脚。借着蒋呈衍的话头一转,道:“我就是头疼,倒也好像没有缺胳膊少腿。你不用担心。”   顿了一下,又想到如果自己离开了,蒋呈衍会怎么样?他可会伤心难过?抬头看蒋呈衍盯着他瞧,又不免有些心虚,胡乱想着别是自己的念头都写在了脸上,教蒋呈衍一眼就识破了。   也就故意放松了神情,微微一笑:“你不是工作很忙吗?做什么在这里守着我?南京那边知道了,又要檄文讨伐你不务正业,遍布报纸地挨骂。”   这样的话一如当初两人甜情蜜意时,慕冰辞常常跟他嘴皮子上讨的便宜。蒋呈衍自然不会觉得慕冰辞说了这样的话,就是把先前的态度都反转过来了,却更清楚对他设法离开的猜测应是确切。   蒋呈衍强忍酸楚,捉住慕冰辞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忍涩笑道:“为了你不说挨骂,就是挨刀子挨枪子,都是值得的。”从今而后,只怕连挨骂的机会都不再有。   蒋呈衍的情话从来刁钻,既带有窝心的甜,更有挑逗缠绵,慕冰辞心想,这辈子怕是遇不到像蒋呈衍这么会说情话的人了。可他心里仍存芥蒂,仍不愿放了自尊去与他哪怕真戏假做。也就不再接他的话,让蒋呈衍那番情意绵绵无处可达,一再落空。   蒋呈衍紧紧握住慕冰辞手指,低下头虔诚地吻了吻他的指尖。这个倔强的东西,就连骗骗他都不肯,如此小气。可也正是这样,当初慕冰辞泼水一般把感情一股脑儿倾注给他,才更显弥足珍贵。   一个人,愿意真心实意不计得失地爱另一个人,便是这尘世最珍贵的所在。   蒋呈衍道:“我说值得,并不是故意来跟你讨要偿付,你不必这样警惕。我只愿你养好身体,恢复精神,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慕冰辞心里一动,望着蒋呈衍讷讷说不出话。为什么蒋呈衍这么复杂,衷情他的人是他,算计他的人是他,口口声声为他好的人是他,可囚禁他的人也是他。如果蒋呈衍简单一些,自己是不是就会愿意一直爱他?   应该是的吧。   两人就这样无言望着,各自心中沧海,却再归拢不到一处。   蓝衣社不出几日就探知了一些蛛丝马迹,查到那日在剧院里跟慕冰辞有过接触的人,不过前后左右几个位置。再一番揪底盘查,就有了那个小胡子人士的信息。蓝衣社深知类似青帮和洪门这类组织的运作模式,集中性对小胡子的交游人情线摸了个透底。人情线的线头直指沉香园。   陆潮生把这个消息上报给蒋呈衍。   蒋呈衍把小胡子往来频繁的人一遍过目,最后一个关节打通到凤时来那里。蒋呈衍脑子里把有关凤时来的印象拿出来过了一遍,慢慢勾勒出一个说得通的大概。   沉香园是个不算小的范围。但是跟慕冰辞接触过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凤时来。   曾有一次慕冰辞失踪,洪门范锡林给了他一个刺绣领章,蒋呈衍拿着这领章找过凤时来,问他刺绣来历。凤时来说这东西来自福建漳州。那个时候,范锡林猜测那领章是某个不入流组织的会徽。那个组织连范锡林都不认得,凤时来却认得那刺绣,或许,凤时来也认得那个组织。   骊山之变早前,慕冰辞在北平炮轰日军,救了曲艺家协会的成员。当时凤时来也在场。而后慕冰辞忽然跟西北军搭上牵连,并参与了骊山之变那件事。若凤时来真是这中间搭桥牵线的人,那也就是说他是为同盟会服务的。这也就解释得通,连洪门老大都不知晓的秘密组织,却为凤时来所熟知。那么凤时来所服务的对象,必定是一个能跟洪门这样的大帮会平分秋色的组织。   这个组织,除了在上海发祥起源的同盟会,不作他想。   是夜,蒋呈衍亲去沉香园拜会凤时来。   蒋呈衍夜访沉香园,凤时来刚从外头回来,两人在园子门口过同时下车,正好撞在一处。凤时来见了蒋呈衍来,似有了然,淡淡一笑道:“现在你可不仅仅是稀客,更是贵客了。这么晚来寻我,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楼上请吧。”   蒋呈衍对他存有一份朋友之情,不管两人是怎样关系,总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我同你虽在一个地方待着,却也有这么久没有见过面。你近况如何,一切可都安好?”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朝楼上走,凤时来却并不引他入室,而是带了他往待客的小楼里去。凤时来推门请蒋呈衍入内,神色如常道:“我还能有什么好不好,日子不就是那样过。来去得失都是那样,哪有什么新鲜事?”   拿热水瓶灌了一壶茶,给蒋呈衍倒了一杯。“你今天来是为的什么事?”   蒋呈衍从西装内袋掏出几张纸,放到凤时来面前。凤时来看他一眼,拿起来展开,正是陆潮生呈给蒋呈衍那份与慕冰辞接头人的关系图谱。凤时来脸上阴晴莫测,却并不否认,哂笑道:“蓝衣社果然神通广大。”   转身点了蜡烛,把那份图谱烧了。“那你今天来,是要警告我不准碰你的慕小公子,还是要跟我动手?”   蒋呈衍道:“你误会了。我来找你,一个是想确认是不是你的人在跟冰辞接头。若是的话,那么另一桩事,我想同你商量,确保万无一失地把冰辞送走。”   凤时来不想他是这个来意,不免有些吃惊:“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慕小公子不是你心尖上的人,是费多少代价,受多少抨击都不肯轻易放手的人?你忽然要把他送走,是出于什么居心?况且你蓝衣社多有本事,要送他走,还用得着来求我吗?”   蒋呈衍道:“我有此考虑,正是出于对冰辞安危的担忧。他触了南京那边的逆鳞,惹了性命交关的怨怼,战事当头,我总有顾不到他的地方。况且我强留着他,此生他自由无望,我怕他生了寻死的念头。既然如此,我宁愿放他归去,放他一条生路。你派人同他接头,便是有助他脱困的计划。你且说给我听,到时候我自然顺水推舟,助你们顺利成事。”   凤时来默然。他盯住蒋呈衍瞅了许久,想从他神色中瞧出一丝半点的虚情假意来。然而蒋呈衍这个样子,是凤时来从未得见,他脸上平静甚至带些微浅笑,只是说着慕冰辞的事,眉头却有抹不平的川岚,眼中隐含泫然,分明是心痛难当。   凤时来便也觉得自己胸口隐隐作痛起来。“想不到你蒋呈衍对一个人动了心,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你这算什么,人走了,情也散了,你什么都留不住,就算你再心疼热爱他又怎么样?他不知道,别人都不知道,你值得吗?”   蒋呈衍笑叹:“怎么不值得。只要他好好的,怎么样都好。我这份心思,权当做了那护花的春泥,也不过守护他这一程罢了。别人不知道,冰辞对我来说,是我全部活过的生命。”   凤时来闻言嗤笑:“你蒋三也有这样卑微的样子,真是见所未见。全上海的人谁不怕青帮洪门,谁不怕你蒋呈衍。想不到,你也会为了一个人,做小伏低成了这样。你这些情话说给我听做什么,我又不是你的冰辞,倒闹得我牙酸。我们两个大男人,别说这些腻腻歪歪的倒牙话了。营救慕小公子的计划,你还听不听了?”   蒋呈衍也哂笑。“愿闻其详。”   凤时来详细地把孔庙的安排说给蒋呈衍。这件事其实若没有别的势力插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问题就在于蒋呈帛那边。他们能派人伏击慕冰辞,难保不会有下一次。况且蒋呈衍身边,从前是蒋呈帛派人明面上盯着,现在就必定也会有暗桩。偏偏凤时来是不能暴露的。   蒋呈衍道:“到时候,我派两名蓝衣社的太保跟着冰辞一同去孔庙,你的人在后门接应,尽快离开上海,前往西北。另一边,我让蓝衣社其他人护送一辆车往浙江,引开南京那边的视线。方便你们行事。冰辞安全以后,蓝衣社的人自然会撤,你让冰辞放心。”   凤时来道:“这样可行。总之尽量搅乱对方的注意力,别总跟着我的人,这事就简单得多。只不过这事你既然来找我,我还想跟你谈个条件。”   蒋呈衍道:“什么条件?”   凤时来道:“谁不知道你蒋三爷有钱,我还能图你什么?如今你大哥表面上同意跟我方合作,谁知道他心底里打什么馊主意。你也知道同盟会穷,没钱没枪,真的打仗,也要拖南京的后腿。所以我想跟蒋三爷谈个资助,不知蒋三爷手头是不是方便?”   蒋呈衍道:“你想要多少?”   凤时来笑道:“多少算多,我倒也没数。据说蒋三爷为博慕小公子一个舒心,花钱如流水。既然蒋三爷有的是这些风流钱,资助个上千万予我方,该也不是难事。”   蒋呈衍闻言长眉一轩,却只淡淡一笑。“我从前只知道凤老板很会唱戏,如今才知道你还很会做生意。上千万可真不是小数字,尤其是现在大规模发展海空两军的阶段。不如这样,既然你们费心救了冰辞出去,我就顺带给你们一个礼物。”   “原本徽州慕氏的南方军如今还在北平边防,早先是我大哥用来夺取政权的利器,如今却为中央军排挤,为我大哥疑忌。南方军充作炮灰是迟早的事。现在国民政府和同盟会结盟,南方军就当是我与你方交好的一份诚意。我给这支军队最好的装备,把统军权还给冰辞。只要他愿意,就由他统帅与你方合作。他若是不愿再涉军事,南方军归你。你觉得这买卖划算吗?”   凤时来没想蒋呈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疑道:“你这是吃里扒外,就不怕你大哥剥了你的皮?就算是为了慕小公子,你这步棋,实在是冒太大风险了。”   蒋呈衍冷静道:“这的确有风险。然而我大哥既已对我生嫌隙,有朝一日必兔死狗烹。你须知道一旦与日方开战,你我两军必须放下成见通力一致。我怕只怕你我双方政裁之人心生二念,白白葬送大好的军队。故而南方军中立,必要时,你我都该倾力襄助南方军,这才是夹缝中唯一的生路。”   凤时来并不是军政人,只是情报分子。然而他听蒋呈衍这一席话,知他原来是有这样的打算,也算得剑走偏锋,不为眼前局势所误。终于放下成见,与蒋呈衍就这个话题深入探讨,竟如得其珠玑。   蒋呈衍离去时已将近天亮。凤时来亲自送了他出门,目送他登车远去,一时神色黯然,自己一个人低语道:“他是你全部活过的生命,蒋呈衍,你又何尝不是我全部活过的生命?” 第71章 Chapter (71)   过得几日慕冰辞出院,仍旧住回福熙路。蒋呈衍让陆潮生安排了余落过来,做个保镖兼职给慕冰辞逗乐子的工作。余落一见了慕冰辞,绷着嘴不说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慕冰辞道:“余落,你成哑巴啦?是不是多嘴惹出毛病来,让你们陆哥拔了舌头?”   余落一听这话就炸了:“你还敢说。要不是那次在徽州,你给我下套,害得我说错话让三爷挨了你一枪,我能在陆哥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慕冰辞笑道:“那你陆哥有没有狠狠罚你?”   余落梗着脖子:“没有!”   旁边另一名太保哂笑:“余落,是不是你被陆大哥抽了五十鞭那次?”   余落回头瞪着他,那人摸了摸鼻子:“那次陆大哥也没落什么好,他向三爷请罪,说自己管束下属不力,硬从三爷那请了罚,也抽了自己五十鞭。这件事,你倒是一点不吃亏。”   余落乱拳把他打出门去:“滚滚滚!扯什么瞎犊子!”   那人扳着门回头道:“余落,陆大哥对你,很不一般啊。那事换了别人,大概直接就剁一只手了。”   慕冰辞听了道:“余落,你陆哥对你,的确不错啊。”   余落不自在地抽了抽眉头,反讥道:“不错你大爷。你管好自己那破事吧。瞧你这小娘们性子,把三爷给整得是,啧,仗着三爷容你!也别怪蒋老大非要杀你,你们俩这冤孽事早晚累了三爷性命,一个是自己亲兄弟,一个是外人,你是蒋老大你会站谁?”   提起蒋呈衍,慕冰辞就不说话了。离约定的日期已经没几天了,为免蒋呈衍的人看出端倪,他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然也因为要离开了,慕冰辞心里反而忽上忽下地不实在起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日子越是近,他越是心里发虚,时不时就会想蒋呈衍什么时候回来,想再看一看他。   余落见他落落不应,以为他仍在生蒋呈衍的气,叹气道:“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着三爷。再有多大的怨恨,那一枪下去也该抵了。你没见到当时三爷的样子,真的差点就撑不过来了。他偶然清醒过来,一径吩咐陆哥告诉青帮杜老大,谁也不准为难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三爷那时候没了,你会怎么样?是会笑还是会哭?”   慕冰辞一愣。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失去太多,一直以来他靠着恨蒋呈衍撑过去,那时候如果蒋呈衍被他错手杀了,他大概会疯了吧?其实是他软弱无能,对家族的基业一再逃避,当亲人一一失去,他其实只是想抓住些什么,有人可怪,便可继续逃避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他渐渐看清那时的自己是怎样可憎面目,更无颜可对蒋呈衍对他无条件的爱宠。   慕冰辞一直以为是放不下恨,才不能再应蒋呈衍的情。可事实却是他终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业,更不配得蒋呈衍为他付出的所有。他不配得慕家至亲为他所作的牺牲,他恨死了从前那个纨绔的自己,所有的念头里充斥着疯狂指责:你配不上!   若是因为这样再失去了蒋呈衍,他怎么能不疯?   慕冰辞低声道:“当时蒋呈衍,他有没有怪我?”   余落一笑:“谁知道呢?我觉得三爷吧,是个痴的。他要是怪你,又哪来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守护?我都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怎么过的,你说男人那点子事,他都靠什么解决呀?对吧?苦不苦?我也闹不明白三爷到底喜欢你什么,你除了脑子有点灵光,别的也什么稀奇。要说长得好看,那人多了去了,只要三爷想要,全上海长得好看的都要得来。男的女的,能管三爷精尽人亡好几百回了。可他都不要,非守着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真不知道,他图什么?唉,苦!”   慕冰辞心情不佳,剩余落一个人唱独角戏地抖机灵。他只想着,蒋呈衍对他,也算得仁至义尽了。而他注定要欠他一世情,再偿还不得。说到底最自私的那个,是他慕冰辞。   转瞬就到了乞巧节这天。流火盛夏最是炎热,闷沉沉似有大雨将至,要下不下,闷雷在厚实黑云层里滚动低啸。看来这夜里是逃不过一场暴雨。   蒋呈衍中午就从办公室打了电话来,说晚上订了红房子的西餐送到家里来,顺便还订了蛋糕,让慕冰辞留在家里一起用晚饭。   慕冰辞接了这个电话,心惊肉跳地过了一个下午。本想着借口出门吃饭,到了时间再去城隍庙找机会脱身。没想到蒋呈衍居然安排了晚饭。慕冰辞想想又觉得是不是蒋呈衍知道了什么,故意来试探他的。更觉得不能露了马脚,便先应承下来。思来想去,派人到酒窖里拿了二三十瓶的红酒,就不信了,蒋呈衍还能是个千杯不醉的?   傍晚蒋呈衍早早回家来,叫人把晚宴安排在别墅后花园的自雨凉亭。   自凉亭原本是不带在别墅设计中的,只因去年慕冰辞住进来,夏天怕热得很,蒋呈衍派人特地在别墅后面盖了这座精心设计的消暑凉亭。又因别墅是西式的,故而亭子的风格,也做成了欧式神庙的样子,外形特地做旧,整体上看并不会太突兀。   这亭子脚下开凿了活水池塘,十二架欧式水车分置四面,只需一架水车开启,水流自成机簧关窍,连带引发其他水车各自转动,把池塘里清水汲起,喷洒至屋檐四周。这样一来,水滴如落雨,哗然落在屋檐,而后自成珠帘水瀑把亭子包裹起来。整个亭子无风自凉,若抽水的时间够久,中夏也能令石桌石凳面上结霜。   蒋呈衍转过廊桥穿过水幕走到亭子里,慕冰辞正站在屋檐下,无聊地用手接屋顶落下的水瀑。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身看着蒋呈衍:“你来了。”   慕冰辞面上淡然,心里却无端地揪紧。他心跳得异常快,激越如擂鼓,以至于肢体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故而他只好站着不动,生怕一动就被蒋呈衍看破了。   蒋呈衍却不在意,径直走过去从身后贴紧了慕冰辞,如同他们最情衷的时候,他常常做的那样。他一同伸手去接水,靠着慕冰辞耳朵边低笑道:“这亭子用处是好,只不过用的次数不太多。实在有些可惜。”   他神色语气自然,全然看不出异样。慕冰辞稍放了心,也就把蒋呈衍这自然而然的狎昵忽略过去了。他竟未想到蒋呈衍已经很久不同他这样,蒋呈衍素来是温软,却尊重他的意愿,从不随意情挑撩拨。   慕冰辞此时没工夫想那么多,只想着蒋呈衍并没看出端倪,就安心了一些。故而蒋呈衍那伸在水瀑中的手忽然翻转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慕冰辞只是一愣,也就没有大力推开他。或许他想着最后一次了,稍许留些情分,也未尝不可。   蒋呈衍抓住慕冰辞那手,湿漉漉地凑在嘴唇上吻了一下。另一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圆环,不由分说套在慕冰辞无名指上。   慕冰辞吃惊,仔细一看是枚暗底阴阳刻的银戒指,中间一道子午线,凌乱又有序地镶嵌着古朴的绿松石和黄蜜蜡。看着是个西域过来的东西,不定是从前皇宫里的贡品。慕冰辞留过洋,知晓这无名指戴戒指的洋人婚俗是什么意思,伸手就去拔那戒指。“你这是做什么——”   被蒋呈衍连手指带戒指一同握住。蒋呈衍淡淡一笑:“今天是我们民族的七夕节,我想着同你一起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戒指是仿洋人的婚俗送你,我这辈子最好的愿望都在它上面。希望它往后的日子都可以陪着你。”   慕冰辞皱眉看着那手,任由蒋呈衍强送强卖地握住。   蒋呈衍自顾自笑着:“冰辞,戴着它好吗?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慕冰辞愣怔不动,也不吭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许久,慕冰辞才点了点头。“好。不过,我白拿你的东西,可没什么送你的。”   蒋呈衍闻言深深一笑。“你给过我最好的感情。我已经很满足了。”   慕冰辞背对着他,当然也看不到,亭子边柱上橙色灯光里,蒋呈衍的眼角有一些红。只是他脸上的笑掩盖了眼中忍涩,与最珍爱之人离别在即,把那痛苦失落紧紧压制在眼角,不让它泛滥出来。   蒋呈衍拖着慕冰辞到桌边坐下。“冰辞,你初来上海的时候,我答应陪你把这里的大小饭店都吃遍了。可如今也好几年了,我们聚头的辰光却少得很。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和我,还有多少机会能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慕冰辞这时候缓过劲来了,想着今夜他要走了,往后同蒋呈衍,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他不能让蒋呈衍关一辈子,再喜欢他都不能。事到临头,从前的事一桩桩倒退回去,对蒋呈衍的恨意消褪一分,愧疚便多一分。蒋呈衍于别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善类,可蒋呈衍对他钟情之意从不曾改变。   “蒋呈衍,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哪有人一心付出不求回报的,你这样对我,我没有什么可以还你的。”   蒋呈衍伸手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慕冰辞一杯。“我愿意对你好,这不是什么还不还的计较。况且真要计较,那也是你先给我单纯无瑕的感情。冰辞,一直以来,是我要谢谢你。”   与慕冰辞轻轻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红酒不是这个喝法,蒋呈衍却只求一醉方休。   “冰辞,人怎样才算是活着?不是像神佛那样无欲无求,而是动七情,破六欲。我的七情六欲,都在你这里。”   爱是七情,恨是七情,痛也是七情。一个活着的人,总不免纠缠在真实情与欲的关系里。人之一生幸运所在,便是与一心意相通的人,构建七情六欲的关系。那是世界,也是本源。   慕冰辞握着酒杯沉默,听蒋呈衍一词一句,看蒋呈衍一杯一杯。今晚的蒋呈衍是求醉,也是求释放。似乎这几年的压抑盘桓,终于也有兜不住的时候。   这一晚上蒋呈衍难得喝得酩酊,慕冰辞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说什么都觉矫情,都是多余。   他从没见过蒋呈衍喝那么多酒。仿佛即将渴死之人,杯中酒是琼浆甘霖或是致命鸩毒都无所谓,只要能解眼前恶渴,到后来话语都无,只剩了一仰而尽的急切。   好像蒋呈衍刻意求一醉。   蒋呈衍渐渐支着脑仁醉眼迷离,望着慕冰辞只是笑。慕冰辞往手腕看了看,七点半。他想着自己应该走了,蒋呈衍看着也差不多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墨黑的夜空霎时下起瓢泼大雨。   慕冰辞起身走至蒋呈衍身边扶起了他:“蒋呈衍,我们回屋里去。”心里盘算着,等蒋呈衍睡下了,他也该走了。   蒋呈衍反手握住他手臂,一手撑着桌面,拽着慕冰辞摇摇晃晃地走出凉亭。亭子下面有军卫守在那里,赶紧迎上来给两人打伞。蒋呈衍摆手制止:“不必。”   狂风大雨扑面而来,两人仿若不觉,各怀心事懵然走来,茫茫夜雨里不辨去路。到后面蒋呈衍脚程愈快,拉着慕冰辞径自上楼,两个人都从头湿到了脚,身上各处都在淌水。   蒋呈衍走到门后的玻璃柜前,伸手从架子上摸索了一件什么东西,转身来拉着慕冰辞手腕,帮他扣到手腕上。慕冰辞低头一看,正是他那条蛇皮软鞭。在徽州那次他失去理智错手打了蒋呈衍一枪,蒋呈衍拽着他叫他别走,这条鞭子就是那时候留在蒋呈衍手里的。   蒋呈衍酒劲上头,气息粗重两手对不准搭扣,眼神涣散却低头凑去看那鞭子。扣了好久都没扣上去,被慕冰辞一把抓住手腕。慕冰辞隐约觉得蒋呈衍今晚的举动有些异常,不解道:“蒋呈衍,这是做什么?”   蒋呈衍嘀咕道:“这个还你。冰辞,你往后,就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见他像个执拧的幼儿,好似这条鞭子物归原主,就能消弭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由有些好笑,却又不知怎么有些难过,他伸手拽下那鞭子丢在床柜上,把蒋呈衍推到床上。“别弄了,你去睡着吧。”   蒋呈衍脚步不稳,被他一把推倒,下意识抓了慕冰辞一把,两人一同滚到了床上。慕冰辞一头栽到蒋呈衍胸口,抬起头来,几乎跟蒋呈衍是嘴唇对着嘴唇。蒋呈衍脸带醉意低喘:“冰辞,你不要再恨我了。”   说话间嘴唇贴近,气息炙热,只要稍微一动,两双唇就要贴在了一起。慕冰辞眼见蒋呈衍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蓦地红了眼眶。他伸手过来轻轻扣住蒋呈衍下巴,望进蒋呈衍朦胧醉眼。   “蒋呈衍,你想要我吗?”   蒋呈衍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醉笑道:“你这个坏心肠的东西,你准备做什么?你是不是想着我对你做些禽兽所为,就此找个理由恨我一辈子?不,冰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想要你,只要看到你,我就没有一刻不想要你。但是我不会那样做。我尊重你真实的意愿,只要不是你真心想跟我发生关系,我就不会强迫你。现在也是,你不要想着拿自己来做交易的筹码,不要玷污——我对你的感情。我也不想你以后都恨着我。”   慕冰辞心烦意乱,听他一番圣人言语,又有些激恼。合着蒋呈衍这意思,还是自己想用身体关系来暗算他了,这简直是——对他万分的侮辱。可要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却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蒋呈衍有些可怜,但这不是他自己占尽了感情的有利至高,把蒋呈衍一步步逼成这样的吗?为什么到了眼前,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难受得要发狂呢?   慕冰辞恼恨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做什么?我只问你,你想不想要我?”   蒋呈衍直勾勾看着他不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到慕冰辞脸上细细摩挲着,叹道:“我想要你,但不是现在。冰辞,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亲亲你。”   隔壁回廊上的西洋钟敲响了,九下。身边蒋呈衍因为酒酣,鼻息有些重,但是均匀。他睡熟了。   慕冰辞从床上坐起,腰腿酸疼,尤其是两条腿,都像不是长在自己躯干上了。慕冰辞忍痛下床,到卫生间简单清洗了一遍,穿了衣服出来,扣上腕表,看到床柜上搁着自己那条蛇皮软鞭。   要不是蒋呈衍还给他,慕冰辞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件武器了。今晚,蒋呈衍把它交回他手上,他说,冰辞,往后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伸手拿起那鞭子,直到这时才觉蒋呈衍的话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忽然说那句话。然而慕冰辞无暇细想,时间已经很紧了。他把鞭子也扣在手腕上,扣了一半,忽然又反手拆下来,想着他从没给蒋呈衍留过什么,往后再不相见,这鞭子留着给蒋呈衍做个念想吧。转念又一想,人都走了,还给蒋呈衍留着念想做什么?徒给他渴切让他痛苦,这是混蛋所为吧。既然要走,不如干净利落,就此两不牵挂。   慕冰辞弯腰想把软鞭放回床柜,想想又拿走了。“蒋呈衍,我的东西还是不给你留着了。从前是我先来撩的你,说永远不会放弃你的人也是我。可一有了什么事,最先不信任你,离弃你的人也是我。我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你还是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况且我同你一起,也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你就趁早忘了我,让你自己好过一些吧。”   黑暗里蒋呈衍眼皮微微一动,背对着慕冰辞手指紧紧攥紧。   慕冰辞手握住门把正要开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沉睡的背影。他心里乱极了,空落落的,难受得很。可分明是该开心的,再过一个钟头,他就自由了。   他在门边站了站,终于忍不住走回床边,低头在蒋呈衍脑门上轻轻吻了吻。“蒋呈衍,再见了。”   而后慕冰辞转身出门,门外回廊里灯光湛橙,慕冰辞脸上那几分隐在黑暗中落寞的神色,一旦照到了灯光,转瞬装点成了冰霜般冷漠的锋芒。门外守卫都让蒋呈衍打发到楼下去了,慕冰辞径直下楼,余落正拖着陆潮生在客厅里打牙签牌。   陆潮生不会打,余落教他,堂而皇之地看光他的牌,每次总是陆潮生输。   陆潮生看到慕冰辞下楼,穿戴整齐,不露痕迹道:“慕公子要出门?”   慕冰辞点点头:“我出门转转。”   余落赶紧地配合:“去哪儿啊?我也跟去。”   陆潮生道:“你别闹。”转身问慕冰辞:“就慕公子一个人吗?三爷怎么说?”   慕冰辞道:“蒋呈衍睡熟了。我这会儿还不想睡,去街上走走。”   陆潮生不再说话,按照惯例屋里所有近卫跟着慕冰辞一同出门。余落和另一位太保贴身保护慕冰辞,一大拨人声势浩大地出门去了。   花园里汽车引擎的声音传到二楼卧房内,“酣睡”的蒋呈衍睁开眼睛,光脚踩着地毯走到窗边,掀开,透过玻璃看到灯火明亮的花园里,余落正打着伞给慕冰辞打开车门。车子缓慢从花园石道上开出去,慕冰辞甚至没有回头。   蒋呈衍一手撑在窗玻璃上,指缝间那黑色小车被雨水模糊,慢慢消失不见,窗内的手,和窗外的花园,同时变得空荡荡,只留下玻璃面上一层层泼溅的雨点,遮挡了追随的视线。   蒋呈衍不禁想,慕冰辞每一次离开他,都是这样的雨天,淋得人失魂落魄,却依然不肯死心。只是想到长此往后冰辞可自由支配他自己的生命,再痛再伤,仍是值得的。 第72章 Chapter (72)   慕冰辞依约到了城隍庙,找了个借口入庙去。   陆潮生敏感地觉察到,他们的车刚从福熙路出来,几处暗巷里就有两辆车和不起眼的走卒盯上了他们。慕冰辞走进城隍庙,立即有几个香客从偏殿走出来,跟着他走进正殿里去。碍于陆潮生余落在场,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摸着殿角的祈福石。   再往后面是庙祝的请愿殿,余落在殿外对年轻的沙弥道:“我们跟住持约好的。我们家公子爷最近霉运连连,请住持帮我们开开运。”   沙弥便把两人引进去了。   里头果然有个白眉白须的大头和尚。迎了慕冰辞和余落两人进来,关了门转身道:“换衣服。”   慕冰辞一愣,余落已经利落地把自己的运动衫裤脱下来了。“愣什么,跟我换衣服。”   说着上来扒慕冰辞的衬衣西裤。慕冰辞原本知道是凤时来的人来接头,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何余落会参与其中。半拉半扯地跟余落换了衣服,忽然发现余落跟他身形很相像。如果避开灯光隐在暗处,不看面目的话基本认不出来是两个人。慕冰辞一时闹不明白余落唱的是哪出,难道余落也是凤时来的人?却偏偏不敢去想是蒋呈衍在其中推波助澜。   余落看他这警惕的样子,好气又好笑道:“你想什么呢,是不是当我是哪家的细作?”   慕冰辞被他看破心事,反而理直气壮道:“你要不是细作,那今天的事难道是蒋呈衍安排的?”一时想到先前蒋呈衍跟凤时来的关系,不禁猜想蒋呈衍难道早就知道凤时来的底细。再加之早先洪门的组织性质,跟凤时来的魅影如此相似。故而凤时来幕后大手,难道是蒋呈衍?   余落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别又想给我下套。这里我只转达三爷的意思给你。三爷说了,望你此去再无羁束,从今后心宽适意,再不用爱恨两难。”余落指了指自己那套宽身外套的内袋,“那里有你的调令,三爷说,南方军物归原主,由你自由支配。如果你只能在战场才活尽风采,三爷把你的命还给你。”   慕冰辞彻底懵住了。   骊山事变之后,蒋呈衍把慕冰辞押解回上海,南京那边以蒋呈帛为首的政府要员议定褫夺慕冰辞边防司令职权,将南方军的统军权收归至中央军领军人卞梁手中。蒋呈衍以军部总司令身份力排群议,反对南方军统归中央军领导,提拔慕阳暂代慕冰辞职位。南方军归属押后再议。而这也是南京决定诛杀慕冰辞的导火线。   而今眼前这一切也都是蒋呈衍安排的,那之前几个钟头蒋呈衍的故作无知无觉,是想让他走得安心一些吗?所以他说,冰辞,你不要再恨我了。其实他是想说,就此别过,望君长安无恙。蒋呈衍那句话,是在他与道别。   慕冰辞忽然鼻端一酸。从前那些蒙住了眼睛的阴霾忽而退散,他于心念筑起的围城瞬间坍塌,蒋呈衍从最开始对他感情的避忌,到后来种种欺瞒拘禁,到眼前放归他自由,或许他所用手段太不顾及慕冰辞感受,然而他最终目的只是要慕冰辞好好的。   慕冰辞喉咙发紧发涩,他伸手到余落的外衣内袋里,果然摸到一封特制的牛皮纸文件。他把手紧紧压在那上面,压住自己心口,有些艰难地问:“蒋呈衍他,还说了什么?”   余落难得正经地看了慕冰辞一眼。“三爷说,此后相别两宽,不管慕公子过得是好是坏,都不必再告诉他。他说,他不想后悔。”   慕冰辞眼眶一红。一切如他所愿,蒋呈衍终于彻底放过了他,也终于完全放开了他。相别两宽。他记起蒋呈衍曾说过,若所爱之人与他一起只得无尽负累,他愿放他离开,到老死都不再相见。   今日这一别,便是老死再不相见了吧。   慕冰辞心中大恸,这一层认知,是比方才从蒋呈衍身边离开时更深的感触,如一把刀从心口剜了进去,把那些刻意封存起来的痛毒一股脑儿释放了出来,直入他四肢百骸。   余落穿好衣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绑在小腿的枪支,给自己戴了一副□□,起身摸到门把,对慕冰辞道:“慕公子,人的一辈子太短了,得三爷如此,你该高兴才对。”   说着开门出去,立即有蓝衣社的太保打了伞迎上来,只当这人才是慕冰辞。   余落在原班军卫簇拥下登车离去,车子穿过上海城区,开往东南郊区,往浙江方向行驶。那些在城隍庙转悠的暗桩,两部车都跟着余落去了,其余的人立即散去,消失在热闹的街灯人海里。   庙祝对慕冰辞双手合十:“施主请往后门去,有人在那里等你。”   慕冰辞仿佛这才从刚才那阵痛余韵里回神,想着来路已彻底切断,他和蒋呈衍都没给自己留退路,这一次是真正干脆利落,再无一转身灯火阑珊处。前路不可期,却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必须全心全力,蒋呈衍的成全,也包括逼迫他独自披荆斩棘前行。他点点头,默然朝庙祝也合十回礼,而后从门外的沙弥手里领了伞,不回头地往庙祝指的方向离开。   后门比前门稍微冷清一点,即便下大雨,人也还是很多。慕冰辞走出门,不敢停下张望,只是放慢了脚程一边往前走一边四下打量。街上人群熙来攘往,每个看着都像,每个看着都不像。忽然有个走街串巷的卖花女,手里撑伞挎着一只提篮,手指上挂着一串串白玉兰,逢人就问道:“买花伐买花伐?老香老新鲜的玉兰花,买一串香半月,独家培育新品种:盛夏魅影。别人家都没有的。唉小姐,侬要几串?”   有两位女士叫住卖花女,各自挑了两串白玉兰。卖花女收了钱找零,一边跟客人朗答,眼睛却时不时从伞的下沿望向慕冰辞。   慕冰辞听到了魅影这个话,自然也注意到了她。慢慢走过去,两位女士转身离开,走到卖花女面前,却看她转身就走。一路拐了几个弯,到一处暗巷,那里停着一辆车。慕冰辞跟着她过去,卖花女把伞和整篮子花往街上一扔,三两下扒掉头巾和围裙,露出一头及腰长发和曼妙身段。她直接钻进车子里点火发动,冲慕冰辞道:“还不快上车,要我抱你吗?”   慕冰辞闻言皱了下眉,这姑奶奶比余落架子还大,现在的接头人个顶个的高段位啊。   等慕冰辞上车,那女子一个大拐冲出暗巷,疾风般穿过城区往西北方向行驰。   雨点打在车玻璃上噼啪作响,慕冰辞心里还想着方才余落那些话,情绪低落并没在意车内气氛安静得有些沉闷。那女子平静地交待:“我的任务是送你到洛阳。到了那里另有人跟你接应。”   慕冰辞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想起已故的叶锦。她们是不同的女子,却同样有着盈亮眼神。慕冰辞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大方一笑:“魅影成员是没有固定名字的。我这次行动的名字叫阿赦。”   她这么一说,慕冰辞就知道不便聊私人话题,更不便聊组织相关的话题了。于是只点点头:“回头帮我向魅影说声谢谢。”   阿赦噗哧一声:“呆子。谢什么呀?魅影可不会白白救人,不过看在你有可以利用的价值,帮你是为了换你来为我们做牛做马。”   她说得直白,全无做作之举。慕冰辞心想能被人利用,那就是还有价值。只要还没有成为废弃之物,就不到绝望的地步。他问阿赦:“你为什么会做这个?”   阿赦手指点着方向盘,叹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为了奉献?为了牺牲?为了天下众生舍一己自身?没有那么多伟大。我是为了我自己。身为女人,生来就被冠以弱者地位,必须要被男人爱才有尊严,必须要为男人生儿育女才有价值。我不认同这个,也不想被逼无奈将就过活。我想做点别的什么,机缘巧合,认识了魅影的人。我觉得做这个挺好,学了很多技艺,也摆渡了很多像你这样的人。”   慕冰辞轻笑:“像我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阿赦道:“我不是说了吗,是有利用价值的人。这个社会就像是一个分工明确,但是工序复杂的工厂,每个人都需要在自己的位置上贡献点什么,进入工序循环,从别人那里又获得点什么。掌握了不同技艺的人互相协助、自由交换,付出、也得到。通过服务别人从而成就自己。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原来这世道,还有像阿赦这样明白清醒的人。慕冰辞黯淡心绪被姑娘三言两语激发起来,禁不住想着,蒋呈衍给他自由,给他南方军,这是成全,可也是蒋呈衍自身美好的期许。未来还能有可用的力量,给目前这纷乱世道反戈一击,得最终自由,就不必再有那些谋略暗算。作为渺小的个人,能爱得坦诚,也爱得自由。也能有更多人像阿赦这样,不要求什么伟大,而是先找回自己,然后成就自己。   一个伟大的社会,必将是人人都先能成为自己。成就小我,才铸就大我。   慕冰辞赞许道:“你很了不起。”   阿赦毫不客气:“那当然。”   慕冰辞离开上海这一夜,战火突起。天将亮未亮时分,日军以公共租界日占区为依托,向周边区域的国民政府驻军和平民发动攻击。与此同时关东军海军战舰从丹东港绕过山东半岛,直入黄海抵达上海。日军海军陆战队由杭州湾登陆,从金山奉贤区与日占区军队合围,向上海驻军发起猛烈攻击。   如果日方战线由北向南拉开,且是靠沿海地区,后续补给将非常有利。蒋呈衍急调中央集团军八十万人,以及空军海军部队三十万人开赴上海战场,欲图将日方往内陆腹地驱赶。如此一来,中央军占沿海外围,西北军由内部合围,南方军在北平边防,这战局将是夺命三角局。   对于蒋呈衍的战略,蒋呈帛虽对调取中央军不满,但上海是南下的门户。若上海失守,就会殃及国民政府都城,蒋呈帛又不敢冒这个险。是以对蒋呈衍的用兵,静观其变。   战火一开,东部沿海地区立即陷入混乱。尤以上海这个中央战区更是摧毁俱丧,蒋呈衍一手派人组织平民撤离上海,另一手命空军部队猛轰日方海军陆战队总司令部和杭州湾,切断日方军需和人力补充,又调中央军两个重炮团日虹口空军基地猛轰,虹口基地一度失守。   随后日方迅速增兵,双方展开拉锯战。   淞沪开战十数日后,慕冰辞抵达北平。慕阳移交南方军统领权于慕冰辞。慕冰辞此时已知国日在上海开战,依靠凤时来的情报通道,大致了解上海对仗形势,立即着手布置对东北采取措施。   “目前南京和日方都投入了所有精锐力量在上海厮杀,东北作为日本关东军最早进驻发展的基地,铁路、海港、粮仓和兵工厂都是日方军需补给的依托。日方倚仗武器先进精良,来弥补人力上的不足。现在日方倾巢南下,东北的驻军必定锐减,防守就会薄弱。若此时我南方军攻入东北,炸毁日军粮仓、交通和兵工厂,就能很大程度遏制日军对上海战场的投入。”   “日方之所以从丹东走海上路线,一是因为海上路线到上海更方便,二是他们不想浪费军力在突破北平防线上,他们的兵力不够同时开两个战场。既然如此,我们主动出击,直入日方老巢,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便可以让蒋呈衍后顾无忧,集中火力把日军围歼在上海!”   南方军几位领军人欣然同意。   三日后,北平驻军派遣精锐兵力五十万,攻入东北日军本营。经过两个月客战,南方军荡平东北,收复自清亡以来就沦为日方主场的三省失地,压灭了日方拉开南北战线的图谋。日方不得不从本土进行物资和兵力补给,集中在上海作战。   日军从东北被迫驱逐,在日本国内如一石激起千斤浪。原本的主战和主和两派,天皇和军部的拉锯对立,也因此被迫站成一线,最终成全了日本从上到下“全力夺取东南亚治理权”的疯狂野心。   失去东北对日方而言,也失去了战线钳制。集中作战反而凸显了日方的武器优势,经过两个多月苦战,日方突破国军大面积的围攻,开始以突破口为据点逐一组织反击战。得利于海军优势和装甲器械的防护,日方逐渐逼退中央军的火线。十一月,战争优势开始偏向日方,中央军伤亡惨重,不得不开始向南京方向撤退。   十一月中旬,蒋呈衍派人组织上海新政府要员撤离。   自开战以来蒋呈衍几乎就把办公室当家了,深更半夜仍伏案看战报。楼道里传来一阵疾走的高跟鞋敲地声,门外陆潮生说了句:“汪小姐来了。”门就被一把推开了。   汪可薇进来道:“明天我要飞一趟美国。一个是开战以来,军火的供应卡得太紧,我要亲自去跟他们谈谈。如果官方供应不了,我还约了那边一个帮派的老大,直接从他们手里拿货。另一个,我想争取国际社会的声援,若能调停这次战事,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你可有什么想法?”   蒋呈衍站起身,目光温柔看着汪可薇:“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即可。国之如此,还有你这样的巾帼人物,实在是国家的幸运。”   汪可薇道:“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扯什么国家。我还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现在上海这里太危险,依我看你还是先撤离,你又不亲自上战场,调兵遣将的事,你在南京一样可以指挥。”   蒋呈衍摇头轻笑:“我哪里还有退路。战事如此,南京不是想去就去的。我现在,只剩下跟上海共存亡一条路了。”   汪可薇皱眉:“你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大哥又做了什么?”   蒋呈衍道:“暂时没有。不过作为全军指挥,战败的下场可不好看,马革裹尸,还能是条保存颜面的路子。先前我放南方军独立,现在上海一战,我把中央军最精良的部队都投入进去,折损过半,你要是我大哥,你会怎么想?自古以来君心难测,不正是如此?说不定我是故意折损中央军,以期未来靠南方军夺取政权。若是再失了上海,让南京兵临城下,还有我的活路吗?”   汪可薇默然,她知道蒋呈衍说得一点不差。军事不仅仅是军事,中间也参杂了政权博弈。“你放心,我一定会争取到军火补给和国际社会声援,不会让你以身祭城的。”   蒋呈衍笑道:“你也放心。以身祭城是最坏的打算,不到最后一刻,这仗还有的打。”   三天后,蒋呈衍忽然接了南京的电话,是蒋呈帛的秘书打来的。秘书在电话里告知,蒋呈帛昨夜从政府大楼出来,在返回公馆的路上遇到刺杀。主席先生受了点伤,但无性命之虞,怀疑是内部人员所为。蒋呈帛不敢再用目前的近卫,让秘书向蒋呈衍传达,征用蓝衣社太保贴身护卫。同时命令蒋呈衍即刻动身前往南京议事,上海的战事指挥权,暂时交给十九路军司令郑志忠。   蒋呈衍接了这电话,心知该来的躲不了,却没想到正是这战事当头,蒋呈帛竟然临阵换将。若不是对他的疑忌已经到了万不能忍的地步,任是一个不懂军事的人,也不会蠢到做出这样自毁长城的决策。先前慕冰辞兵变和脱离的事情,蒋呈衍猜得蒋呈帛必定疑他,只是不想忌到这个地步。   刺杀事件未知真假,只一点,蒋呈帛要调用蓝衣社,是要断蒋呈衍一臂。那么接下来会是怎样,历史各个朝代的记闻就太多了。蒋呈衍料想现今时代自然与旧时候帝制不同,蒋呈帛未必有要杀他的心。但他真落在南京那帮人手里,什么事都说不准。   蒋呈衍更明白,眼下这局面是两难死局。他自然可用战事紧张不宜离开为借口,不去南京,但这样一来相当于是明白昭示他有反意。既然有反意,南京那帮人就有理由安排刺杀,谁为蒋呈帛“清君侧”,固然是要被蒋呈帛责罚“不顾及手足亲情”,事实却是蒋呈帛从此高枕无忧,再不用忧心受怕。   政权再如何更名改姓,实质却是亘古不变的人心算计。   蒋呈衍深夜召见陆潮生和青帮杜乙衡秦淮等人,商议应对之策。   秦淮气盛,听说了这件事,拍着桌子道:“妈的这帮鸟人!也不看看现在上海都打成什么鬼样子了,居然作死换帅!为了这个破政府,三爷能赚钱赚钱,能供枪供枪,上刀山下油锅什么时候多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命的恩情,三爷也该还清了!他们居然能为了一点子虚乌有的猜忌,对三爷动这种阴暗手段!”   蒋呈衍皱眉不语,现在抱怨这些没用,他一门心思想着这么解这个困局。蓝衣社是他一手创立的,他不忍送他们去南京充当炮灰。若为了麻痹蒋呈帛把蓝衣社派去南京,那是有去无回。   杜乙衡也极其激愤:“日他祖宗的,三哥,反正咱也被逼得没路走了,倒不如直接反了他奶奶的!就跟当初谭沣一样,他不想做人,那就让他做不了人!”   蒋呈衍摇头:“南京没有远见,我不能同他们一样。眼下战事艰辛,若再加以内乱,不必敌军炮火轰过来,我们自相残杀就能反了天。若这政权再沦为先前那般分裂割据局面,我们这国家,就真的保不住了。我虽不想立千秋伟业,亦不想做千古罪人。”   杜乙衡秦淮气结。   陆潮生冷静开口:“三爷不必顾虑那么多。您真不想去南京,那就回绝他们。蓝衣社本来就是死士,我们顶多一条血路杀出上海。”   杜乙衡也道:“正是如此。三爷还在筹备反戈一击,然而南京既然嫌隙到这个地步,您接下来还要调动军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到时候战事失利,那不是拿咱们国民的性命开玩笑吗?上头一个混账决策,要葬送多少无辜冤魂?三爷,您为自己想想吧!”   蒋呈衍叹道:“你们的话我都听着了。这件事,让我再好好想想。”   此时慕冰辞刚从东北巡察回到北平,凤时来的线人就带来了南京和上海的消息。这回来的还是阿赦,跟慕冰辞说了凤时来捎的信息,还补了一句:“魅影说了,同盟会正缺个能赚钱的,上海那个人也要我们摆个渡。当然了,告诉你是要你自己定夺,这件事你插不插手。”   阿赦一走,慕冰辞当夜挂了电话给蒋呈衍办公室。蒋呈衍正在开军事会议,接电话的是陆潮生。   慕冰辞劈头就问:“南京那边的事,蒋呈衍打算怎么办?”   陆潮生道:“三爷说过,您走之后,此生不必再联络。”没有脾气的陆潮生语气里竟有几分讥嘲,“慕公子如今既得了自由,好好过您的安生日子。三爷这里事情太多,管不过来您的事。况且三爷再强悍也是个人,生不如死的事情,一次就够了。”   慕冰辞闻言就怒了,那无理取闹的公子脾气被陆潮生三言两语都激了上来:“你说的什么话?蒋呈衍都不要我了,我过什么安生日子?你让蒋呈衍给我等着!我跟他的事儿,我说了算!”   慕冰辞摔了电话。   陆潮生刚把电话挂上,蒋呈衍推门进来。“是谁的电话?”   陆潮生打了个愣怔,“是余落。”耳朵莫名地红了。 第73章 尾声   十二月初,慕冰辞亲率五十万北平边防军奔援上海战场。除了南方军,东北的民间军队察哈尔自卫军十二万人也加入战争。慕冰辞用东北收缴的日军重工装备察哈尔自卫军,以此作为攻坚的中心力量与日方死磕,南方军轻装分散灵活作战,把上海的日军冲散到各个战区,再由国民军一一踏平。   战事又历一个月,双方损失惨重,日方被迫签订休战盟约,与国民政府停战。南方军和东北军系数返回驻守边防。   蒋呈衍于旧年辞去国民政府海陆空军总司令一职,归还中央军统军权于南京政府。此后国民政府是立是倒,都不再过问。   先前与蒋呈帛协定十年之约,蒋呈衍于上海一役后提前践约。   蒋呈衍离开之后,上海的黑帮组织青帮和蓝衣社也不再兴盛,渐渐淡出民间视听。再后来提起曾经的青帮大亨蒋呈衍,和他的组织青帮洪门蓝衣社,都如传奇一般神秘而令人神往。   至于后来日本卷土重来,南京和同盟会又如何几分几合,最终湮没于历史尘埃。   新一年仲春山花已开,东北大院里有个长相阴柔的男子正在给盆栽浇水,院子外面传来汽车轰鸣声,夹杂着马蹄声。   一身军装的慕冰辞推门进来,身后两列卫兵一路从院门口排到了第一进屋子的屋檐下。   蒋呈衍拎着水壶转身来,笑道:“回来了。”   慕冰辞绷着脸,清了清嗓子,一脸威严道:“别弄你那些花花草草了,进去吃饭吧。”   蒋呈衍笑着跟他进门了。   到了第二进院子,蒋呈衍跟在后面把院门一关,把慕冰辞推在门上狠狠亲了一气。慕冰辞也不客气,勾着他天雷地火又啃又咬。蒋呈衍被他撩得火都起来了,咬着他耳朵道:“你再这么着,饭就不要吃了。”   手掌摸到慕冰辞腰里。“这里还酸不酸?”   慕冰辞一手推在他胸膛,被他这一摸整个腰腿都酸疼起来了,气恼道:“我怎么就把你弄出来了。”   蒋呈衍笑道:“那你后悔了?”   慕冰辞绷不住也笑了。“后悔那种事,不是我能干的。”   蒋呈衍拖着他慢慢往里屋走,轻叹道:“你啊,什么都由着你性子来,尽把我折腾的。我原本以为这辈子跟你是不成了,冰辞,你怎么又要我了啊?”   慕冰辞拉着他停下,望着他眼睛道:“如果我给你一堆理由,因为你对我好,因为你处处为我着想,蒋呈衍,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喜欢你?”慕冰辞朗然而笑,“都不是。蒋呈衍,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我的生命活力,能在你见证下绽放。我想我明白你让我独立南方军的意思。”   “国民政府也好,同盟会也好,都是会为了一己私欲置人性命于不顾的政权。或许政权无辜,但人心却是有罪的。南方军独立,进可平外敌入侵,退可守内政斡旋,某种意义上,可以是正义之师。”   蒋呈衍笑道:“世上没有绝对的正义。不是损己利人就能称为正义,也不是自以为手持正义之剑,就可以对他人肆意审判。正义通常是两相权衡,是保证更宽泛群体的权利。有时候正义是摇臂一呼,也有可能是忍辱负重。也或者可能是顺势而为,也有时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慕冰辞皱眉:“你又来了,一大堆说教之辞。照你这么说,该怎么区分正义呢?”   蒋呈衍哈哈一笑:“不以正义彪炳自己,不对他人任意评断,就是正义了。”   慕冰辞也笑:“你胡说。譬如我爱你,就是正义。” 【END】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